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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了我会被打得更狠”
先农坛体校与高高签的是半年的试训合同,吃穿住体校全包,还给高高发工资,每个月329.2元,高高需要做的就是,在2006年9月到2007年3月这半年期间,证明自己有能力在专业队练下去,从而实现转正。
可是,按照高高的自述,他的梦想之旅刚一开始就遇到了麻烦:在训练了一段时间后,教练突然不教他动作了,鞍马不让他上,吊环不许他往高处摆,高高在什刹海体校学的是乙组动作,在单杠上他可以“起浪”,可以“大回环”,现在他盼着学会“正掏反掏”这样的甲组动作,但他只能看着别人上难度,而自己能做的,除了一些“特简单的动作”,就是倒立。
总是倒立。有一次,教练让他倒立了一个小时,等他下来时已经看不见东西,只能摸着墙壁走,这时队友拿来了手机,照下了他黑紫黑紫肿着的眼睛——他们笑着说,这就是熊猫眼啊——后来体校对此的解释是,倒立能增加大脑供血,有助于智力和反应能力的提高。不过,高高的一位队友说,我最多倒立训练过10分钟。
高高试图理解这种处境的变化:教练是在磨练我的意志,考验我能不能过这一关,因为以后去国家队会有更大困难… …
但是状况在持续,传闻又起来了:XX的家长做了什么工作;XX教练和你不是一个区的,所以要打压你,你就是他们派系斗争的牺牲品……
他没有什么同学可以诉说,从学龄开始,他就一直以体育生的身份上午借读,下午练习,除了上课,和普通学生的生活没有交集。普通小学的学生觉得他们是成绩不好的体育生,他则觉得这些小孩“思想上特幼稚,说的话都特落伍”。
高高在体校住一个四人间,寝室其他三个人都比他大,经常“闹着玩似的”把他“狠狠打一顿”。高高有一份4页半的“日记”,写得很工整,看起来更像是陈情表,高母称这只是无数个夜晚高高偷偷写就的个人日记的一小部分,“大部分被学校拿走了”。而校方予以否认,一位官员说,“高高平日写训练日记都只能写三四行,怎么可能写出这么催人泪下的文字呢?”
“催人泪下的文字”中有这么一段:“(队友)轮流打我,打得我两个鼻孔直蹿血,浑身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进馆训练的时候,我赶紧用白粉沾着唾沫往身上青紫的地方抹,不敢让教练看见。周末回家,妈妈看见我的伤就哭了,她想送我去医院,我说没事。妈妈没告诉教练,她知道告诉了我会被打得更狠。……好几次我都不敢上楼去睡觉,只是在接待室里呆着,想等他们晚上睡着了,我再上去,可是我想错了,我一上楼就被他们抓住了……”
“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们觉得有意思呗。把自己受的罪、以前被大哥哥欺负受的气撒到我们小的身上。这就跟食物链一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你知道什么是食物链吗?”
“就是谁都有愿意吃的东西,我就是被他们所有人吃的东西。”
“你从哪里学到这个的?”
“人与自然。社会就是这样呗,老板压着经理,经理压着员工,员工再压着……别的人呗。自己一联想食物链就想起这个来了,一联想我就会了。”
高高说,他是从教练不教他训练开始觉得社会残酷的,“练体操,碰到的20个好人都没有。”
但先农坛体校觉得自己很委屈,“如果我们不练他,我们干嘛费劲把他调到队里来呢?”一位教练说。另一位教练则称高高“不错”,而其母“有点那个”,“从去年7月份开始就来闹,对教练也拳打脚踢,说别的队员故意用开水烫高高,其实没有,都是些小事。”
很难说高母的“闹”对教练们产生了什么影响,而这种影响又如何投射到教练及其他队员对高高的态度上。总之,在一次被指责“偷钱”后,队友一夜之间站到了高高的对立面上,在食堂吃饭时没有人和他坐一桌,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几角旮旯里扒饭吃——菜倒是有十多种,随便吃,反正教练已经不再控制他的饮食了。
除了体操,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岩岩比高高晚进先农坛体校半年,和他一拨儿进来的6个人,有4个人在三个月后遭到了“调整”——一个比“淘汰 ”婉转些的说法——除了岩岩外,还有洪洪、远远和潘潘。
4个孩子的家长都提到了一个所谓的行话:“拉开距离再调整”。按照远远母亲的说法,进去第一个月,教练盯着训练,第二个月,就不怎么教了,第三个月,干脆连馆都不让进了,“这么一来,练的和不练的距离拉开了,不就可以调整了吗?”
体校一位教练对此的解释是,“没这个说法,教练有时督促小孩,‘今天你加把劲,明天咱们超过他!’这能当真吗?”
如果以男子体操运动员十七八岁出成绩计算,岩岩和高高这批小运动员,可以赶上2013年全运会周期——这正是省一级运动队的工作重点,如果他们表现出众,国家二队甚至一队的大门也会渐次向他们打开——而这是每一个孩子和家长的梦想。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成为幸存者中的幸存者。
被调整下来的远远一度变得极为抠门,“简直嗜钱如命”。“他说,我知道我因为什么下来的,”远远母亲说,“他看了太多东西,觉得有钱什么事都办得到,我现在经常对他说一句话:社会不是这样的。”
而岩岩则始终改不了眨眼的毛病,母亲看不惯,总是说他,“但他一句话能把你噎死:都是你当初让我练这个!”这位年轻的母亲叹了口气,“现在我都不太喜欢他了。”
在高高这徒劳的半年临近结束时,高母也曾动过念头,把他转到八一队去练,但高高5岁时注册在北京这件“小事” 成了逾越不过的绊脚石:只要不解约,高高就永远是北京市的运动员,即使在八一队练,出了成绩也是北京队的。那么,谁敢要他呢?“当时XXX教练就说了,决不能让马燕红的事情再发生一次!”高母说。
马燕红是北京人,1974年,北京队选上来5个队员,其中10岁的马燕红因为“腿没劲”不被看好,被八一队要走,结果,10年以后马燕红在洛杉矶夺魁,成为中国第一位体操奥运冠军,令北京队追悔莫及。“他们当时没看错,我就是条件不好,”马燕红说,“所以我是5个人里唯一一个北京队愿意放的,当时调档一定要经过北京体委,现在改注册了,为了防止别的队挖人,确实存在抢注的情况——要不要你,先注册下来再说。”
高高又在体校多待了一年,直到今年4月29日那个好天气的下午。
一些令高高害怕的征兆开始在他身上显现。他变重了,肚子也大了起来,他开始羞于光着膀子出现在训练馆,而总是穿着背心——背心仅仅提供外在的遮掩,他自己清楚,原来会做的动作现在也力不从心了。更要命的是,他手上的老茧在变小,脱落,这些厚实的老茧原本是血泡混合着镁粉磨砺出来的,保护他的手掌不必一次次磨破受伤,现在,连它们也弃他而去了。
“我太想练了,我爱体操,除了体操,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他让我走,我才不走哪,我知道他们练不过我……” 高高在日记上记下一笔。
“我只能多练,不能少练,我从小三岁半进馆练功,就是这样过来的,你不让我练功比杀了我还难受,谁来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看着别人进步,我退步,我可能就要完蛋了……”他又在日记上记下一笔。
日记结尾,他再狠狠记下一笔:XXX你死定了,我一定要烧死你。
“我就这样被蹲熟了,蹲成一个胖子了,就跟那个苹果似的,不能吃,烂掉了。”
然后呢?
“梦想破灭了,忍不住,崩溃了。”
(文中涉及的未成年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