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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兵:我的父亲母亲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2月15日17:58 中国青年杂志
我的父亲在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前几天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母亲今年73岁,也已是古稀之年了。 父亲母亲生养了我们兄妹六个,作为遗腹子,作为家中算得上有文化的人,我早应该写写他们了,算是对父亲的悼念,也是对母亲养育之恩的回报。可我不是作家,也不是写手,只是一个成天在医院办公室跑跑颠颠的人,做不得文章,只有一颗感恩的心,穿越岁月的河流,在哭泣,在颤抖…… 死的父亲,生的我,没能在这个人世间见上一面,短短的七天,148小时,就永远地阻隔了我与父亲的相见 30年前麦熟的时候,父亲就走了。 父亲走得很急。在山里劳作的父亲中了恶邪,挣扎着回到了家,身怀六甲的母亲跌跌撞撞从麦地里赶回来时,他已经不能言语了。在送父亲去公社卫生院的途中,他没能挣扎过来,在跋涉了40多年的崎岖山路上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我们那里的风俗,死在外面的人,棺材不能停放在堂屋里,于是父亲就躺在过堂上,作了人生的谢幕。 父亲入土为安了。七天后,一个孱弱的生命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安分得连一声哭喊也没有。他早产了,这是父亲的第六个孩子——我。我的公、妈也就是爷爷和奶奶说,这细娃可怜啊,希望他长大后又孝顺又有福气,小名就叫孝福吧,于是我就有了一个既凭悼死者又寄托生者希望的名字,成为我人生的座右铭。死的父亲,生的我,没能在这个人世间见上一面,短短的七天,148小时,就永远地阻隔了我与父亲的相见。于是,在我的人生当中,永远地失去了一个最可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力量。我常常想,如果能见上父亲,哪怕是减少我七天甚至是七年的生命,我也愿意。但这是永远不能够的,这是我与生俱来的遗憾了。那时节,物质的极度匮乏,还有不尽的悲痛,母亲没有奶水奶我,可那一年父亲养的一箱蜂出奇的好,竟然收割了近20斤的蜂蜜,这是我有生之年唯一直接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好处,使我得以活着并长大,付出的代价是现在口中的两颗假牙。多少年来,我的母亲一直坚持认为,这是父亲在冥冥之中尽他最后做父亲的责任。 父亲走得不负责任。他在痛苦和留恋中离去,却把不幸和忧郁留给了我们。早产和营养不良,使我从小就多灾多难,好几回差点就追寻父亲而去了。慈祥善良的母亲总在极力地抚平我心头的创伤,用双重的爱为我的人生撑开了另一片蓝色的天空。遗腹子的童年也是快乐的,但缺少了父亲巴掌的呵护和粗声的责骂,直到3岁我才会说上一句齐整的话,6岁的我还在含着母亲干瘪的奶头,最终没有形成我独立完整的人格。少年的生活有些似是而非、杂乱无章,我在一派指指点点和叽叽喳喳的嘈杂声中小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包裹了起来,饱尝了孤独、失落和无助,造就了我一颗与世无争的心和谨小卑微的灵魂,每每在与别人发生争执时,我总是主动退辟三舍,今生还从没与人有过拳脚上的往来。 父亲走得不留痕迹。他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他和那时候的山里人都没有照过相,不知照相为何物,我幼小的心灵识别到的父亲便是他那座光秃秃的坟丘。我无数次地在梦中呼唤、找寻父亲,勾画父亲的面目,醒来却总是泪水模糊,最终清晰见到的仍是那座坟丘——我的父亲,30年来就这样一直慰藉我这颗灵魂的安宁。 父亲的坟离家有二里路,在一小山脚下,以石块和泥土垒就,用一块大山石为坟头。坟前是一大片空地,极为宽阔,有一条小路穿过。父亲就静静地躺在这里看着日升月落,淋着风雪雨露,与大地融为一体。我放牛时常打这里走过,能看上一眼我的父亲。 春天来了,父亲坟上的草就疯疯癫癫地长,也有一两枝野花盛开,引来蜂儿蝶儿在上面嬉戏,招来牛犊和羊们在上面践踏,坟还不断见长。于是就有人说,这是一爿风水宝地,子孙要发迹呢。如今,已七十多岁了的母亲仍旧日日下地劳作,我们兄妹六个都已为人夫为人妇、为人父为人母,过着不太宽裕的日子,为生计而各奔东西。 每年的大年三十,我们当地的风俗,是给祖宗先人朝坟的日子。这一天,母亲总要带上一些酒水、腊肉、纸钱和坟标,齐齐地领着我们兄妹来给父亲朝坟。