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们同在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6月27日11:44 周末

  1

  2008年5月初的一个傍晚,当我拎着行李箱,跟随管教民警进入那堵高墙时,心情十分复杂。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但以这样的方式却是头一遭。我完全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数天里,自己该如何与那些陌生的“她们”相处,如何走近“她们”的生活,如何去探求“她们”的内心……更重要的是,如何才能使自己被“她们”接纳。

  至少从字面意义看来,我与“她们”截然不同:一个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作家,一群因吸毒而失去了自由的“瘾君子”。对于她们而言,我的进入意味着什么?近距离的审视?冷漠的观察?还是某种获取创作素材的方法?如果我告诉她们,这些都不是我真实的目的,我能够得到她们的信任吗?

  在真正开始之前,一切都是一个谜。

  我终于还是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鼓足勇气,走进了江苏省女子劳教所康复中心的大门。

  2

  由于客观条件所限,康复中心是由一栋过去的综合楼改建的,暂时仍处在女所的高墙之内,没有随意进出的自由。康复中心的学员,目前也都来自女所的各个劳教大队,只是劳教期限已经或即将结束,本着自愿的原则,选择到康复中心度过这一段回归社会前的适应性生活。

  和大队里的劳教人员不同,在这里,她们被称为学员,三名负责康复工作的民警被称为老师。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昵称,可以穿着自己喜欢的服装,留自己想要的发型,每两人一个房间——类似于招待所的标准间,基本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包括一台彩电。我一来就发现碰到了老熟人、民警韩清华,以前她主要承担女所的心理辅导工作,现在她是康复中心的负责人,于是我和大家一样,叫她韩老师。很快韩老师给我安排了住处,二楼,和学员们的房间相邻,楼梯口有一道铁门,夜里熄灯后,铁门将被锁上。也许是担心我害怕,韩老师悄悄对我说,值班民警夜里也在这儿住,以此打消我的疑虑。我也如实告诉她,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另外的考验。

  第一个考验很快就到了。

  放下行李,就是晚餐时间。按规定,民警到高墙外的食堂吃饭去了,剩下我一个,面对着这一群陌生人。我走进一楼的小餐厅,她们零零散散坐在条形桌前,已经开始就餐。饭菜就在桌上,米饭,两菜一汤,随便打。我走到饭盆前准备打饭,隐约感觉到各个方向投射过来的目光,安静,隐含着戒备。当我抬头回应她们时,那些目光又倏忽消失。

  我努力保持镇定,尽管没有找到具体的目标,还是对她们报以一笑。不知道是否这个笑容起到了作用,我刚拿起饭勺,一个圆圆脸蛋、长得像中学生的学员忽然跑过来,什么也没说,直接从我手里接过饭盒,动作麻利地帮我盛好饭菜。我急忙对她说声谢谢,她有些腼腆地笑笑,转身走开了。我端着她打好的满满一盒饭菜,想找个座位坐下,又一位学员过来了,把一个咸鸭蛋往我手里一塞,也是不说什么便走开了。这时候我原本的忐忑减轻了许多,随便找了一张饭桌坐下,正遇到对面学员的目光。我看出她很年轻,十分漂亮,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警惕。而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学员则只是看我一眼,便继续面无表情地吃饭,她穿着短袖衫,让人一眼就看到她手臂上成串的烟头烫出的伤疤。

  我向她俩问好,旁边那位没反应,对面的也不出声,只是点点头。气氛有些沉闷。我想了想,指着饭盒里的菜问:“这是什么菜?实在看不出名堂。”

  她们都笑了。

  对面的学员说:“谁知道是什么!大锅菜就是这样的,不能要求太高。”

  这个回答里的平静令我有一丝惊讶,还没来得及接话,旁边那位一直不吭声的学员把自己面前一个碗推过来,说:“吃这个吧。这里的菜你吃不惯的。”

  我看见这是一碗蒸鸡蛋羹,已经吃了几口。心里略一犹豫,立刻用自己的勺子在里面狠狠舀了一大勺,送到嘴里,笑着说:“谢谢,我从小喜欢鸡蛋羹。”

  她俩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刚才那种无形的沉闷忽然间消失了。两人开始对我介绍这里的伙食状况,解释一些相关规定,包括我吃到嘴里的鸡蛋羹属于自费加餐等许多细节。我们边吃边谈,僵局就这样打破了,于是我抓住这个机会向她们做了个自我介绍,谁知她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早知道了。”对面的学员说,“说有个作家要过来体验生活。”

  在我开口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之前,旁边已经有几个声音插了进来。显然我们三个的谈话,受到了旁边学员们的关注。

  “这种生活有什么好体验的?”

