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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对父母的战争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2月29日09:16 三联生活周刊

  贺梅在父母的窘境中诞生,初为人父人母的喜悦遭遇现实。贺绍强考虑过,再过几个月就可以修完硕博连读中的硕士课程,那时正逢美国经济形势一片大好,找工作很容易。贺绍强也跟几个地方接触过,得到的答复是拿到文凭之后就可以上班了。因此,他们夫妻深信,即便没有孟菲斯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只要能够熬过毕业前这几个月,生活依旧可以渐入佳境。

  他们因此与“中南基督徒服务中心”(MidSouth Christian Service)签署了为期3个月的临时看护协议。这种临时帮助抚养小孩是此机构的一种标准服务,填了长长的印刷表单后,贺梅通过此机构被委托给当地白人贝克(Baker)夫妇。双方第一次见面,罗秦对贝克一家印象很好,贝克太太给她的印象就像“《飘》里的黑妈妈”,“家里那么有钱但还是很朴素,穿着旧皮鞋还没有穿袜子”。在贺梅之前,贝克夫妇已经临时照管过10个孩子,双方约定,从1999年2月24日到5月24日,贺梅寄养于贝克家。

  双方一开始相处融洽,已经有3个孩子的贝克太太还教罗秦如何照顾小孩。麻烦在1999年4月27日到来。由于孟菲斯大学的积极参与,警方重新受理了针对贺绍强的指控,并且从“性骚扰”升级成为“性侵犯”。当晚,正在大学宿舍里守夜的贺绍强被警方逮捕,他于次日获保释。在罗秦的支持下,贺绍强做出决定,拒绝庭外和解,要求交于陪审团裁决,弄清是非曲直。可真正打一场官司,比他们想象的麻烦得太多。他们没钱请律师,第一个律师是法庭指派的,后来因意见分歧不欢而散,其间陆续经历过几个律师,也多有摩擦。罗秦说来还有些生气,“让他们去申请调齐晓军的电话清单,证明她当天打电话给老公哭诉是撒谎,但他们根本不尽力”。事实证明罗秦的坚持是对的,清单显示,齐晓军与老公分离后的电话并不多,当日的通话也只有1分钟时间,这成为庭审的有力证据之一。

  3个月很快会过去,涉案后,贺绍强夫妇想过托人把女儿带回重庆,女儿的护照是5月下来的,贝克夫妇也在5月请了律师,以办医疗保险为由(贺家为贺梅申请保险被拒),主动要求贺家签监护权转让的文件。在当时的贺氏夫妇看来,犹如雪中送炭,他们因此更加感激。双方的文件在1999年6月4日正式签署,这是一份没有具体时限的“临时监护权”(Temporary Custody)文件。在签订时,贝克再三保证并不是想收养贺梅。当时在场的还有教堂的Kenny Yao博士,但并没有法官。见证方仔细解释这只是一份临时文件,他们可以随时要回孩子。贺氏夫妇于是放心地都签了字。

  可贺氏夫妇的情况看起来每况愈下,当年9月,孟菲斯大学就“性侵犯案”举行听证会,正式取消贺绍强的学籍,这意味着贺氏夫妇在美国居留的合法身份出现问题。次年3月,贺绍强重返亚利桑那答辩,准备取得文凭后回国。其间罗秦有了在美国的第一次旅游机会,贺绍强带着她沿途顺便去看大峡谷散心。但她并不觉得快乐,此事后来还成为攻击他们不爱女儿的把柄。

  而在贝克夫妇那边,监护权取得后,贝克太太开始写一本记录,她说此记录的目的是“怕发生什么变化”。这份记录后来同样呈交法庭,第一条记载就是6月4日,“取得监护权”。1999年10月3日的记载:“他们(贺家)想知道能否下星期天带Anna(贺梅)去一天。我告诉他们不行~Casey(罗秦)因此心神很乱,很大声地哭。他们很快就走了。Jack(贺绍强)总是说有朋友还有教堂的一个医生想看看Anna,我们告诉他们她不需要看医生,谁要看她可以到我们家来……我们感到Jack将有新动作。我们要把探望改成两周一次……我们看出来Casey想来得更多……Jack非常坚持和专横……Jerry不在家时不能让Jack来。”

