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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与乡土:龙进品的17年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4月08日13:58  三联生活周刊
中山村大岔路的两兄弟为了自家围墙和大门占地反目,公郎法庭庭长龙进品前往该村实地考察了解 中山村大岔路的两兄弟为了自家围墙和大门占地反目,公郎法庭庭长龙进品前往该村实地考察了解

在田间地头办案,条件只能因陋就简 在田间地头办案,条件只能因陋就简

带着国徽和条幅徒步去开庭是龙进品和沈武斌的工作常态 带着国徽和条幅徒步去开庭是龙进品和沈武斌的工作常态

龙进品耐心倾听杨家老父亲的意见 龙进品耐心倾听杨家老父亲的意见

  “即使永远僻居乡野,亦无所谓。”这是龙进品在日记中的自勉。他是村里的第一个本科生,走出大山却又走了回来,在云南大理州南涧县的基层人民法庭任职17年。1993年至今,从马鹿田法庭到公郎法庭,同事们轮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他一直还在。乡村社会的真实司法需求到底是什么?制度设计与乡土需求之间的契合点究竟在哪里?“乡土法官”龙进品用他的身体力行给出了一种答案。

  主笔◎王鸿谅   摄影◎于楚众

  带着国徽去办案

  天有些阴,远处的山头云雾缭绕,公郎法庭庭长龙进品还是决定下乡了。中山村大岔路的一桩相邻权纠纷3月4日立案,他早就想去勘察现场,只是近期工作太多,骤然降温后又接连下雨,无奈才推后到3月底。

  山路太差,下雨天路况难料,就算不下雨,去大岔路的山路,法庭唯一的那辆现代索纳塔也走不了,这还是今年才配置下来的新车。龙进品只好打电话向法庭隔壁的公郎镇派出所借车,所里也只有一辆吉普,刚巧出警去了。等待警车回来的时间,龙进品和同事沈武斌已经整理好了办案所需的东西,除了装满法律文书的公文包,还有国徽和写着法庭名称的红色条幅,这是巡回法庭的基本仪式,根据他们的经验,如果勘察顺利、案情简单,双方又都比较好沟通,案子有可能现场调解或者判决。

  “公郎像口锅,出门就爬坡。”俗语一点也没错。中山村大岔路是个彝族村寨,距离镇上只有十来公里,开车却要一个多小时,盘山而上的碎石“搓板路”只到中山村委会,接下来是仅容一辆车通行的泥土路,被碾压得沟壑万千,新近的几场雨还导致了部分路段的滑坡和塌方。沿路远眺,居民点散布山间,被梯田般的旱地、茶园和核桃林环绕,出了集镇上那一小片平坝区之后,公郎镇的乡村模样就显现出来了。

  这桩相邻权纠纷是大岔路杨家两兄弟的官司,老二状告老三,认为老三家正在新砌的院墙侵占了自家的出入通道。

  老二很发愁,他说家里原来的通道,3年前被邻居新修的平房挡住后就废弃了,这里有一桩他和邻居间的土地置换纠纷,村委会也做了工作,最后没能解决,他只好在院墙的另一侧开了个出入口,旁边就是弟弟家的院墙,过道本来就不宽敞,现在还被弟弟家的院墙翻新占了地。“两头受影响,什么都没有了。”老三很委屈,他说院墙早就有了,因为搞新农村建设,村里承诺给补偿款才搞翻新的。砌院墙的石头从河边捡来,运上山专门请人碎成片,一个工四五十块,用了两个工,动工前村长亲自来丈量过,位置原封不动。结果开工才半个月,就被哥哥告了,农历二月十二日那天他拿到法庭传票后正式停工,可哥哥家却开工了,“赶着在过道边修了那个新大门,故意的”。

  法官的到来,引来了村民围观。两家的媳妇从争执变成对骂,互不相让,兄弟俩的老父亲坐在老三家停工的石堆上抽着烟,他跟老三一家三口同住,很看不惯老二新修的大门,说“门开在这个方向没道理,这是灾祸门,不能从这里走”。表面上是院墙引发的纠纷,其实是家庭积怨的大爆发,当年的分家问题、老人赡养问题、妯娌矛盾,全都冒了出来。龙进品的现场勘察和调查了解,就在这种热闹的局面下进行。两个多小时,其实核心内容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但龙进品始终耐心倾听,注意调节现场气氛,避免双方出现过于火药味的争执。

