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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的规则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4月08日13:58  三联生活周刊
村寨深远,村民们自小就习惯了到镇上走三四个小时 村寨深远,村民们自小就习惯了到镇上走三四个小时

龙云肖为了还清供儿子龙进品上学的借贷背井离乡打工6年 龙云肖为了还清供儿子龙进品上学的借贷背井离乡打工6年

三月底正值农忙,麦子熟了,春茶也可以采摘了 三月底正值农忙,麦子熟了,春茶也可以采摘了

  乡土的规则

  一个基层人民法庭的庭长到底是什么?现在的龙进品觉得,“就像这个地区的工会主席,生老病死,什么事情都要管”。这并不是他的自我设定,而是迫不得已的现实需求。纠纷调解和法庭判决之间,这些年是一个此消彼长的状况,政策大方向的重心在哪里,哪里就是重点。从近20年的情况来看,因为法院的发展需要,判决占据主导,从村委会到司法所,各个层级调解纠纷的功能自然逐渐失效,原本是最后一道防线的法庭,反而被推到第一位,成了社会的减压阀。重心的重新转变,多元纠纷解决机制的建立得到重视,还是近几年的事情。

  龙进品回忆:“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很多老百姓都不知道法庭是什么,现在他们知道法庭是个打官司的地方,但还是有很多人找到法庭来,其实并不是为了打官司,而是其他问题,比如村里的贫困补助分配问题,土地承包问题等等。”这些本来应该由村委会和政府解决的事情,和各种家庭邻里纠纷一起,都涌到了公郎法庭。为什么?村民的答案很简单:去找其他地方,事情经常被各个部门踢皮球;来找法庭,“至少态度好,法庭的同志会告诉我该怎么办”。龙进品只能感叹这是地方小的好处,“镇上的单位就这几家,一些事情打几个电话就能替他们问清楚”。

  普法的环节,在镇司法所这一级,基本形同虚设。公郎镇司法所现任所长是杨有旺,54岁,当过村公所书记和南涧街道办书记,因为辖区内有人超生被一票否决,1999年调到沙乐司法所,2006年才调到公郎镇。据他了解,公郎镇之前没有司法所,只有一个挂靠在政府下的法律服务所,有营业执照,收费服务,总共有3个人,开了三四年,收费与服务严重脱节,镇政府最终下决心撤掉法律服务所,成立司法所,可是对口的业务工作,并没有真正开展起来。

  杨有旺的办公室在乡政府里,大量时间其实都用在镇里的中心工作上,抓计生、抓烟叶、抓生产等等,“说是归司法局管,但镇里的工作,一样也没少”。

  公郎法庭以前也差不多,镇上的中心工作一样也少不了。龙进品记得:“有一年,公郎镇推广一种新的插秧方法,叫‘双龙出海’,要先在地里拉绳子,很麻烦,公路边的一些农户不听,还是按老方法插秧,政府就组织人员去拔秧苗,法庭的人也要去。”龙进品很困惑,“这样的任务很多,可是法庭怎么能参与这些事情?我个人是很不认同的,只要可能我都申请值班,不去参与”。1999年最高人民法院制定《关于人民法庭若干问题的规定》,才算是第一次给了基层人民法庭一个厘清身份的“尚方宝剑”,这个文件的第25条明确规定“人民法庭不得参与行政执法活动”。2005年最高院再次出台《关于全面加强人民法庭工作的决定》,这次的表述变成“不得超越审判职责参与行政执法活动、地方经济事务和其他与审判无关的事务”。由此也可以看出,随着地方经济建设的新需要,基层人民法庭依旧处在与当地基层政府的微妙关系之中。

  从村官到司法所干部,杨有旺曾经很疑惑。“司法所的很多纠纷,都是村里可以自己解决的,以前我们在村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他现在找到了一种解释,“以前,村干部是上面指定的,开展工作不怕得罪人,现在村民自治,选出来的都是自己人,反而抹不开面子,不敢得罪人,不敢办事情,村民当然就不愿意找他们了。”村民自治在基层的“四不像”变异,已经日见端倪,去年公郎镇搞村委会换届,三个大寨之间明争暗斗,两个寨达成联手协议,另一个寨获悉后就用反间计,放出风去要选其中一个寨的酗酒者,搞得联手的两个寨内讧。

