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河南南阳一小伙的电脑突遭网警搜查，因为存有一段30分钟“毛片”，引来了一张1900元的 罚单。此事被媒体报道后，在网上引起热议，对于网警的质疑更是铺天盖地：网警是否有权检查个人电脑？没有传播、只自己 看看“毛片”算不算违法？

　　2008年9月28日，警方撤销了罚款处罚，但由此引发的思考却令人深思。法学人士称，当法规、规章与法律相 抵触时，按照法律的优先原则，部门规章应该据此作出修改。

　　吴非/文

　　网警搜出电脑中一段“毛片”

　　现年28岁的任超奇是河南南阳市人，他和李晋是生意伙伴，两人合伙租门面房，在南阳市光彩大世界汽配区开了一 家汽车配件商店，商店装修后，因为经费紧张，任超奇就把自家的电脑搬到公司来用。

　　2008年8月16日，是任超奇结婚的大喜日子。两天后，刚刚结束单身生活的他，却突然遭遇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情。8月18日上午，汽配店还没正式开业，任超奇正在自己的电脑上用QQ聊天，一辆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车里走下来3个 身着黑色便装的男人。

　　来人推门而入，径直走到小任的店前，口称自己是南阳市公安局直属分局的网络警察，并出示了警官证。

　　面对网络警察，任超奇和李晋有些不知所措。为首的警官说，他们收到公安部的通知，说有个IP端口正在发布一些 不良信息，需要进行检查。店里仅有两台台式电脑，任超奇和李晋很奇怪，觉得不可能发布什么不良信息。对方扬了扬手里一 叠很厚的单子，说不良信息的记载就在单子里面。

　　当时，两人也没想到要对方出示搜查证。反正没干什么违法的事，任超奇两人并不怎么在乎。ADSL宽带是用李晋 的身份证办理的，网警开始搜查起李晋的电脑，一个文件夹接一个文件夹检查，还用U盘拷贝电脑中的上网日志记录，但近半 个小时过去了，似乎什么也没查出来。

　　任超奇心想肯定是网警们搞错了对象，不料带头的警官来到任超奇的电脑前，二话不说就检查起来。任超奇的这台电 脑购于2002年，配置较低，除了QQ聊天，一般用来记录汽配店的各种资料、账目往来管理等，很少上网做其他事情。

　　不大一会儿，那名警官打开了D盘一个文件夹，在连续打开3层文件夹后，一段约30分钟的成人视频出现在大家面 前，这是一部“A片”，也就是传统所称的“淫秽视频”。当时任超奇有点儿发懵，视频是他2007年11月从网上下载的 。记得这台电脑从家里搬来时，已经删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因为这段视频放在好几层文件夹当中，可能忘记删了。

　　此前，任超奇和李晋忙着给警察递烟端茶，气氛并不是很紧张，当查出这段“A片”后，3名警察的表情立马变了， 显然很生气，当即表示要扣押电脑，并以涉嫌下载淫秽视频文件为由，给任超奇开出了一张“扣押物品清单”，说要把这台电 脑主机带走检查。

　　任超奇镇定下来后想，不就是一段成人视频嘛，只是以前自己独自看过，就算有错，也不会是多大的事情吧，再说现 在互联网上，有很多人都在看这些东西。想到这里，他还挺配合地把电脑搬上了网警的轿车。直到这时，任超奇还没有把自己 跟“违法”二字联系起来。

　　网警临走时，吩咐任超奇当天下午到分局作笔录。

　　网上热议声音“一边倒”

　　当天下午，任超奇来到南阳市公安局直属分局录口供，涉案事由是“涉嫌复制下载淫秽视频”，任超奇提出异议，说 自己的行为不算复制，对方就把复制两字划掉了。随后，对方口头通知任超奇交罚款2000元，让回去准备一下。

　　2000元这个数目让任超奇吃了一惊，竟然罚这么多钱！

　　回到家，任超奇越想越委屈，就一段视频，又没传给其他人看，居然罚2000元！于是，他开始上网查阅相关资料 ，还打电话给律师事务所寻求帮助。

　　2008年9月12日，任超奇再次来到公安分局，领取《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处罚书称，处罚有本人陈述、检 查笔录和淫秽物品鉴定为证，处罚依据是《计算机信息网络国际互联网安全保护管理办法》(下称《管理办法》)第五条第六 项和第二十条。

　　任超奇不解，《管理办法》第二十条明明说要有非法所得，但自己并无非法所得，为什么要依据这条进行处罚呢？任 超奇觉得罚款可以，最多500元差不多了。见任超奇提出异议，一名网警又录了一个简短口供，然后拿着口供跑到5楼。当 处罚书再拿回时，已变成“对任超奇警告并处以1900元罚款”，对方说这是领导商量后定出的。