  “作家嘛,肯定是搜集素材,然后拿回去写小说呗。”

  “千万别写我!”

  “就写你!让人家看看你犯瘾的德性,哈哈……”

  她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议论着,从我身边走开,离开了餐厅。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这番话的提醒,和我交谈的这两位也迅速结束了晚餐,客气地跟我打了个招呼,走了。

  餐厅里空空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幕场景,一句句对话,有些陌生,也有些恍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她们对于我的到来,果然与我之前所料想的一样,充满了防备和自我保护。

  但是无论如何,我已经来了,走到她们身边,迈出了我的第一步。

  3

  晚餐后的时间安排得很满。一位南京学员次日即将离开康复中心,当班的值班民警、年轻的唐老师决定,日例会开始之前,先开一个欢送会。开会地点就在我房间对面的学习室,每人一个活动桌椅,围坐成一圈,这样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着大家。

  想来是出于客气,欢送会的开篇却是对我的欢迎致辞。不过也好,我可以借此机会,对她们说些心里话。在众多审视的目光里,我有些紧张,但还是尽可能清楚地讲述了去年禁毒日之前的那次采风,讲述了我在采风整个过程中的种种感受,以及在这一年中我个人观念的变化。然后我冒着触怒她们的危险,如实坦白了我此行的目的。

  “过去我和很多人一样,认为吸毒的人都是自作自受、无可救药,除了可怕还是可怕,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就让他们去自我毁灭吧,反正跟我没什么关系。可当我对他们开始有所了解后,我发现我错了。”我说,“其实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很普通的生命,有感情,有尊严,有自己的牵挂,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碰上毒品的,可我知道,你们已经为此受到了无尽的惩罚。我这次来,不是采风,不是体验生活,也不想搜集写作素材,而是想更多地了解你们,让更多的人了解你们,然后尽我们所能地给你们一些帮助——这就是我想做的。”

  我一口气说完,学习室里沉默了一会儿,响起了掌声。后来的几天,不止一个学员私下跟我说,那天我说的话令她们心里感到了一丝温暖。自从染上毒品,她们早就习惯了外界的冷漠、歧视和厌恶,连自己都不再把自己当成人。也许正因为这样,从那一刻起,我感觉到了她们之中大多数人对我的接纳和信任。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了。

  欢送会上,每个人都轮流发言,还有个学员竟然专门写了一首长诗。将和大家告别的是兰兰,她有一个12岁的儿子,聪明、成熟、自立。每次难得与母亲的会面中,他总是寸步不离地粘着母亲,央求母亲再也别碰“那个”,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儿子成绩很好,但同学们已经知道了他家的秘密,为此他不得不用骄傲和孤僻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说到这样一个儿子,做母亲的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兰兰哭了,好几个学员都哭了。兰兰没有太多的豪言壮语,即使说了,真正告别毒品谈何容易!可不管怎么说,至少她还有可以牵挂的感情,对于一个不幸沾染毒品的人来说,这几乎等同于救命的稻草,不会任由她在汪洋大海中悄然沉没。

  兰兰的走显然触动了每一个人的心事。欢送会后是雷打不动的日例会,内容很丰富:背诵戒毒誓词、一日感悟、表扬与感激、批评与自我批评、天气预报、开心一刻,最后一项是每日赠言。出乎我意料,这些每天都重复的环节,并不是以走过场的形式完成。几乎每个人都在大家面前认真地讲述自己这一天的心情和感受,有喜有忧,虽然是忧多喜少。但对她们来说,这就是一次情感释放,使她们可以逐渐学会如何用正确的方式而非以毒品来宣泄情感。

  临睡前,值班民警锁上了二楼的铁门。

  4

  清晨六点半,值班的唐老师带队出操,我也跟在队伍后面。十几分钟的早操和跑步后,我们开始在唐老师的指导下做一个小游戏。游戏并不复杂,但会考验每个人的群体意识以及对周围人的关注。在开始的时候,很多学员都表现得有些紧张,反应也不够迅速,因此常常遭到“惩罚”。但随着重复次数的增多,她们逐渐放松,反应速度加快,彼此的配合也随之变得默契,笑声也多了起来。等唐老师宣布早操结束时,大家还颇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

