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少是这样炼成的

　　-忽如远行客

　　《对照记》里，有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少年时代的形象，他和妹妹张茂渊，分别立于母亲身旁膝下，守寡多年的李菊 耦坐在那里，眼睛定定地、排空地望着镜头，仿佛内心所有的定力，都来自这一双儿女。

　　寡妇熬儿，历来都有一种悲情、悲壮的色彩，作为母亲的寡妇，含辛茹苦，指望那小小孩童，早一点长大成人，母亲 柔弱又坚强的眼泪，总能浇灌出万丈男儿心，最终儿子功成名就，母亲凤冠霞帔，很舞台化的皆大欢喜。

　　李菊耦一定希望这一幕在自己的生活里上演，比别人更希望。毕竟，她是李鸿章的女儿。虽然这些年来，她配合张佩 纶上演隐士夫妇的风雅风范，但“煊赫旧家声”里的浮华影迹，未必真能在她心中消弭。何况，在当年，她就不是一个只识妇 德与女红的千金小姐，也不是杜丽娘或者崔莺莺式的纯情女生，她是能帮助老爹爹看公文的，对于官场人物、规则，都有着深 刻的了解，这样的一个李菊耦，不大可能甘心于边缘状态。

　　如果说一开始和一个才子的婚姻生活还有某些新奇的愉悦，随着那些愉悦变得稀松平常，她的身份重新还原成那被官 场淘汰出局的落魄男人的妻。她比普通的母亲，有着更为坚定的决心。

　　“三爷背不出书，打呃！罚跪。”老女仆这样回忆，很多年之后，张志沂还保持着背诵的习惯抑或爱好，绕室吟哦， 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作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 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总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张爱玲如是说，张志沂这样孜孜于背诵“毫无用处” 的东西，是惯性还是潜意识中一种抗议？原本可以快乐的童年，换来这“毫无用处”的本事，这种耗损，谁来赔付？

　　李菊耦还吸取了从娘家带来的经验教训，经验的一方面来自她老爹李鸿章，排除最后悲凉的命运感，李鸿章算是一个 成功人士，他的成功，有才华运气等各方面因素，而他铁一般的生活规律，则是一切的前提保障。

　　李鸿章的生活规律，是专为“成功”量身打造的，他早睡早起，中午小憩片刻，饭后必踱步以助消化，称之为“走趟 子”，在军中也照做不误。李菊耦将“走趟子”作为一切经验里的精华，移植到儿子身上。所以，多年后，张爱玲经常看见她 爹围着铁槛一遍遍地转圈，只是，抽取了日理万机家国在身的背景，不过是烟榻、牌桌、花酒案之间的一种调剂，李鸿章那种 庄严感，到他这儿就成了笼中兽一般的困窘与荒诞。

　　教训的另一方面来自家族子弟。李菊耦深知：浮华子弟聚在一起，明里暗里比拼鲜衣怒马，那么她就把儿子朝土里吧 唧上面打扮，给他穿满帮花的绣鞋，颜色娇嫩的过时衣服，没有时尚行头他就见不得人，节省下来的力气用在读书上进方面多 好？

　　不曾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张志沂小同学穿着绣花鞋，走到二门上，四顾无人，取出袖子里藏着的一双时尚新款 ，换下来，走出去。女仆在骑马楼的窗子里窥到，想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问”，一双绣花鞋，如何挡得住社会大染 缸的进犯？何况这颗正在成长的少年心，是主动开门揖盗的。

　　于是，最后，张志沂长成这样一个人：他有良好的英文功底，能直接看英文出版物；对于古典文学也颇有造诣，张爱 玲写《摩登红楼梦》，他给拟过很像样的回目；他的藏书甚丰，且不是摆摆做样子的，和妹妹闹翻之后，他还能想起她借过自 己哪些书没还；但另外一方面，他抽大烟、喝花酒、逛妓院、娶姨太太，几乎有着纨绔子弟的一切恶习，因此被有着新思想的 老婆鄙视，以离婚收场。

　　张志沂这复杂的品性，是在其母的苦心孤诣和时代大背景的夹缝里形成，他并没有在旧时代里跌爬滚打过，却天然地 成了遗少——醉生梦死，但也不是不学无术。这种性格影响了他的命运之后，又对张爱玲施加影响。不过，正是这种影响，使 得张爱玲成为我们看到的张爱玲，孰好孰坏，真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