  现场调解显然是不可能了,但龙进品心里也有了底,这案子还是得调解,双方是兄弟又是邻居,矛盾没有解决就下判,不可能案结事了,反而隐患无穷。国徽和条幅没用上,但龙进品和沈武斌都不觉得是无功而返。“一个案子,反复跑上好几次才能调解很正常。”龙进品告诉本刊记者,“我们审理的案件,主要就是那么几类,婚姻家庭纠纷、土地山林承包纠纷、相邻权纠纷和民间借贷纠纷,案情并不复杂,法律关系非常简单,复杂的是背后的人情世故。”他还觉得大岔路并不算远,“至少还有路,车能开上去,还有很多地方,连路都没有,要拿着国徽和条幅走进去,走几个小时也很正常”。这是龙进品17年来的工作常态,也是基层人民法庭诸多法官们必须面对和接受的现实,“马背上的法庭”不是久远的传说,而是一直都存在的真实乡土。

  回到公郎镇

  龙进品有一张黝黑的娃娃脸,眼镜又让他多了几分斯文书生气,当地老百姓习惯叫他“小龙”,一叫就是17年,他已经年届四十,成了云南省扎根基层法庭时间最长的大学生。同事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他一直还在。

  公郎镇隶属南涧县,已经是大理州的最南端,与临沧的云县和凤庆接壤。镇上的古老格局,曾经是以主街为界,回汉相隔,回族聚居地方叫回营村。龙进品是村里的第一个本科生,1989年从大理民中考上西南民族大学法律系,

  1993年毕业后回到原籍。他先分配在马鹿田法庭,距离南涧县城80多公里;一年后调到公郎法庭,依旧距离县城50多公里。

  5间土木平房、1部手摇电话、3张办公桌、4把椅子、8张小凳,这是刚毕业的龙进品在马鹿田法庭能看到的全部,他还记得:“法庭的房子是好的,但围墙已经被山洪冲掉了一半,下雨天开庭的时候都提心吊胆。”1994年调到公郎法庭之后,办公场所还是借用农机站的平房,1995年才修建了新的办公楼。人民法庭是基层人民法院的派出机构和组成部分,设立基于“两便”原则,便利当事人进行诉讼和人民法院审判案件,不受行政区划的限制,以地区大小、人口多少、案件数量和经济发展状况等作为考虑因素。南涧县先后成立过3个人民法庭,即公郎法庭、马鹿田法庭和小湾东镇法庭,但现在只剩下一个公郎法庭。

  马鹿田法庭设立于上世纪80年代末,分管沙乐、宝华和无量3个乡,修在公路边,那里刚好是两条路的岔路口,一条到景东,一条到临沧,但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3个乡都有几十里路。把法庭修建在这里,是基于一种位置判断,这里是交通要道,公路会带来新的发展契机,旁边的小河也不存在水患风险。当年建法庭、修房子很简单,麻烦的是安装手摇电话,要从无量山上专门牵一条线下来,仅此一项就花费1万多块。预期中的发展一直没有到来,雨季的山洪反而先掏空了地基,法庭成了危楼。马鹿田法庭1997年撤销,当初旁边的四五户村民,现在也只增加到十来户。

  小湾东镇法庭的设立,是因为西部大开发中的小湾电站项目,上万建筑工人进驻,带来另一种繁荣的契机,当地政府与电站共同出资,在那里修建了新的办公楼,把管辖此地的新民乡政府搬了过来,可是这里山势陡峭,并不适合居住,村民的生活和集贸中心并没有随之转移,还是原来的老集镇上。等到电站竣工,工人撤走,这里迅速冷清下来。2007年法庭修好,南涧县法院曾经任命了一个庭长,还没有赴任就调任大理州中院,此后也再没派驻法官,办公楼目前交由新民乡政府使用。

  唯有公郎法庭,虽然1980年设立后仅1年就停止办公,但1988年恢复办公后,正常运转至今。公郎镇在无量山深处,镇上的主街曾经是大理到临沧的必经之路,可是上世纪80年代修建漫湾电站和大朝山电站,国道214改道无量乡马鹿田方向之后,公郎镇一度成为死角,原有的道路塌方失修,坐车从镇上到南涧县城都要八九个小时。龙进品上大学那年,从昆明到成都只用了1天,从镇上到昆明反倒用了2天。4年后他毕业,公郎镇闭塞依旧。交通条件的改善,意外地得益于近些年的两个项目,小湾东镇的电站建设和大理祥云到临沧的祥临公路。祥临公路穿山填土取直,再次途经公郎,现在开车从镇上到县城只要40多分钟,到昆明也就五六个小时。

  作为南涧县目前唯一的人民法庭,公郎法庭的管辖区域包括公郎镇、小湾东镇和碧溪乡,辖区常住人口5.6万多人,世居彝、回、白、苗、布朗等14个少数民族,辖区面积540多平方公里。今年3月,龙进品到北京接受最高人民法院对“全国优秀法官”的表彰,为了描述清楚他的工作难度,法院同事替他总结:“你一个人的管辖区域比北京的海淀区还要多几十平方公里,而且很多地方都不通车,只能靠走。”