  唐老师告诉我,长期吸毒的人,生活中往往只剩下毒品,其他感觉和能力日益衰退,尤其是正常的社交关系,更是对她们的巨大考验。当她们面临回归社会时,必须通过相应的训练来恢复这些曾经丧失的能力,否则,即使生理毒瘾早就戒断,还是无法彻底与毒品告别。而康复中心的建立,就是为了给这些渴望重回正常生活的人们提供一个适当的环境,作为新旧生活的一种过渡。

  吃过早餐,很快就到了上工时间。康复中心设有单独的小车间,车间里配备了各种缝纫机器,以流水线的方式进行工作,但没有工作量的限制,完全靠学员的自觉。负责工种分配的是一位名叫永永的学员,相貌文静,说话轻言细语,给人的感觉很柔弱。我从管教民警那里得知,永永是第四次劳教,去年劳教期满,但对于戒毒仍然缺乏信心,于是自愿选择了康复中心的生活。我请她给我分配任务,她把我分在一个小车间帮着剪线头。这是整个流水线上最简单的工作,因此我可以一边干活一边与同车间的学员们聊天。她们则熟练地踩着机器,把各自的故事讲给我听。到了工休间隙,永永跑到各个车间发香烟,这是康复中心的特殊政策:每人每天可以抽三支香烟。而她们很少独自抽完指标,每到抽烟的时候,总是聚在一起,听着音乐,一根香烟点燃,每人抽上两口就传给下一个,我从这个细节察觉,她们都很惧怕孤独。

  由于车间里人多,和她们的交谈大多无法太过深入。不过我还是觉得,她们在和我谈起过去的生活时,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采访者。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和花花的对话。她就是前一天晚餐时主动替我打饭,那个长着圆圆脸蛋、像个中学生的女孩儿,25岁,却已有十年的吸毒史了。她脸上总有种很天真的表情,熟练地踩着机器,主动和我交谈。

  “你是从南京来的?”

  “对。你呢?”

  “我也是。”她轻松地说,“那你知不知道我姐姐死的事情?”

  我吓了一大跳。于是她向我解释,她的堂姐也是吸毒的,事实上,她真正染上毒瘾,就是堂姐带的。几年前堂姐的身体彻底被毒品毁了,骨瘦如柴,走在街上常常被人当成一具骷髅。她还提醒我,“南京零距离”节目还报道过她堂姐的事情,堂姐想戒毒,可没有一个戒毒所愿意收,怕她死在里面。这一来我想起来了,确实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个鬼一样的女人,应该说,那简直就是一个“鬼”!

  “听说她好不容易拿到货,准备找地方抽,走到半路就死了。”花花说,“死了也好,再不用烦了。”

  我缓了半天才能说出话来,问花花怎么会染上毒的。

  “我妈生下我就跑了。我爸怕我受欺负,再没找人。后来上学,人家都笑话我没妈,我就不想上学,天天逃课。再后来有男朋友了,男朋友是吸毒的。我让他戒,他说戒不掉,我不信,说我戒给你看,也跟着吸了两次,还没上瘾,男朋友就让公安抓了。我很想男朋友,天天在家哭,堂姐看我那么难受,就让我抽粉,说抽了这个什么烦恼都能忘,然后就上瘾了。”

  “你爸知道你抽粉么?”

  “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就打我。”她毫不隐讳地说,“其实我爸对我特别好,不然他也不会不找老婆了,可他不知道怎么管我,就会打。他越打,我就越往外跑,后来就管不住了。“

  “你妈呢?有没有管过你?”

  “还管我呢!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她!”提到这个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大声说,“我也不稀罕见,就算她来我也不会搭理她的。我恨她!”

  午餐后有一小时的午休。下午上工时,我碰到第一顿饭时坐在我对面的学员,她叫亮亮,身材极好,过去在夜总会里跳钢管舞。她落在最后,看上去没精打采,情绪低落,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刚才做梦了。

  “正准备抽粉,外面敲门叫起床,就醒了。”她说,“太难受了。”

  她还告诉我,这次进劳教所,是她妈妈到派出所报的案,因为管不住她,索性让警察来管。我从她的语气里同样听出了她对妈妈的恨意,试图劝慰她,说妈妈应该是为了她好才这么做的。

  “为我好?”她激烈地说,“把我扔在这儿就是为我好了?不想管我,干嘛把我生出来?她以为我不想戒毒?谁愿意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以前我也戒过,戒完回家,她就整天把我反锁在家里,哪儿也不让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等于在家里坐牢……你说我能不复吸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对她们来说,绝不是几句安慰的话便可以扭转一切的。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晚餐后有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学员们可以到外面的操场上打球或散步。之后又是日例会,这次我没有发言,只是听她们对自己这一天的生活做出总结。亮亮情绪仍然低落,把自己中午梦见抽粉耽误了出工的事情也如实说了,同时也说出了自己对未来的迷茫:连妈妈都不要自己了,她们在世界上还有什么希望呢?