  经历了官司之后,再由贺氏夫妇来叙述,“一切都像是个陷阱”。除了日记外,贺绍强还列举出后来法庭上经过质证的证言,两年前贝克夫妇就在当地领养机构提出申请,希望领养一个亚洲小孩。贺绍强还强调了一个细节,贝克先生的公文包里经常放着《圣经》,他曾对贺绍强说,“认识你是上帝交给的一堂功课,我要交出完美的答卷”。

  2000年5月贺绍强完成答辩,取得亚利桑那大学的硕士学位,但因为刑事案,他不能离开田纳西州,只能在中餐馆“打黑工”,罗秦也一样。但两个人的经济情况反而因此好转起来,贺绍强做到了中餐馆的经理,每月有2600美元,罗秦当服务员也有1000多美元,两个人马上租了更好的房子,准备接回女儿。也因此与贝克夫妇的摩擦不断升级,最终在2000年6月成为诉讼。孟菲斯法院就此事举行听证会,拒绝贺绍强的请求,理由是他有刑事案在身,夫妇俩都没有正式工作,不具备抚养贺梅的经济能力。

  “性侵犯案”也在当年12月第一次开庭。那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罗秦说,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那段时间“每天起来都必须告诉自己,不能死,不能疯,要撑下去”。“性侵犯案”拖了3年,而在美国的正常司法程序里,这种案子1年必须有结果。他们在胜诉之后,向齐晓军提起了索赔50万美元的民事诉讼,但齐晓军没有应诉,罗秦花500美元请过私人侦探,也没能找到齐晓军夫妇接收诉状,只能不了了之。

  贺梅的“监护权案”也是四处碰壁。从孟菲斯地方法院到田纳西州巡回法院、上诉法庭和最高法院,所有司法程序他们都走了一轮,最终的胜诉在2007年1月23日到来。这时候的罗秦,已经是3个孩子的母亲了。2003年之前,形势完全一边倒,贝克夫妇是当地的中产之家,拥有超过40万美元的“非常高级”的住宅,而贺绍强,不仅刑事案在身,还没有合法居留身份。贝克夫妇也表现出了“志在必得”的决心和态度,不惜重金聘请南部著名大律师,在“性侵犯案”外,又促使移民法庭对贺氏夫妇进行审理。2002年6月,因为中国驻美使馆出面干涉,一封特快专递在庭审时到达,才使得贺绍强夫妇获得了在美国的暂时居留权,等待贺梅案的结果。

  而2003年“性侵犯案”定论后,越来越多的海外华人参与到贺梅案中来,从道义、金钱和法律上给予支持。这里面既有2002年就参与进来的岳东晓,也有加拿大湖南同乡会的李海航,还有已经在加州执业的律师李兆阳、孟菲斯当地的侨领蔡金良。与岳东晓的不在乎“性侵犯案”不同,蔡金良“观望”了差不多1年,等到判决出来,才积极参与进来,“做了很多非常具体的事情”。比如组织拍卖捐款、在贺绍强东躲西藏打黑工的时候替他照顾罗秦和后来生的两个孩子,这让贺绍强始终心存感激,也因为蔡金良的影响力,“当地华人的态度开始明显变化了”,以前是被人像瘟神一样躲着和背地指戳,现在夫妻俩重新有了朋友。

  一家人的团圆

  贺梅在这种纷争中长大。她和贝克夫妇的小女儿同吃同睡亲密无间,这些都被外国电视台的镜头所记录。而罗秦,情急之下不惜举着牌子在贝克家附近等待女儿出现,被关押过一天。最高法院判决下来之后第3天是贺梅的8岁生日,是在两家人的共同参与下度过的,至少在这个女孩面前,两家人达成了和解,尤其是贝克夫妇,他们做到了自己的承诺,不在贺梅面前哭泣。在贺氏夫妇决定回国的时候,贝克一家也来送行,他们用力抱起这个女孩,亲吻着她,再大声告诉她,“你有两个家庭”。

  贺绍强一家于2008年1月10日回国。在北京机场出站,一家5口,10多个箱子,全由罗秦来指挥,贺绍强牵着孩子站在一边,说自己负责照顾小孩。罗秦的弟弟去机场接她,心里对这个姐夫很有气,说如果不是看在姐姐的份上,真想把贺绍强打一顿。他在路上感叹,“你不止有3个孩子,是4个,你丈夫也是一个”。罗秦笑说,在美国,官司逐渐有了转机后,相识的外国朋友也这么跟她说过。而且不止一个人问过她,“为什么不离婚?”罗秦都只是笑。原因她自己也分析不上来,反正这个她看来“不自信”、“没主见”的丈夫,依旧能够吸引她。