  困惑与坚守

  “一种失去了自我的悲伤时时困扰着我,一种寻回自我的希望又时时激励着我。”这是1994年6月龙进品写下的自勉。这一年,他调回公郎法庭,同样是这一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火把节那天,他父亲为了偿还供他念书欠下的高利贷,背井离乡进城打工。

  龙家兄妹4人,两男两女,龙进品是长子,父亲龙云肖和母亲马月秀都是朴实农民,他们的能力只够供一个孩子继续念书,这是高小文化的龙云肖最大的遗憾。“不是我心偏,这4个娃娃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是我的4只眼睛,实在是家里太困难。”为了供龙进品念大学,龙云肖借了两三万元的高利贷,钱是一点点凑起来的,“4分利、6分利、8分利都有”。龙进品毕业前,龙云肖没有进城打工,家中老人还在,由他赡养,妻子一直体弱多病,剩下的几个孩子也小,实在走不开,除了务农,他也在附近做些小生意,买些小牛、小马,去置换肉牛,然后再卖掉,挣的都是走乡串户的辛苦钱。

  往事久远,龙云肖的记忆只剩了片段:“我去临沧买牛,在深山老林里中了瘴气,病倒了半年。”“家里养的一头黄牛卖了600块,全部拿给他。”“家里还有一头水牛,我牵着牛去给人家打工,农忙那20多天,工钱30元一天,我可以挣出一家人的钱。那头水牛很好,我后来把它卖了,700块,买的人还多给了20块,说给我儿子上大学用。”再回忆这些,从清真寺做完礼拜出来的龙云肖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的苦大仇深,反而面带笑容念着别人的好。

  利滚利的债务,一度压得这个家庭喘不过气,债主上门是常事。刚毕业的龙进品虽然也努力帮父亲还债,但他的工资实在是杯水车薪,他也只能看着父亲和弟弟背井离乡。龙云肖去的是昆明玉溪的砖窑厂,替人搬运窑砖,布满老茧的手上,又新添了许多烫伤,“一辆大东风车,4000块砖,两个人搬一两个小时,一车8块钱,一人4块”。这些苦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离家半年后,父亲龙文才过世,自己没能守住身边。龙文才是公郎清真寺管理委员会的第一位主任,上世纪50年代清真寺遭遇火灾后的重建中他起了重要作用,在村里德高望重。

  从1994到2000年,龙云肖在外打工整整6年,连过年都没有回来,只因为“过年更好找钱”。这也是龙进品相当困惑的6年,他自己也说:“直到2000年以后才想明白,心里安定下来。”显然,身为长子无法完全扛起养家职责的愧疚、法科学生与乡土法官之间的落差,都是困扰他的问题。龙云肖记得,毕业前龙进品已经在大理州上的律所实习过两次,“他也想过当律师,但是还没毕业,南涧县就直接去学校要人,希望他能回来”。他还记得,龙进品有过开办律所的想法,“在家里说起过,但家里没钱支持他”。

  科班学生到乡土法官之间的落差摆在那里,基层法庭受理的案件,绝大部分都是民事纠纷,刑事自诉案极少,案情类似,法理简单。龙进品唯有自我勉励,就像他在1995年4月的日记中所写:“基层工作是枯燥的,但绝不能因此颓废,以自己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如果能够在基层工作而能克服巨大的心理落差,对工作充满激情,对文化不高的人以诚相待,对知识永远保持不倦之追求,定可有作为的,即便永远僻居乡野,亦无所谓!”

  龙进品说起了早年间记忆深刻的一个案子。“一审判了,当事人上诉到大理中院,结果后来是按照自动撤诉处理的,材料转到我们这里,通知当事双方来取。我很奇怪,问他原因。他说自己从来没出过远门,到下关就糊涂了,开庭定在14点,等他赶到法院已经晚了,法庭的大门关着,他就回来了。”这个事情让龙进品很震撼,“本来这个案子的赔偿金没有多少钱,他为了上诉花的路费、住宿费倒是比赔偿金还多”。他由此反思,“这个案子虽然我没有办错,但如果我当时态度能够更好一些,工作再做仔细一些,多跟他谈谈,多向他说说判决的道理,他可能就不会走这段冤枉路了”。

  “我们这里年纪大的老百姓,文化程度普遍都低,还有很多不识字,他们打官司,真的很不容易。”现实的家境,让龙进品逐渐对当地百姓的诉讼之难感同身受,他也有了最朴素的总结:“我是一名法官,我的职责和使命就是让我的父老乡亲打官司时,不花冤枉钱,不跑冤枉路,不受冤枉气,不输冤枉理。我个人能力有限,或许不能够为他们撑起一片天,但可以给他们撑起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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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SN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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