  说实话,这一夜我的心里充满了惆怅。

  5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逐渐和她们熟悉起来。记住了她们每个人的名字,并且把名字与面孔对上了号。我和她们一样,用昵称称呼她们,而她们也开始有人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了。我们随意地聊天、开玩笑,她们的敏感和幽默经常令我感到惊讶。让人感动的是,这天的午餐除了原来的两菜一汤,还加了两个荤菜和水果,而这竟然是她们委托当天的值班老师、用她们自己账上的钱买来慰问我的。

  她们的善意和关切,我领悟到了。我很高兴地看到,她们并不像我曾经认为的那样,冷血、无情,不知道什么叫关心什么叫付出。同时我也为她们每一个人各不相同但同样悲惨的过往而难过。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权利将永永的故事告诉大家。可我又觉得,也许她会希望让大家知道。

  6

  永永长得很漂亮。即便是四进劳教所,在这里耗费了近十年的光阴,开始走向人生的不惑之年了,依然如此。

  难道这就是灾难的起因?

  永永曾有一个看似平静、幸福的家。父亲是工程师,母亲在餐饮店做会计,她还有一个哥哥。但这个家又显得有些奇怪,永永从小就跟随父亲在上海生活,哥哥则长年和母亲住在无锡。一直到最后,父母也没有从法律意义上分开过。

  十二岁的某一天,永永生病没去上学,父亲将她留在宿舍休息,父亲的一个同事来到宿舍,将十二岁的永永强奸了。事发之后,父亲的同事被枪决,但永永一生的噩梦却刚刚开始。

  也许是担心无法承担照顾女儿的重任,也许是负疚,父亲将永永送回无锡,交给母亲抚养。永永从来就没弄清楚过父母之间的恩怨。但她猜想,母亲是把对父亲所有的怨恨都转加到了她的身上。她最怕的其实不是母亲的毒打,而是那随时可能到来的、令一个孩子无地自容的辱骂。因为被强奸,她成了母亲嘴里的“破鞋”“婊子”……(请原谅我实在不能把那些词汇一一描述出来,我无法想象,一个母亲竟然会把这样的词汇用在她亲生的、被伤害的女儿身上!)

  十二岁之前的永永学习成绩很好。但是一切都变了。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永永都不由自主地猜测,母亲又会用什么样的词来称呼她,那种恐惧,永永刻骨难忘。她开始逃学,成绩越来越差,远离所有的同学,以免失去最后一丝尊严。父亲偶尔会从上海来无锡,却形成了一个永恒的规律:第一天夫妻俩相对无言,第二天大打出手,第三天,父亲走了,又留下永永和哥哥茫然无措地面对母亲更深一层的怨恨。

  在充满辱骂和痛打的日子里,永永经常离家出走。有一次母亲疑惑地问她:“别的小孩儿离家出走经常被人拐卖了,怎么就没人把你拐走?” (我问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在外面是如何活下来的,她笑笑说,那时候她很聪明,总能找到安全的涵洞,或者别的什么住处,等把身上最后一分钱花光就回家。除了回家,她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多的时间,永永都在母亲工作的饮食店帮忙,算是开始养活自己。周围的邻居都很同情永永,但没人好管别人家里的闲事儿。永永乖巧可爱,嘴巴甜,她买的东西又好又便宜,于是成了母亲的采购员。有一天母亲给了她一张大钞让她去批发鸡蛋,她拿着钱走出家门,忽然之间不想再回头了。她买了张车票,来到南京,逛街、吃小吃、买衣服,三天后,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她用剩下的钱在药店买了一瓶安眠药,然后一直走到南京长江大桥,看了半天的长江,把那瓶药全都吃了。

  醒过来时,母亲已经来了。是身上的一张学生证帮了守桥武警的忙。母亲什么也没说,把她带回了无锡。一路上她一直等着母亲的打骂,奇怪的是,那次母亲既没打她也没骂她,始终是沉默。这之后,她再也没有去过学校,在母亲的安排下,到了一家纺织厂做女工。

