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中学语文教师的信念:心眼好比什么都重要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7月16日08:07 中国青年报

  冰点特稿第676期

  【冰点】:师说

  本报记者 董月玲

  22岁的李赛,是北京四中的毕业生,现在在美国新泽西上学。汶川大地震发生后,他带着两大箱连夜筹得的物资,自费从新泽西飞到灾区,加入到一支志愿者救援队,与同伴先后救出7位幸存者。

  回京后,母校请他给学弟、学妹们讲讲在灾区的经历和感受。

  那天,四中大礼堂坐满了听众,身高1.88米、脸晒得黝黑的李赛,一边放照片一边讲述。他讲了那条曾躺着300多具遇难者遗体的幸福大街;讲那个有洁癖的伙伴胳膊上流过的婴儿脑桨;讲那位百万家当瞬间灰飞烟灭的男人,像干裂黄土地一样僵硬的脸;讲自己由于白天的曝晒、夜里不断脱皮的后背;讲”六一节”时,他们搞的一台小小联欢会,引来久违的歌声和笑语……

  “从未如此靠近死亡,从未如此靠近真情,从未如此靠近责任。”在两个小时的演讲中,李赛的表情十分平静,声音低缓。但到最后,谈到为什么一定要从美国飞回来时,他提及了自己在四中时的语文老师李家声。这时的李赛有些激动,人站起来,语调也高了。

  上个月,北京四中召开了李家声教育思想研讨会,他教过的学生,私底下悄悄录了一段视频,在研讨会上播放。

  视频里,这些大学生,或坐在清华的草地上,或站在未名湖畔,声情并茂地回忆上高中语文课时的快乐时光,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深藏心底的感动。

  时下,许多老师被学生直呼其名或干脆冠以外号,而李家声的学生们,却口口声声尊称其为“李先生”。甚至有人把自己的语文课堂笔记,作为高中生活的珍藏。

  一位平凡的中学语文教师,何以赢得学生们不平凡的尊敬和爱戴?

  人在精神文化上也是如此,你吃进什么,就将成为什么

  李家声出生在北京皇城根下一个读书人家,初中就是在北京四中念的,“文革”期间去东北插队。8年里他种过地,挖过煤,当过卡车司机。高考恢复后,他考取了大学中文系,获得古典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李家声先在本溪师范教书,1993年,重回北京四中,成了一名高中语文教师。

  “世上最危险的职业有两个,一个是教师,一个是医生。从某种程度上说,教师比医生还危险,庸医害的是一个人,而庸师害的是一群人,毁的是孩子的精神和心灵。”这是李家声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2001年,李家声在一次全国性作文大赛中当评委,其时,正赶上美国9·11事件发生不久,许多学生的作文,都涉及到这个话题。令李家声惊讶的是,在他所批阅的作文里,个别学生写到9·11时,文中甚至掩饰不住兴奋之情。

  “恐怖分子是重创了美国,打击了霸权主义了吗?”他大声地质问学生,“他们杀害的是几千条无辜平民的生命呵!这是反人类罪。”

  有一回,他带着四中高一人文实验班去杭州,参观岳飞庙,看到跪在地上的秦桧像,有的学生跑上前,依照其他游人的样子拿鞭子抽打秦桧。晚上回到驻地,开会时,李家声问学生:难道我们非要鞭打他吗?我们要记住的是历史,而不是仇恨。

  前一阵,有一件事,让李家声很受刺激。北京宣武区有4个少年,就为了找点儿“活儿”干,寻找刺激,竟将一位避雨的中年妇女摧残至死。“看看现在的互联网上,仇恨的情绪泛滥,太可怕了,我有时都不敢看下去。是不是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李家声认为,人在精神文化上也是如此,你吃进什么,就将成为什么。

  “我们一直在讲,教育是要培养人材。我说别那么高调了,少出坏人,不出坏人,培养出平和诚实的劳动者,就是成功的教育了。育人,就是育好人,把可能成为坏人的人,变成好人。”

  他认为,人就是情感动物,好起来会把自己的器官、鲜血甚至生命,都献出来;但要是坏起来,可以说无恶不作,给社会、给人类带来的只有灾难。善,就是爱并促进生命,爱的情感是建设性的,情感美好了,才能成为一个好人;恶,就是践踏和漠视生命,恨是不良的情感,极具破坏力。善良收获善良,仇恨只能换来仇恨。