　　回到家，任超奇发现处罚书还是把违法事由写成了“复制下载淫秽视频”。打电话询问，对方说，警方确认这段视频 是8个月前通过BT下载的，用BT下载文件，从技术上讲本身就同时在给他人提供可下载的种子，就是复制！任超奇高中文 化，对上网并不怎么精通，也不知道BT还能给别人提供种子。

　　9月16日，任超奇被通知取回电脑主机，同时拿到一个缴费通知书，规定必须在9月16日至10月1日间，到一 个指定的开户账号缴纳罚款。

　　任超奇很郁闷，电脑主机被扣近一个月，里面存有做生意的资料，损失谁来赔偿？拿着处罚决定书，任超奇开始向媒 体打电话求助。此事随后被媒体报道，再经网络传播后，迅速成为各网站热议的话题。

　　对于警方的处罚决定，很多网友表示吃惊，原来下载淫秽视频也是违法的。众多网友包括一些学者，纷纷对警方的处 罚提出异议。有人质问：按此逻辑处罚，还有不违法的网民么？如此下去，那可就人人自危！网络上几乎是一边倒的反对声音 。许多网民称，自己电脑中的“A片”，足够把自己罚得倾家荡产。

　　许多网友认为，个人电脑中保存的信息，没有传播就完全是私密的东西，不会产生丝毫的社会危害。如果说那段视频 产生了社会危害，那么危害的对象正是任超奇，警方若要处罚，也应该追查发布视频的网站，绝没有处罚受害者的道理。

　　还有网友认为，此事件类似6年前那起著名的“延安夫妻家中看黄碟被刑拘案”，这不是一个法律问题，而是一个道 德问题。道德的问题应在道德的范畴解决，法律的问题应在法律框架内处理。“夫妻家中看黄碟”尚且不受公权干涉，何况仅 是“电脑中存黄片”呢？

　　还有网友质疑，个人电脑是公民的私密空间，司法机关要有充分的证据才能查看。比如，接到举报或者有证据证明电 脑中可能存有涉嫌违法的信息。网警称那台电脑涉嫌传播不良信息，根据是什么？如果拿不出来，那就是侵害了公民的隐私权 。

　　任超奇旋即成为网络红人

　　一些门户网站针对此事开辟讨论专栏，大多评论都在声讨网警。新浪网的调查中，在119408人次的投票者中， 96.09%认为任超奇没有非法传播、聚众观看淫秽视频，影响不大，如此处罚显然过重。百度贴吧“南阳吧”里，99% 的人认为警方的处罚有问题。更有一位上海网友给南阳网警发来邮件，声称自己家电脑中存有大量淫秽视频，想去本地公安机 关投案自首，又恐怕本地不立案，所以想请南阳网警来上海办案。

　　“A片”事件也在影响任超奇的生活，他没敢跟他人说，只是悄悄告诉了新婚妻子，但一些邻居还是知道了，有些人 在背后指指点点，任超奇感觉很没面子，好像全世界人都认为他爱看淫秽视频似的。

　　任超奇不得不暂时放下生意处理此事，并从网上得知，2002年8月，延安一对新婚夫妻在家中看黄碟，警察破门 而入抓走了丈夫。此案传出后轰动全国，一些法学家还专门就这一恶劣侵权事件组织了讨论，最终以当地官员道歉、责任人受 处分、受害人获补偿结束。

　　1900元的罚款让任超奇很不甘心。面对众多支持的声音，任超奇决定向警方提起行政复议。2008年9月19 日，任超奇向南阳市公安局提起行政复议。说自己看淫秽视频虽然不对，但只是一个人观看，没有传播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类似夫妻在家中看黄片，没有违法。

　　任超奇急切等待着复议结果，如果复议不能成功，他还想打官司讨回公道。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已不仅仅是个人的事 情，而是成为广大网民关注的事情。

　　南阳警方坚称处罚有据

　　2008年9月22日，南阳警方召开座谈会，披露网警办理此案的详细经过，并回应网上质疑。警方称，对任超奇 的处罚，依据1997年12月30日公安部颁布的《计算机信息网络国际互联网安全保护管理办法》相关条款。之所以罚款 1900元，是出于任超奇多次提出经济困难的考虑。

　　据了解，《管理办法》第五条第六项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利用国际互联网制作、复制、查阅和传播宣扬封建迷 信、淫秽、色情、赌博、暴力、凶杀、恐怖、教唆犯罪的信息。第二十条规定：违反第五条所列行为之一的，由公安机关给予 警告，有违法所得的，没收违法所得，对个人可以并处5000元以下的罚款，对单位可以并处1.5万元以下的罚款。

　　法律界人士认为，“查阅”行为并不违法。因为2006年3月1日起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规 定，制作、运输、复制、出售、出租淫秽物品的行为违法，但并未对公民查阅淫秽信息作出处罚规定。按照立法法的有关规定 ，上位法的效力优于下位法，新法的效力优于旧法。治安管理处罚法是法律，是新法，而《管理办法》仅仅是部门规章，是旧 法。