  纺织厂的生活单调而枯燥。永永和母亲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厌烦了,开始反抗,常与厂里年龄相仿的小姐妹一起玩,通宵不回家。她发现,外面的世界比家里可爱多了。永永就这样成了一个坐台小姐,那一年她刚刚十七岁。第一次将身体出卖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时,她想到了父亲那个被枪毙的同事,发现自己已经毫无感觉了。

  十九岁,永永因卖淫被劳教。高墙内的三年如此难熬,她一次次发誓,出去以后就是死也不要再进来了。但是命运似乎与她开玩笑,解教不到半年,她再次因同样的罪名被送进同一个劳教所。第一次劳教的三年中,母亲总共看过她一次,说了三句话,都是在骂她。这一次母亲没有来,姨妈来的时候告诉她,母亲中风瘫痪了。姨妈哭得很伤心,永永却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舒畅。她想:原来世界上真是有报应的。

  两年半后,永永回家了。尽管她并不想回到这个地方,但她又能去哪儿呢?母亲的身体有所恢复,可以拄着拐杖挪步,但却失去了语言功能。这对永永来说,是一个最大的解脱,她再也不用听那些恶梦一样的羞辱和咒骂了。可令永永奇怪的是,看着这样一个残疾的母亲,她心里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同情和怜惜。也许在度过了五年没有自由的时光后,她终于长大了吧。

  永永开始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一个十五岁就辍学的、年轻漂亮、有过污点的女人,用的是可以想象的方法。那段时间,除了赚钱,永永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她透支着自己的青春、身体,疯狂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在这样的状况中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爱情,却又很快失去了。为了尽快从痛苦和折磨中走出,为了过上一种正常人的生活,永永接受了一个男人求婚,迅速地走进了婚姻。

  直到生下孩子,永永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瘾君子。

  永永染上了毒瘾。永永离婚了。永永决心独自把女儿养大,给女儿所有她自己未曾体验过的爱和幸福。但这对一个染上毒瘾的人来说,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奢望。永永很快就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她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拿她买毒品剩下的钱,为女儿买了童装店里最贵的一套童装。

  第三次被抓,是在母亲家里。当手铐铐上永永的手腕时,一直失去语言能力的母亲忽然歪斜着身子冲到警察面前,质问他们干什么。永永甚至忘了被捕的恐惧,而是惊诧于母亲怎么忽然能开口了。她不知道,这是母亲一生中最后一句话。

  在永永第三次劳教期间,母亲去世了。后来哥哥来看她,说,父亲得了脑瘤,也去世了。永永听着哥哥说那些话时,只感觉到内心的麻木。这个世界上,可以让她牵挂的人越来越少。偶尔她会想到自己的女儿,但她绝不会想到与女儿见面。对女儿来说,她这个妈妈早就死了。

  对染上毒瘾的人来说,生命的轨迹往往一再重复。永永第四次进劳教所时,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恐惧,反而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和解脱。在外面的世界,她得到的只有歧视、冷漠、距离,以及毒品的折磨,来到这里虽然失去了自由,至少她与身边的人还是平等的。

  但这毕竟不是尽头。

  即将解教前,劳教所按规定给永永放了几天假,让她回家适应一下外面的生活。回到家的永永却发现,自己的家消失了。一直靠她挣钱养着的哥嫂,卖掉了属于兄妹俩共有的房子,仿佛人间蒸发,再也没有了消息。永永失去了每一个亲人,失去了房子,失去了户口……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还剩下什么。

  7

  其实,在她们当中,永永的故事并不是最特别的。

  说真的,我恨她们,恨她们的不争气、脆弱、幼稚……可她们仍然让我心疼。

  8

  最后一天,我要走了。她们之中不断有人对我说,多住几天吧。

  我那么清晰地看到她们的渴望:渴望被人关怀、渴望倾诉、渴望平等的交流,即使是直言不讳的批评和劝告,对她们来说,也是快乐的。

  因为那代表着,她们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彻底遗忘。

  有哪一个生命愿意被这个世界抛弃和遗忘呢?一个人,即使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很多弯路,犯了很多过错,伤害了很多亲人……却并不代表着,这个人不再有权利要求同情、理解,以及爱与被爱。又有谁是永远完美无瑕、永远正确的?

  走的时候我给她们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我们一一拥抱,彼此说着祝福的话。在那一刻我真明白,我还是有能力为她们做些什么的。

  这是我,一个禁毒工作志愿者微不足道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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