  “你知道吗,9·11时,我也是欢呼的人之一。”李赛后来跟我说。上四中以前,他是个典型的理科学生,一天到晚就知道做题。考四中时,李赛的数理化只丢了一分。他说自己不喜欢语文课,不会思考。

  “到了四中以后,上了李家声先生的语文课,我变了一个人。是先生改变了我的人生,教我如何做人。从此,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把对人、对生命的尊重放在首位,不盲从,学会独立思考。”

  李赛一点一滴的转变,李家声从他写的作文里看到了。学生的作文,老师往往是唯一的读者。李家声的体会是,用真心、动情地去读孩子们的作文,评说他们的作文,学生会把老师当成知己,师生间通过作文,可以进行心灵沟通。

  在语文教师办公室里,李家声笑呵呵地跟我说:“心眼好,比什么都重要。我的学生,都很正直善良。”

  班上有个学生,有一天坐地铁时,上来一个小乞丐,跟他要钱。学生一摸口袋,里边只有一张大票,他犹豫着:给还是不给呢?想了一阵儿,还是决定给。他把大票递给孩子,一看这么多钱,小乞丐很惊讶,接着跪下,又叩头,又喊谢。见状,学生赶紧扶起小孩,一个要谢,一个不用谢,两人推拉着。下车,出了地铁站,学生一掏兜,手机没了。原来,在刚才的拉扯中,小乞丐把他的手机偷走了。

  学生相当沮丧,精神几乎崩溃。回到家,他把这事跟妈讲了。没想到妈妈却说:孩子,你做得对!人就是做好事,有时也会遇到挫折。下次,咱还给,手机丢了,妈再给你买。

  学生把这事写到了作文里,李家声给的批语是:大善!

  在追求美好上,一个人不进则退,堕落就是从不知不觉中开始的

  高中语文课,李赛印象最深的是李家声讲《离骚》。“感觉讲台上的先生,好像被屈原附体一样,散发出一种人性的光芒,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离骚》是李家声最喜欢的古诗词之一,不知读过多少遍。对好多诗句,有深刻的体悟。因为屈原《涉江》中有“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之句,有年暑假,他冒着高原反应之苦,特地到了青海格尔木,去直面巍峨雄浑、白雪覆盖的昆仑山,感受着诗中的意境。

  从高中开始,有关屈原的话题,李家声就不断地向学生提及。他不喜欢一进教室就让学生起立,然后“老师好、同学好”再坐下。通常,李家声进了教室,就直奔黑板,唰唰唰地写板书。运笔、顿笔,黑板上出现了几行苍劲有力的大字,一段哲人的名言名句。教室里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学生瞅着黑板,开始思考。这时,李家声点评几句,说说自己的理解,就如同在池溏里扔下几块小石子,学生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你们想不想知道,屈原在你们这个年纪时,都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呵?”李家声问学生。

  “想知道!”下面众口一词。

  他一转身,在黑板上默写道:“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这就是屈原在二十多岁时写下的《橘颂》,那时候的屈原,就表达出了要清醒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既有才华又不放纵,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人生追求。”

  李家声还告诉他的学生,屈原到后来,相当于做了教育部长,培育了很多人材。可是,在当时楚国的大环境下,他的学生变坏了,这对屈原的打击太大了,他最后投汨罗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所以,屈原当时这样悲伤地说道:“何昔时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写完这两句话,李家声又跟学生大声地解读道:过去那些芳香的草呵,现在都变成了恶草。难道有什么缘故吗?是他们不追求美好的缘故啊!一个人,要终生追求美好,在追求美好上,一个人不进则退,堕落就是从不知不觉中开始的……

  李赛回忆着:先生朗读《离骚》,时而激扬、时而悲愤。他给我们描述屈原与江边老人对话时,感觉屈原就在这里,就站在教室里一样。

  “像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正是追星的年龄,很容易被面相、服饰等表面的美所吸引。但是那会儿,我是把屈原的画像,搁在相框里。我被屈原那种灵魂的美、精神的美,所深深地吸引。”

  “情真有屈原。”这是李家声讲《离骚》时定下的基调。在他动情、传神的讲述中,一个个子高高瘦瘦、穿着长衫,临着风,目光傲然,在江边向前走着的屈原形象,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学生眼前,并永远烙印在了这些年轻学子的心底。