母亲要我们挨个跪在坟前磕头,说,这是你们的爸,想喊就叫喊一两声。然后对着坟丘,说,这是你的细娃,今年比去年又大了些,懂事了些,你好生看看吧。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母亲便不再同来给父亲朝坟,只是叮嘱我们要拔净父亲坟上的蒿草,带上父亲生前爱喝的白干酒。 公元1992年的冬天,很湿,很冷。我要当兵远走北方。临行前,我独自一人来到父亲的坟前,祈求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我出行平安。我从父亲的坟上取了一泥土,用一个布包装了,带在了身边。这些年来,从重庆到河北到北京到湖北到青藏高原再到北京,从战士到班长到学员到干部,从山沟到城市,从基层到机关,从部队到医院,父亲跟随着我一路走来,看着我在夜幕下站岗,在灯光下学习,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看着我在高原雪山、在茫茫戈壁接受生命的洗礼和对祖国忠贞的考验,与我一同体味着成功的快乐和失败的苦涩。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拥着带有父亲气息的泥土安然入睡,父亲的坟便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就总会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孩子,一切只有靠自己的努力。于是我的疲惫,我的困惑,我的失意,我的艰难,我的孤独和卑微,都在这一梦之中烟消云散。 父亲与我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彼此不能见面,我把父亲活在我的心底里,以这种方式来与父亲进行着交流,感受着一种幸福。随着时光的流逝,年龄的增长,我与父亲的对话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深入,我是父亲的儿子呀,我身上永远流淌着他的血液,这是我通向父亲的精神长廊。我常常想,父亲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给予了,我是如此的幸福。如果父亲没有死去,我的生活也是幸福的,但我就永远不会感受到另外一种幸福。人活着的时候彼此只是感受到一种活着,只有死去了才成为活着的人的牵挂,这也许就是活着与死去的区别了。父亲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他何尝不是如此这般地牵挂着我们呢?这牵挂,成了永恒! 今天,我的孩子已牙牙学语,在我的膝前嬉戏,我已做了父亲,我把我的一腔爱全倾注于她的一身。 父亲啊,我的生身父亲,是您给了我血肉之躯,我是您生命的延伸,我又延续了您的生命。您已化为了泥土,是泥土养育了我。 谢谢父亲! 看到母亲在这一年又一年中老去,一次比一次衰老,我的心中,隐隐地生出一种痛来。这种痛,在母亲的一天一天老去中与日俱增,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衰老无能为力而生出来的一种痛呀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远在几千里之外老家的年迈母亲。随着我年龄越来越大,走出母亲的视野越来越远,离开母亲的日子越来越长,我与母亲的对话和交流也越来越少了。几次探亲回到家里,母亲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和别人说话,母亲的眼里,蕴含着一种深情的渴望,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母亲是想与我说话呀,作为她的儿子,我是多么的自私和吝啬呀!我曾经把母亲接到城里,想要好好地侍奉她,让她颐养天年,但母亲只住了短短的七天,就回去了。她说,她舍不得老家,舍不了她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其实我知道,母亲是不想在外面终了,她不想像父亲一样,进不了堂屋。我理解母亲。 人生七十古来稀。母亲已走过了七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岁月无情地剥蚀着母亲的肌体,把她的头发尽染风霜,在她的额上留下累累印痕,让她的手脚因风湿不能舒展,让她的牙齿松动脱落,让她头晕耳鸣眼花,母亲已是灯干油枯、风烛残年。 这时候,我却不在母亲身边,我在部队忠实地履行着一名军人的职责,报孝我的另一个母亲——我的祖国。 当兵出门在外,一年又一年,我对母亲的依恋之情,越来越深,越来越浓。转眼间,不在母亲身边已是15年,然而我只有四次回家探看母亲。