  初衷良好的制度设计,落实到基层却水土不服,在法院改革中也同样存在。龙进品这17年里,同样经历了一轮民事审判方式改革。从强调以法官为主导的调查,到强调公开庭审,法官坐堂问案。传统的审理民事案件的方式过于强调法院的职权,“当事人动动嘴,法官跑断腿”。随着社会和经济的发展,诉讼行为增加,人少案多的压力使得法院不堪重负,效率低下。民事审判方式的改革探索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真正以制度方式确立下来是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在总结近10年来改革经验的基础上,发布了《关于民事经济审判方式改革问题的若干规定》,对举证制度、庭审方式及合议庭和独任审判员的职责进行了明确的规范。2001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又颁布《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一次对我国民事诉讼的证据规则做了统一和较为全面的规定。

  龙进品认同这种改革对于规范法庭审判程序和证据规则的价值,但也在实践中发现制度的“一刀切”有些问题,他回忆:“我先经历的是进村入户办案,到了90年代中后期,上面的新政策下来,公郎法庭也开始改革,结果效果非常差,老百姓非常不理解,觉得法官高高在上。山区的老百姓其实非常淳朴,如果你亲自去村里跑一趟,一些案子的效果完全不同,就算是输的一方,也会变得心存感激接受判决,如果不去,本来可以案结事了的都不行了。”

  在城市里顺应潮流的制度设计,落到农村就未必,二元化结构下的城乡差异,不是越来越小,而是越来越大。龙进品也觉得,“让大城市的法官用这种田间地头的方式办案就不现实也没必要,案件类型差别太大了”。可是在乡村,17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老百姓的法制观念并没有建立起来,他们对法律依旧不了解,读过书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地选择出去,留在原地的,其实还是受教育程度最低的那些人”。法律的乡土理解,并不是信任制度本身,而是信任一个人,从而信任他所代表的一切。就像现在的公郎镇,因为信任留在这里17年的“小龙”,所以当地的老百姓愿意信任法庭,信任法庭的调解和判决。17年间,龙进品承办案件1000多件,平均调撤率70%以上,零上访,零投诉。在“诉讼爆炸”成为诸多法院难题的时候,公郎法庭的案件却很稳定地保持在每年100件左右。其实,人们能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大量的纠纷,在萌芽的时候,已经被龙进品的各种努力化解了。

  “乡土法官”的得与失

  公郎镇上唯一的娱乐是桌球,响彻全镇的只有两种声音,学校的铃声和清真寺的诵经声,全都定时定点。每6天一次的“赶街天”是公郎镇最热闹的时候,四邻八乡的村民汇集到镇上,平时空荡荡的集市三角地人头攒动,主街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卡车,远处的村民结伴坐车而来,置办了东西之后再一起回去,镇上又恢复到往日的宁静。

  龙进品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宁静里驻守了17年,他保持着南涧县法院最高的出勤率,除了下乡办案,几乎任何时候都能在法庭找到他。他把家安在法庭里,以前在老法庭,他和妻儿一家三口,20平方米。2010年7月,新法庭竣工,宿舍条件才有所改善,一个没有厨房的两居室,妻子龙丽美每天要在走廊上用电磁炉做饭。儿子龙飞扬的卧室也是他的书房,小书架上的书都年代久远,以前的教材、1999和2000年的《读书》和《随笔》,他都保留着。镇上没有书店,最近的书店在南涧县城。他的弟妹们都已经结婚成家,父母和弟弟、弟媳住在老宅里,离法庭走路不到10分钟,可他常常忙得连回去的时间都没有。