  从灾区回来,李赛到教师办公室去看李家声,师生俩又聊到了《离骚》。李赛告诉李家声,虽然只上了两节课,但课后,他不知花了多少时间读《离骚》,375句,现在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

  浮躁得来的东西,骗不了学生,肤浅的东西,绝对感染不了人

  “遇到了他,我们才知道原来古诗词,是可以唱的呵!”学生们啧啧称赞。

  吟唱着讲古诗词,是李家声语文课的一大特色。只要一站到讲台,就像演员上场进入角色中一样,李家声全情投入,吟唱时的声音和表情,让听者难忘。

  “第一次见到他,唯一的印象是他的表情很沉静,声音很平和。谁能想到,这个含蓄的老师会在课堂上放歌呢。慢慢地,我们发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平和中有顿挫,平和中有深情。一首首古诗、一个个名句被他方正地写在黑板上,又脉脉地吟出来,教室里一下充满了温润的空气。”

  现在有些语文老师,喜欢网上备课,互联网上,想要哪节课都有。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大拼盘,内容也相当地丰富。“但是,靠浮躁得来的东西,骗不了学生。肤浅的东西,绝对感染不了人的。”李家声成功的经验是,除了潜心研读体悟内容外,再用真情实感吟唱着讲古诗词,效果会更好。

  “古诗词本来就是要唱的,像宋词,一个词牌,就是一首曲子名,不唱,是体验不出那种情感的。我想让学生知道,古时候的人,是怎样唱的,这样,他们才能更好地领悟其中的神韵。”

  李赛不止一次听过李家声唱岳飞的《满江红》。“每次唱,他都会哭。先生是经历过国家动乱的人,对国家命运的那种深深的关切,让他有感而发地哭,这令我们非常震撼。”

  古音古韵,被李家声略带沧桑的男中音,表达得回味悠长。一茬茬的学生,成了他忘年的知音。

  有一次,一个毕业生回四中为后辈们讲学习方法,讲着讲着,他突然问了一句:“你们哪个班是李家声老师教啊?”坐在下边的一群学生听了,几乎跳起来欢呼:“我们,是我们!”这位学长感慨道:“他爱中国的语言文化,胜于自己的生命。”

  一位后来考上北大的女孩,用生动细腻的文笔,再现出语文课上,李家声吟唱《满江红》时,师生间情感交融的一幕:

  “开始时,我望着他,他微蹙着眉头,凝视着前方,几根发丝微微颤动。但很快,我低下头,不敢再抬起来,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双颊已经红得发烫,眼中的泪水,已经涨到收不回的程度。”

  唱到“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时,先生已满眼是泪,学生也满眼是泪。歌罢,教室里,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我们把手拍红了,却都不愿意停下来。就这样,掌声一浪接一浪地响了不知多长时间”。

  在他不断的吟唱中,学生们也渐渐发现,古诗词被唱出来时,变得那么鲜活动人,才真正有了生命。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是李家声特别偏爱的。唱这一首时,他起调很高,并且越来越高,跨度又很大,颇有难度。“但他唱时,从不用假声,可是丝毫不觉勉强,实在令人惊讶。唱这一首时,他声音中的沧桑孤寂,便充满了每字每句。我们有幸聆听了三四次,每次唱完,他都极坚定地说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愿共勉!’”

  先生爱唱,学生更是爱听。每当提起《卜算子》,李家声会问:“我唱过了吧?”学生都极诚恳、极无辜地看着他,大喊:“没有,没唱过!”并且总有几个狡黠的学生带头鼓起掌来。

  “他便也不再细究,微笑一下,又凝眉唱起来。不过我知道,他是明白的。因为有一次,他说起一个词牌的曲调,也有今人谱成的旋律时,大概正想说自己会唱,这时,在某些同学的带领下,掌声又起来了。他笑了,说道:这次让你们抢先了。举班大悦,老师同学会心一笑。现在想来,微笑又飘上嘴角。唉!那时,是多么惬意幸福啊!”

  “快乐的三年,就这样快而乐地过去了。最后的语文课前,我们想用独特的方式表达对他的感情,于是,决定大家齐唱《小放牛》。我们对他说:以前都是您给我们唱,今天我们给您唱。全班起立,齐声高唱。我们看到,他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泪水。他说还想听我们唱,我们便由他带着,唱起《卜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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