看到母亲在这一年又一年中老去,一次比一次衰老,我的心中,隐隐地生出一种痛来。这种痛,在母亲的一天一天老去中与日俱增,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衰老无能为力而生出来的一种痛呀。 母亲生长于旧社会的农村,身上留下了那个时代的烙印。母亲小时缠过脚,后来放了,所幸没有致残。孩童时围坐在火塘边听母亲讲她缠脚的事,这让我们感到非常惊奇和好笑。母亲说,用布一层一层地裹在脚上,痛得钻心,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就偷偷地放开一会儿,被大人看见了,要挨一顿好打。我的小姐姐竟然笑出声来,母亲说,你要在那个时候,你就笑不出来了。母亲的婚姻,也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在与父亲结合之前,他们各自都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那是在旧社会。解放后,人民政府颁布《婚姻法》,倡导新生活,我的父亲母亲解除各自的婚约结合在了一起,过上了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在母亲的箱底里,至今仍存放着一张离婚证和一张结婚证,上面人民政府的大印依然鲜艳夺目。对于往事,母亲没有给我们说起过,她把它尘封在箱底,尘封在自己的记忆里,成为一个时代的历史。 母亲与父亲有了我们兄妹六个,四男两女。父亲走的时候,我的大姐17岁,然后是大哥、二哥、二姐、小哥哥和我,在数学上,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大小排序,在人生中,这是一窝嗷嗷待哺的雏儿。母亲不识字,当然不知道它的简单,但母亲的心里清楚,风雨摇摆着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生命,维系于她一身。 母亲没有抛弃我们。她用一双裹过的脚,一副瘦弱的身子,领着我们走在这风风雨雨的人生路上。这条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在母亲的心中,一切恍如昨天。终于,我们从风雨中走过来,磕磕绊绊地走过来了,其中,我的大姐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作为长女,她分担了母亲的忧愁,早早地扮演起母性的角色。在那靠以劳力大小挣工分的年代,大姐不算是壮劳力,每次下地,定时的劳动大姐总要比别人多干一两个小时,定量的劳动大姐总要比别人多跑两趟,也只能拿9分的工分。然而,正是她的这9分加上母亲的10分,养活了我们一家。大姐没有念过书,但她懂得一些书上没有的道理,她拼命地劳作,送大哥高中毕业参军,然后大哥送二哥,二哥送二姐,开始了人生的接力,我们几个小兄妹,都得以念完了初中。 在我心中,母亲是年轻的,她好像从不知疲倦,早上第一个起,晚上最后一个睡,下地干活,背水砍柴,洗衣做饭,不停地忙碌着,忙碌着。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水井背水回来,然后生上火,叫我们起来,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母亲说,利用早上的空闲背水回来,白天干活儿累了回来就背不动了,家里要是没水,做不成饭,也不像一个人家,因此,我们家的水缸里总是满满的。 我们家居住的寨子在半山上,每年到夏冬两季遇上干旱,就有点缺水了,近处的几个水井,去得早的话,就能背上水,远处的得走上好几里路。经常是半夜一觉醒来,听到母亲往水缸里倒水的哗哗声。那时候,为了能节省一点电池,母亲不肯用手电,总是打着火把或是提马灯。火把烟很大,熏得母亲满脸都是烟尘,眼睛也时常流泪,马灯的光线又太暗,母亲不止一次扭伤了脚,有一次摔折了小腿,直到现在,母亲走路都有些微瘸。母亲有时会叫我和哥姐起来,给她打火把或是提马灯,做伴去背水。有时没水就在水井边守着,守水的时候,母亲就给我们讲在大跃进吃公社食堂的艰难,那时候,天天到处找吃的,到处都是找吃的人,好多好多的人都饿死了。母亲说,做人呀,得要勤快,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可我经常是赖在床上,冬天嫌冷,夏天怕蛇,不肯起来陪母亲一起去。长到能背动水了,却又贪恋床铺,好像永远睡不够觉一样,有时憋一觉起来去背水,但等我赶到井边时,水井里已是空空的了,不得不到远的地方去背。那时候的我,心底里从没有想到要更多地为母亲分担一些劳累,只是过多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等到今天能想到并要为母亲分担劳累的时候,我却又与母亲相隔千里,反而更让母亲为我牵忧。