  说起往事,罗秦没有任何抱怨,也不会把磨难归咎到贺绍强身上。她也不恨齐晓军了,甚至觉得“她到后来也是逼于形势”。她开始能够退一步换一个视角来看所有事,“到后来都是逼不得已了”。贺绍强在贺梅案中途都想过放弃,机会看起来太渺茫。反倒是罗秦,执拗地始终如一。

  同样执拗的人还有岳东晓,当年的北大学子,后来的留美硕士,在加州拥有自己的IT公司,两个孩子的父亲,平素喜好在网上发表有关中日关系、地缘政治之类的文章并与人论战。贺梅案原本跟他没有一点关联,2002年他看到新闻和网上的论战后主动和贺绍强联系,贺绍强给他寄去了许多案卷的复印材料,还包括“性侵犯案”的录音。此后,岳东晓就开始关注贺梅案的每一步进展,自己钻研美国法律,最开始是在网上与人论战,后来有针对性地提出对策。他自比金庸笔下的张无忌,在大量阅读法律书籍并运用物理学方法钻研之后,突然间融会贯通了。事实也如此。针对在贺梅案审理中做出不公判决的两名法官,李兆阳和岳东晓迅速反击,提出了若干罪名,以致两名法官自陷困境。

  每一步的胜利都让岳东晓备感鼓舞,也更深地参与到贺梅案中。他与贺氏夫妇第一次会面已经是2006年,应对最后的诉讼。这时候的岳东晓,已经让贺绍强视为“半人半神”的战略家了,他还会想起与岳东晓最初的沟通,对方在电话里就提纲挈领,借用了毛主席的著名论断,判断这场官司既不能持“速胜论”,也不能持“亡国论”,必须坚持“打持久战”。

  此次贺氏夫妇决定带着孩子回国,岳东晓自愿同行,目的是看着贺绍强落实工作,他说,既然跟了这么久,当然希望看到事情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这背后还有另外一重原因,贺梅案在美国引发的关注远胜于国内,在贺氏夫妇启程前,2月8日,ABC的著名节目20/20,制作了一期贺梅的故事,回顾整个官司和女孩的成长,也表现出对她未来命运的关注。

  岳东晓最激动的那一刻,是2月10日走出北京首都机场,他牵着贺梅和她的妹妹,从ABC早已准备好的摄像机镜头前走过,当初贝克先生曾在法庭上掷地有声地宣告,将会动用一切方法,禁止贺氏夫妇将贺梅“运送”回中国,岳东晓要说的是,看,“我们回来了!”而贺梅,并没有太过于激动的情绪表达,因为不懂中文的缘故,她格外依恋母亲罗秦。

  贺绍强正在努力找工作,罗秦又感觉到了丈夫的不自信,“好多事都要岳东晓来拿主意”,当然,还有她的认同。贺绍强在重庆的几次申请被拒绝了,好在长沙的一所职业学校给了他回应。校方在媒体见证下对贺家非常热心,不过谈到最后合作,双方的态度都很谨慎。在事情确定下来之前,校方并不希望公布学校名称。与校方的接触过程,岳东晓几乎是全程陪同,比较起来,更显出贺绍强的老实和不善交际。当有人向他论证这所学校的优点的时候,他会认真谛听,然后叫住自己的妻子——她多半都在忙于照看身边的3个孩子——“罗秦,罗秦”,再把那些话复述一次,要看到妻子认同的笑。

  贺梅重新回归贺家也经历了一个过程,贺绍强和罗秦都感觉到,女儿比他们想象的更懂事成熟。他们只能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女儿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个墨西哥弃婴,他们都不敢细问。好在几个月后,贺梅迅速和她的新伙伴——弟弟安迪和妹妹艾薇塔玩到了一起。她当然还想念着贝克家的小女儿,她脖子上的那条银色项链是临别时的礼物,被问到这礼物时,她会突然沉默。她很快成为新家庭里最有号召力的孩子,尤其是妹妹,在她的带领下,乐此不疲地玩着破译岳东晓宾馆保险箱密码的游戏。她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会在中美两种文化差异引发的论争中,被持续关注。她的幸福,看起来附加了更复杂的期待。-

  (本刊记者杨璐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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