　　针对网友拿“延安夫妻家中看黄碟被刑拘案”相比的议论，南阳市公安局直属分局局长杨有富认为，延安夫妻是在家 ，而任超奇是在门面房内，是公众场所。更重要的是，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即适用法律的问题，黄碟一事是适用法律有误， 处理于法无据，南阳网警查处此案是有法可依。假若发现任超奇电脑里有淫秽视频而不去处理，那就是不作为，是对整个社会 不负责任。

　　南阳警方表示，此前已处理数起单位办公电脑中存有淫秽视频的事件，基本是进行罚款，有的还对网吧老板追究了刑 事责任。

　　对于网警是否有权搜查个人电脑，南阳市公安局网警支队政委季德宾认为，网警是一个较新的警种，按照他个人的理 解，日常管理就是可以随时对单位用户电脑进行检查，对网吧或单位用户的电脑，不需要出示搜查证，只要出示警官证就行了 。但涉及到个人家里，检查必须履行一定的法律手续，办搜查证或检查证。

　　季德宾认为，任超奇的电脑不算是私人电脑，放在试营业的门市店，也没有密码，谁都可以用，而且他的电脑和另外 一台电脑共用ADSL号，是单位用户。检查还发现，他店里的宽带用户不停对外发送大量有害信息，地址被人盗用，涉及到 国家安全，必须要处理。

　　季德宾说，处理任超奇案件，如果适用治安处罚法，那应该更严厉。该法的前提条件是行政拘留并处罚款。但任超奇 只是电脑中下载了淫秽视频而已，情节没严重到那一步。可有一点，说他情节没严重到适用治安处罚法，并不是说情节不严重 。事实上，他用BT技术下载，在复制下载的同时又在传播，必须要对他处以罚款。

　　但如此说来，按照《管理办法》第五条，任何人都可能浏览到不良信息，这样岂不是人人违法，岂不是可以随便罚款 ？季德宾解释说，个人家庭用户不会过多追究，如果偶然点击，无意识下载了，也不会进行任何处罚。

　　季德宾认为，对于法规严密与否，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因为该法规是公安部颁布的，自己仅仅是基层公安局，必须 执行。网友们有意见，可以向人大常委会、国务院法制办、公安部法制局这些单位提，不应该把责任推给南阳警方。

　　面对网上铺天盖地的指责和质疑，南阳警方曾通过书面形式请示过公安部法制局，并恳请作出指示。得到的口头答复 是：处罚任超奇所适用的《管理办法》既未废止，就依然适用。

　　法学专家：相抵触的规章应废止或修改

　　针对此案，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姜明安认为，警方对任超奇的处罚属于适用法律不当。姜教授说，《立法法》第七十 九条规定：“法律的效力高于行政法规、地方性法规、规章。”警方在办理任超奇案件时，首先应该适用法律。法规、规章如 果与法律规定不一致，则只能适用法律，而不能适用法规、规章。本案中，《治安管理处罚法》位阶明显高于《管理办法》， 显然首先应适用《治安管理处罚法》。

　　针对警方的《治安管理处罚法》对查阅淫秽视频没有明文规定，而《管理办法》中有明文规定、就应依照后者进行管 理的说法，姜教授指出，这正好证明《管理办法》与《治安管理处罚法》不一致，相抵触，不应适用。就本案而言，《管理办 法》第五条第六项的规定，明显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六十八条的规定，公安部在清理规章时，本应自行废止或修改。

　　湖南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刘大华说，就算任超奇没下载没复制，只要他在网上有浏览过这些内容的记录，按照《管 理办法》也违法了。先前，刘大华曾两次给全国人大常委会和国务院法制办写信，提出对《管理办法》进行违宪审查。刘大华 说，依照《管理办法》第五条，“查阅”行为与“制作、复制、传播”行为放在同一地位，如果网民无意打开了一个含有“不 良信息”的网页，就违法了，就该交纳5000元罚款，没人能保证自己从未浏览过不良网页，没人能逃脱违法的命运。因此 刘大华再次发出呼吁，请求对《管理办法》进行违宪审查，修改第五条，保护公民通过互联网自由获取信息的权利。

　　当法律界人士批评《管理办法》存在的问题时，另一方，本案的当事人任超奇也等到了“还算满意”的结果。

　　2008年9月26日下午，警方通知任超奇到公安局，对其宣布了复议结果，撤销了罚款处罚，撤销处罚是由南阳 市公安局直属分局执法监督委员会作出的。警方认为本案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但因为任超奇是初次违反《计算机信 息网络国际互联网安全保护管理办法》，且情节较轻，对其作出警告并处1900元罚款的处罚过重，因此撤销此前的行政处 罚，给予批评教育。

　　此时的任超奇如释重负，但仍有一丝不快，毕竟警方没有还他“清白”，他不同意警方违法事实成立的说法，仍认为 自己只是道德问题，不是法律问题，没有违法。但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折腾了一个多月，事情总算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