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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坐牢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12月08日14:18  新世纪周刊

  -本刊记者/张雄

  18年的监禁在李伟眼里意味着拯救,而在有过8年牢狱经历的父亲看来,儿子这一生已经完结

  有期徒刑18年。

  李伟(化名)躺在北京清河999急救中心的病床上接受输液,他的表情镇定,甚至欣慰。

  完全没有,从来没有考虑过上诉,他要的就是这结果。一年前的冬天,在密云的一条公路上,他把自制短管猎枪藏在 衣服里,搭上了一辆出租车。这辆车没有营运牌照,他要搭的就是这种黑车。他引着司机开到人烟稀少的村边,掏出猎枪,朝 司机的腿部射击。惊恐万分的司机吓得魂飞胆丧,居然没有中弹的他赶紧下车夺路而逃。

  李伟开着这辆捷达到处遛达,最终,他找到了买家。这辆价值76000元的捷达以15000元的价钱出手。李伟 很快把它花个精光。

  家

  判决通知书被快递到李伟家里。所谓家,就是位于北京顺义区前鲁各庄村村口的一个修车铺。每天这里修修补补挣来 的几块钱,养活了一家六口人。

  屋顶上不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那是出入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飞机在天空划过。他们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机身上的 大字。对于他们来说,飞机永远在天上,他们没见过停着的飞机。

  李伟的继母徐莲英蹲在门口,一辆自行车倒放着,等她来修补内胎。她是这个家庭里的第四任母亲,李伟并非她亲生 ,但在四个孩子里除掉她带来的老幺,就属三儿李伟跟她最亲了。2002年她刚嫁到李家时,老大老二对她都挺冷淡,但三 儿热情地叫她“妈妈”,那年三儿13岁。

  所有关于三儿的问题徐莲英都不愿多谈,因为说不上几句,她就会哽咽着泪流满面。她把记者带进屋里,关于三儿的 事,一概由孩子他爸李永生发言。

  李永生侧躺在床上,面朝墙壁。村里人都叫他“黑李逵”。这张黑黢黢的脸上看不到多少悲伤的痕迹,判决书到来之 前,他早已有了预感。

  这间兼具卧室饭厅厨房功能的大屋子看起来更像是个车间,散乱的机械零件随处可见。挂在墙上的温度计显示室内气 温是7摄氏度。这是几天来最暖和的时候,李永生说,因为前一天他刚刚弄来一个小煤炉烧着取暖。他把门窗都留了缝隙通风 ,怕煤气中毒。

  李永生没事时就躺在床上,这样比在地上要暖和些。他已经52岁,在他的调教下,徐莲英已经可以胜任一般性的修 理工作,他便当上了甩手掌柜。

  他需要休息,没有任何思想负担的休息。他曾两次入狱,八年监禁。没人比他更清楚儿子接下来要面对的生活。李永 生已经离开监狱三年,但犯人间争执、倾轧的场景时常还会闯进他的梦境。他不止一次地在夜里从床上惊醒,站到地上等候狱 警的巡查,窗外虫豸的嘶鸣告诉他,又是虚惊一场。

  父亲入狱

  “这是个服刑人员家庭。”徐莲英说。

  除了李永生,老大老二都曾因抢劫坐过牢。老大至今仍在天津服刑。

  二哥已经放出来了,现在在燕京啤酒厂上班。三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是身体不好,所以我们都罩着他。二哥说,家 里人也都这么说。

  三儿生下来的第三天起了一场大风,电线被刮断。家里的电褥子不能用,小孩瞬间就得上了重感冒。村里的赤脚医生 过来打针,庆大霉素,按成人剂量打的。李永生有些顾虑:打这么多,不会有啥事吧?赤脚医生说,没事,这样好得快。果然 很快就好了。但是李永生觉得三儿的眼睛好像有点不对劲,有点斜视。

  从那会儿起,李永生就一直干着摩托车修理。那是李永生印象里最好的时光。“孩子们每天上学,回来写作业,玩。 跟我说,爸爸我要买个衣服,我花钱也痛快,说你得听话。过年买炮竹,一人给10块钱。多好。”