  从地势最高的公郎清真寺看下去,发展中的新乡镇格局一目了然,回营村像龙家老宅那样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正在被砖混结构的新楼房所取代,现在时兴的是全落地的整面弧形玻璃窗,“那些新房密集的地方,当地人叫‘龙家堡’”。公郎镇马氏诊所的医生马继东说:“别看我们镇上只有2000多回民,但我们回民历来重视经商,村里的竞争意识很强,比家境、比子女谁更有出息,比谁的生意做得更大更有钱,平均每3家至少有一辆车。”

  马继东家族几代行医,1990年从南涧中等卫生职业医士班毕业后回来开办诊所,比龙进品大4岁,两人同村,认识多年。“吹牛的时候,我也会取笑龙进品,说他没出息,大学生毕业回来,大案子不办,办这些婆婆妈妈的案子,其实就是随便说说。”马继东笑,“他真的很不容易,办案办得太细了,经常下乡,有时连我都看不下去。”马继东的诊所是公郎镇的某种集会和信息传播中心,他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说龙进品半句不好的话,用老人的话说,就是‘龙进品的墨线弹得比较准’。”

  龙进品从2003年开始担任庭长,一个人带着两个书记员的基本格局持续了将近8年,2010年11月,陆续补充进来几个新人。按资历排,书记员皇凤祥和法官吴美敏都刚来几个月,助审沈武斌在这里两年,还有一位是月初刚刚从大理州中院下来锻炼的新人。每个人到来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是他们都很坦白地承认,如果有更好的机会就顺其自然。

  只有龙进品没想过离开,自从想明白了之后,他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委屈,崇拜他、爱他的妻子,乖巧的儿子,尊重信任他的村民们,这些就是他的财富。

  另一种财富,应该就是在他的努力下,公郎镇慢慢形成的法律氛围。法官身份之外,他成了村民们的义务法律顾问,这种付出的回报很有些无心插柳的意思,好些在法庭打过官司的人,都跟他成了朋友,因为他耐心、态度好、有问必答、不厌其烦。这些人把亲历后学到的知识,用到了日常生活里,义务替亲友和村民们调解纠纷,而且从中获得乐趣。公郎镇政府的伙房师傅袁玉清、中山村牲畜改良中心站的兽医李国旺都是这样,他俩都是善于表达的人,听着他们绘声绘色地讲着乡土故事,间或冒出几句地道的法律用语,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自从龙进品获得各种表彰之后,他们的情绪变得有些矛盾:“希望龙庭长有更好的发展机会,但又不舍得他走,别的法官不是不好,只是他们几年就走了,只有龙庭长一直在这里,我们熟悉他,相信他。”

  除了义务乡村调解员,还有开始以“法律人”自居的村民刘春吉。刘春吉今年33岁,他的父亲曾经是公郎小学的老师,一直帮不识字的村民代写书信,后来也代写诉状,1997年父亲去世后,村民还是找上门来,他就接替父亲,学习代写诉状。高中辍学是他的隐痛,他是长子,必须在父亲过世后扛起重担。他很感激龙进品给他的帮助,除了答疑解惑,龙进品还送了《中国常用法律大全》、《人民法庭实用手册》和《怎样写好法律文书》3本书给他。后来,刘春吉又从旧书摊上买了两本薄薄的小册子,《怎样打官司》和《如何行使婚姻自由权》。这5本就是他的全部参考书了。

  公郎镇目前依旧没有律所,慕名来找刘春吉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在这份新鲜的兼职中找到了乐趣。“我愿意做这些,也喜欢做。这也可以给家庭增加一定的收入。”他越来越喜欢法律,也试图让自己变得更专业一些,下地干活的时候,都会带上一本法律书。他说:“孤单孤独的时候,我愿意以书为伴。”打电话约刘春吉的时候,他正在地里收麦子,时下正值农忙,晚饭后登门拜访,他已经西装革履地在等候我们,这是他定位为“法律人”之后的待客方式,“表达对他人的尊重”。这些改变,都让龙进品觉得快乐,他坚守的乡土,至少法律的种子已经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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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SN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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