我想,使母亲如此一天天老去的,有岁月的无情,还有母亲身心上无穷尽的劳累,这些劳累,都是我们做儿女的给的呀。 母亲记得家里每一个人的生日,到了那一天,她总会给我们一个惊喜,或是一件新衣,或是一支圆珠笔,还要煮上一个鸡蛋。在我们家,经济的来源主要是养猪、养鸡、卖粮食,一个鸡蛋的价值在今天已经没有可比较的标准了。我现在每天早上都在部队食堂吃上一个鸡蛋,平常得就像喝水一样,从来没有吃出母亲给我煮的生日鸡蛋的滋味来。我想念着母亲给我煮的生日鸡蛋的味道,回到家里,说给母亲听了,母亲就单独给我煮了两个,但我感觉吃的仍是一个普通的鸡蛋。 母亲生于1933年阴历三月二十三日,这是我当兵以后才准确记住的,在家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在意过。母亲从来没有给自己过过一次生日,也不肯把自己的生日告诉别人。我们问她时,她说,我是大人,过不过一样,给你们细娃过生日就行了,今后你们有细娃了,不要忘了给自己的细娃过生日。在天底下,每一个母亲都给自己的孩子过生日,但不记得自己母亲生日的孩子也有很多很多,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当兵以后,想要为母亲过生日,我却又不在她的身边,想着要回去看她,却又有这样那样离不开的理由,十几年来,在她的生日里我竟一次也没有回去过。我们兄妹商量着要为母亲办70大寿,这次母亲没有反对,于是依照我们那里的风俗,在她满69岁时办了70岁寿酒。去祝贺的人很多,唯独又是我没有回去…… 我不回去看母亲,母亲却来看我了。以前我想接母亲来城里,但母亲不肯。2002年9月,妻子产下一女,母亲决定要来看她的宝贝孙女。母亲带上腊肉、腊油、鸡蛋、干菜、小米,经受着几天几夜长途汽车的颠簸,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当我在六里桥长途汽车站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和我的小侄子一起,茫然地坐在嘈杂的候车室长椅上,周围是装满东西的大包小包的灰色塑料编织袋。母亲的头上裹着白布头帕,穿着对襟的衣裳,脚上是白布底黑绒布面的布鞋,带来了一身生我养我的故土的气息,与周围现代的色彩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听到我叫她,母亲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深情地看着身穿军装的儿子。我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背更佝偻了。这就是我的母亲。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母亲来的时候是国庆节,赶上放七天国庆长假。我陪了她七天,又必须得上班了,母亲也说要回去了,说什么不肯多住。母亲没出过远门,不愿坐火车,说到重庆转车太麻烦,坚持要坐汽车。于是我又一次满含热泪,把母亲送上了返回老家县城的长途汽车。与我同来当兵的老乡都到车站送她,母亲却没有像我每次离开家时那样,眼含泪水,她说,你们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身在他乡,都不容易,要相互帮助,要养好自己的孩子。母亲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饭,母亲晕车,几天几夜的路途,母亲又要跟上次来时一样,不吃不喝,还要翻肠倒胃地吐。母亲就这样地来,又这样地走了,带走了我的心,带走了我无尽的牵挂。 母亲回到了她的故土,回到了她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再也没来过。母亲现在仍是一个人过日子,自己背水,自己砍柴做饭,她不愿与儿孙们同住,她说我还能动,自己住着也方便,你回来了也好有一个去处。母亲为了让她远方的儿子回来有一个去处,有一个回家的感觉,仍然支撑着一个家,要直到她生命的终了。她想要把母亲的温暖,永远地留给远方的我,还有我的孩子。母亲的心里,远行的儿子就像风筝一样,不管飞得多高,飞得多远,风筝的另一头,紧紧地系在她的心坎上。母亲放飞了我,可我却不回去看我心爱的母亲,不回这个家,像风筝一样越飞越高,起飞越远了。天底下母亲都爱着自己的儿女,母亲以她的方式深爱着她的孩子,这爱,多么博大,多么宽广,多么深远,我又用什么来报答母亲的恩情呢? 母亲今年整73岁了,还不闲着,养了猪,养了鸡,还种着一亩多地。她把地里种的萝卜、豆角、青菜、辣椒晒成干菜,不时给我寄上一包来。 责任编辑: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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