  1994年,有一天,有个怀柔的人带来几辆摩托车,说可以低价卖给他,他就买下了。过了不久,警察把他从门市 部带走,并告诉他:那卖车的把你供出来了,你们这属于盗销一条龙,要坐八年牢的。李永生一下傻了,他觉得自己冤枉:我 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啊。但转念一想,要申诉估计也没啥希望,得花钱找人托关系,家里就老爷子老太太七老八十的,干脆算了 。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三儿的妈,也就是李永生的第三任妻子也离开了这个家。按照李永生的说法,出事之前就离婚了 ,“比较复杂,有坏人乘虚而入,倒霉了。”从此三儿再没见过他妈。仨兄弟跟着爷爷奶奶一块过。

  李永生依稀记得进去没多久,老爷子带三儿过来探望过他。“小小的,胖乎乎的,站在地上看着我,叫爸爸。”老爷 子告诉他,三儿上学了,老师给他检查身体的时候发现他有只眼睛看不见东西。李永生一拍大腿: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那次 打庆大霉素过量搞的,我看电视上说过。可怜这孩子,他一点也没觉得,还以为所有人都这样呢!老爷子说,那怎么办,老师 说得赶紧治啊。李永生说,怎么治?哪有钱?等我出来再看看吧。

  入狱之后李永生很长时间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他觉得好像得上了健忘症,连过去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拆解步骤都忘 得一塌糊涂。这个后遗症的结果是:他现在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哪年进的监狱,他甚至不记得三儿到底哪只眼睛看不见。右眼, 徐莲英清楚地说。

  既然都进来了,那就是尘埃落定,想啥也没用。李永生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他跟狱警说,我现在脑子好些了,你把我 家里的工具拿过来,我可以在这做修理工。李永生拿着书和图纸,居然自己设计出两台光学加工的机器来。“其实是可以搞发 明创造专利的,”李永生说,“但是我没要,一心就想着立功减刑,早点回家。”

  李永生凭着这两个发明拿了四个“劳积(劳动积极分子)”,减刑两年十个月。出狱时监狱长握着他的手说:老李, 你现在是自由公民了,我们能不能聘你带两个徒弟,每天给50块钱工资,教会他们再走吧。李永生一想回去了也是修车还挣 不了这么多,就答应了。

  几个月之后李永生回到家里,看见独自在家玩耍的三儿一阵心酸:孩子长到10岁了,对世事似懂非懂,那么小就没 了妈。“作为父亲来说,应该从小多照顾他、教育他,但是??好多东西都失去了。我在里面最惦记的就是他。”

  “我是废物”

  李永生决定带三儿去城里看病。花了150块钱做了个B超,大夫说,现在治,肯定是治不好了。最多能保持现状, 不让右眼萎缩,做个手术,得花4800。李永生跟家里一商量,既然治不好,何必花那冤枉钱?算了。

  三儿对这个决定也没什么意见,他还没到拿主意的年纪。在学校里,三儿是个活泼又外向的孩子,小朋友们并不知道 他眼睛的事,跟他都挺能玩得来。不过跟三儿关系最近的,是同村的一个孩子,也是父母离异。

  李永生有些后悔自己没好好管教儿子,“我只能说说,讲点道理。讲得严重了他还不爱听。你想他以前散漫惯了,没 人管教。这个爸爸回来了,对他横加指责,一定会有逆反心理。”

  2002年,李永生跟隔壁镇的徐莲英结了婚。徐莲英的到来,让这个由四个男人组成的家庭感到了久违的温馨。可 是很快,李永生又“进去了”。这次的情况跟上次一样,还是倒卖赃车。“我们原来在一块的一个,他们说玩牌,有人输了钱 ,拿一个面包车顶账,卖给我5000。后来犯事儿了,才知道是抢的。”他被判了两年半。

  三儿小学毕业了,他没有表现出继续念书的兴趣。此时的家里也拿不出钱来供他上学,三儿退学了。因为年纪太小, 他不能参加工作。用李永生的话说,就是整天“自由散漫”。

  狱中的李永生再次施展了他的发明才华,他制造出的机器被公安部的专家认为“比工厂制得还要科学”。李永生获得 了一次“特殊立功”,于是减刑四个月。2005年,李永生获释回家。

  此时的三儿已经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他喜欢上了电脑游戏,经常去镇上的网吧。他找家里人要钱,跟妈妈要,跟哥 哥要。“也跟我要,可是我就修修车,要负责这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哪里有钱。”多数时候,李永生是拿不出钱的,“但心里 还是觉得欠这孩子的。”

  在李永生第二次服刑期间,三儿出了一场车祸。在治病检查时,发现他患有严重再生障碍性贫血。

  对,三儿是身体不好,家里人都知道。早上到10点他才懒洋洋地起床,他总是软绵绵的,老流鼻血,常常坐着站起 来说眼前一黑就要晕倒。可是,真有这么严重吗?

  想把病看好,得做直系亲属的骨髓移植手术,医药费起码40万。大夫说。

  一家人怔住了。

  李永生不止一次地在心里估量过:要是借钱,能跟谁借,哪个亲戚能借多少,都算过。“最多能借到10万,解决不 了问题。”

  三儿的脾气开始变得孤僻而暴躁。饭桌上,家里人一句话惹到他,他就一扔筷子,摔门而去。过好几天才回来。

  “我现在就是一废物。”他对家里说。

  颠沛流离

  2006年,李伟和大哥各骑一辆摩托车,将骑电动自行车的女青年孙某身上的挎包抢走,并造成孙某摔倒受伤。警 方很快侦破此案,并发现李伟之前也参与过多次抢劫。

  老大以抢劫罪、抢夺罪被判了11年,李伟当时未满18周岁,获刑7年。法院审理时得知,李伟患有严重的再生障 碍性贫血,需要定期接受换血治疗,且费用很高。出于此原因,法院决定对其予以监外执行。李伟办理了手续,在看守所呆了 几个月回到家中。

  李伟还没出来的时候,有天家里收到一张从看守所里寄来的明信片,上面说:您别老那么抠,寄点钱给我吧。李永生 一惊:这孩子不会说这种话啊。但他还是寄了200块钱过去,之后又寄了两次。

  是的,欠他太多了,应该补偿一下。李永生对自己说。“他从小到现在,一直比较坎坷。孤独,寂寞,没有父爱母爱 ,欢乐太少。不像别人家孩子那么幸福。”

  后来李永生见到李伟问他收到钱没,李伟也很惊讶:自己从来没写过明信片找家里要钱。“那只可能被其他犯人吃了 。”李永生说。

  还不如在里面呆着好,管吃管住还管治病。回家之后,李伟有时会这样自己嘀咕几句。徐莲英觉得有点蹊跷,问了才 知道,在看守所里李伟认识了一个中医医院的老院长,老院长跟他说,在监狱里可以“获得国家免费治疗”。

  那里面可没那么舒服。李永生对李伟说,他觉得儿子的想法太幼稚。好人在里面都能被拖垮,就你这样能受得了吗? 李永生反问,李伟便不再言语。“但他不会跟我说具体想法,他知道我肯定反对。”

  2007年,李永生给李伟找了份工作:在顺义石门市场当摩托车维修工,工资1500元。“那会儿我特高兴,觉 得他能挣钱了。”李永生还叮嘱儿子:遇到搞不定的问题随时找他过去帮忙。

  李伟用他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爸妈各买了一双鞋。李永生指着脚上的皮鞋说:“就是这双,一百多呢。我长到50岁从 来没穿过这么贵的鞋,平时都穿20块钱一双的地摊货。”徐莲英过生日,他特地买了生日蛋糕送回来。李永生觉得,儿子越 来越懂事了。

  可是两个月后,李伟回来了。李永生问出了什么事。李伟说,干不下去,老板跟我老过不去。来个车老板就喜欢往重 件上整,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

  李伟又开始了“自由散漫”,他的脾气更坏了。给妈妈帮忙修车,“吭哧吭哧没弄好,啪一下摔了。”

  “他本来对生活很有希望的,”李永生说,“这病给他打击太大了,他自己成年了,也不好意思老跟我们张口要钱。 他不想在家呆着,他自己那病,又干不了重活。自己越想越伤心,后来就破罐子破摔了。”

  父子两人独处时,李伟会哭着问:为什么咱们家这么困难,别人家怎么不是这样?李永生无言以对。

  有一天,李伟跟家里说:他要自己出去“找地儿上班”。

  之后李伟就很少回家,李永生打他电话,不通。偶尔他会打电话回家,说“我正在卖楼这儿上班呢”。李永生问他在 哪儿,李伟说“您放心吧,我这儿挺好的”。

  李永生跟徐莲英开着朋友的面包车到处找儿子。“整个顺义卖楼的地方都找过了,也没找到。”

  2007年的除夕夜,少了两个人的团圆饭让李永生吃得很伤心。过了两天,李伟终于来电话了。李永生问:“儿啊 你在哪儿,你说的那些地儿都没看见你啊,想见你一眼,衣服还给你拿着呢。”电话那边说:“爸,我没在北京,现在跟人家 开矿石做买卖呢。您保重好身体。”

  “我知道他在骗我,可是又不能揭穿他,揭穿他就更不回来了。”李永生叮嘱儿子:“累了你就回来”。

  又过了一个多月,李伟回来了。李永生见他头发长了许多,缠在一起,脸上脏兮兮的。“我知道他肯定居无定所,不 是真正上班的。他那个病,很难找到什么长久工作的。他是在外面受苦了。”

  “这辈子算毁了”

  因为李伟仍处在监外执行阶段,警察会三天两头过来串门。奥运会之前,看守所所长上门告诉李伟:奥运会期间要安 分守己,不要惹事,“如果发现,马上弄回去”。李永生问所长他儿子表现怎么样,所长说“还不错”。

  9月初,警察让李永生带着李伟去了趟派出所,到晚上就放回来了,“说是证据不足”。过了20天,又让他们去了 一趟。所长对李永生说,你先回去吧。

  之后李永生就再没见到过儿子。

  11月24日,李永生收到了法院判决书,两天后就是李伟的19岁生日。“我有预感肯定是三儿有事了。但没想到 这么快就判完了。因为是在监外执行期间犯的新罪,看来是从重从快了。”

  李永生觉得三儿没这么大能量干出这么大的事。“我都不相信他有那个胆,还能弄出一把枪来。??或者就是他下决 心了。事儿弄得小点,呆不了几天又出来了,干脆就弄个大的,到里面只要不枪毙长期住着得了。”

  下午五点,上小学的老四放学回家,看见桌上的报纸,上面有李永生的照片。“爸爸上报纸了??”他喃喃地说。大 人们的沉默告诉他,家里出了事,而且看起来不像是好事。徐莲英朝他撇撇嘴:“写作业去!”

  李永生竭力在邻居们面前表现得镇定些,他跟记者念叨着——同时告诉自己,三儿入狱对他而言,就是“每个月多给 一个人寄点钱”。“在里面都要花钱的,都在一块,人家吃方便面,他在旁边看着,也是一种伤害。”

  李永生的手机响了,是三儿的女朋友打来的。三儿曾经带她来过家里,“挺漂亮的”。女友知道三儿被抓了,但还不 知道被判了几年。“知道了肯定得吹。她问我判没判我不能说,这打击一般人承受不了。”李永生叹了口气,挠挠头,狠狠地 抹抹眼睛。“长期瞒是不可能的事儿。只能瞒一段再说吧!”他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但他还是希望撑一撑,哪怕多一天也 好。

  “18年,出来都37了。”李永生给儿子算账,“我想他肯定就出不来了。里面只能吃点药,输点液控制一下,连 透析都不大可能做,更别说骨髓移植了。要是他表现好,身体好,呆个十四五年?然后保外就医?可是现在这个罪,暴力抢劫 ??够呛。”

  “就算能出来啥也干不了了,这辈子确实是毁了。”李永生像是给儿子做了个总结,又像是在说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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