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4日,我终于在电话里找到郑龙,他激动高呼:“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比我亲爹还亲,”也许意识到他父亲已去世,他紧接着说:“你比我亲娘还亲!”这时候,我们都有意想像着对方。他以为我可以帮他走出困境,我以为他是个善于利用媒体的老油子。这么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我,底层人并不都是很多报道里的善辈形象,由于权利渠道的不通,他们很多时候比中上层人更强悍,抗争方式也更具有破坏性。
因此,第二天我们在广州市民政局综合服务大厅门前相见,他坐在地上说拐杖昨晚被偷时,我第一反应是,他是否骗我,为了获得我的同情?
后来我专门检索过关于他的报道,发现他的说法有些夸张。比如,他患的是瘤,却对记者说是癌;他母亲尚在世,但有的报道说,他是个孤儿。
郑龙那天告诉我,他被盗后没法走路,请警察送他去救助站,但不知为何,警察却把他送到了这里,他已经在地上坐了半天,滴水未进,就为了等我。
他说身上只有60多元,我知道这话不可信(后来我再三相问,才知道有300多元),但还是打车带他去买了一对拐杖。在商店门口,他主动与路人搭讪,并说“有好心记者帮他买拐杖”,一个阿姨给了他113元钱。
我带他去楼上卫生间,他掏出双肩包里的牙刷刷牙,回头对我说:“我跟那些流浪汉是不一样的,我天天早上去公厕里洗脸、刷牙。”接着,他说:“要是能冲个凉就更好了。”
接下来几天,我发现自己正滑入一个怪圈:我是来观察、记录郑龙的生活,但同时我又在改变他的生活。离他越近,改变就越大。正如他后来如实告诉我,他本要回家,但我的采访让他看到了希望,他希望呆在广州,直到报道尽早出来。
这种感觉让我沮丧和备受煎熬,以至我对他几乎没有笑容。尤其是5月17日,他在电话里说,他又一次被盗,小偷在他熟睡中割开了他的口袋,拿走了好心阿姨给的钱,他惊醒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偷跑走。我第一反应又是:真的吗?
于是我悄悄找去,看到他坐在一家士多门口,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不断对我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那个阿姨,她的钱我一直舍不得用,却被小偷偷去了。我的心好痛。”
我已经承认他是值得信任的了。当天晚上,我跟几个朋友讲到他的故事,他们为社会救济的不畅而忿忿不平。这时电话响了。
“什么,你又被偷了?!”我大叫。郑龙说,下午我采访完走后,他躺在那里睡着了,醒来发现双肩包不见了,里面是他的全部希望:困难生活证明、身份证、残疾证、低保存折.....。还有三本聊以慰藉的周易学书本,一封珍藏多年、初中毕业那年班主任写给他的励志信。
朋友们都大笑起来。“肯定是假的,百分百。”他们说。
我叫他找警察,救助站会送他回家。夜深时,我还在为白天的信任而摇摆。这个时候,我决定去郑龙的家乡,为这份信任寻找答案。
5月18日,我先来到天字码头小花园,想在流浪汉那里找到失盗见证人。想不到郑龙没有去救助站,正坐在台阶上,像雕塑般一动不动。他那拉链已经拉不上的黑色破旧背囊不在身边,一夜不见,他的脸色就像他身上那件穿了6年的工衣一样晦暗。他看到我,愣了一会,终于挤出一丝笑容,伸出脏乎乎的手。
旁边几个流浪汉在数落他的不是。“我多次告诫他了,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但他人笨,不机灵,所以老是被偷。还是回家算了,这种流浪生活他不适应。”一个湖南人说。四川籍流浪汉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悄悄对我说:“他这里有问题,老爱出风头,要跳桥要找记者,也不掂量自己的分量。”湖南人接过话:“我们不像他那样,我们流浪本就是为了逃避,你给我1000元钱,我也不上报纸,难为情。”
我接过了郑龙伸过来的手,使劲握了握。前几天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这双手攀在我肩头,绕过我喉咙,把我勒得咳嗽,让我感觉到他弱小身躯的强大求生力。现在,我握住的是一个彼此的信赖。我为此前自己职业般的冷酷而羞愧。他在各种社会救济体系找不到依靠,被他视为最后一根稻草的媒体也有意疏离他,就连他身边的流浪人群也瞧不起
他,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助?
当天,我和他登上了开往高州的长途汽车。
“以前没人跳,他们才这样骂,我就跳一个给他们看。我想跳在气垫上,但又担心没跳在上面,这样,我的下半辈子就完全残废了,想到这,我就哭了,哭了好久。”
有许多你不了解的郑龙正艰难地活着
我以为我遇到的是一群冷漠的官员。但我再次错了。不仅仅是高州新闻秘书给了郑龙300元慰问金,派车送我们去他家,石板镇石坑村公歧小组,一个路上长满荒草的小村(三分之一人口外出打工),更是因为他们已经争取了体制内最大的资源来对他。
郑龙几年前就获得了低保,今年起每月170元,是当地低保户的最高标准。镇政府民政所也给过一些临时救济,但数额有限。镇分管民政官员卢梁说,高州市、石板镇的财政都不富裕,每年给每人的临时救济一般不超过500元。郑龙获得的民政体系救助就是这两方面,“可以说,政府在现实情况下能给的都给了。”卢梁说。
尽管官员们为郑龙父亲的土葬问题有过不快,但他们还是协助他向当地红十字会申请帮扶基金,但申请递上去后一直石沉大海。“红十字会说,他们自己没有资金,都是上面拨付下来才有,我这种情况可能得不到帮助。”郑龙说。
帮助他的还有一名78岁的台商江汉君,郑龙初中就读民校的创办人。他总共给过郑龙近2万元资助。有一次,郑龙拿出其中1000元,吃了一个多月的猪肉和营养品,本想把身体养好再去做手术。但最后因为没钱,就一直拖着。
高州市人民医院脊柱关节外科主任黄春明说,郑龙腿部的骨巨细胞瘤目前尚属良性,最好能尽快手术,拖延下去则存在截肢和癌变可能。郑龙说:“我不想截肢,那样太难看了,我还想做个正常人。”
正在全国普及的新农村合作医疗(以下简称新农合)给了郑龙这样的大病人群带来了希望。黄春明说,郑龙在高州住院手术,最高可报销医药费50%,补偿封顶5万元。2006年郑龙参加新农合时,补偿封顶线只有6000元。他和母亲的每人每年10元(今年起增至20元)参合费,都是政府代交的。
“政策一年比一年好,但我仍然看不起病。如果手术要十多万元,我至少还要再出5万,家里已经一贫如洗,亲戚那里也借不到,大公(对江汉君的尊称)也帮不了我这么多。”郑龙苦恼地说。
今年起施行的《茂名市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管理办法》规定,“在报销补偿后仍有较大困难的,可申请医疗救助。”但高州市合作医疗办主任谭瑞球说,这个医疗救助最高只能是5000元,因为从2003年开展新农合以来,省里给的这份救助基金一直没有增加,而随着参合的农民越来越多,可分配的救助金摊在个人头上就越来越少。
郑龙如果生活在200公里外的云浮市,他可以选择两种参合体系,住院最高补偿可以达到10万元;他如果是“陕西第一县”神木县人,由于这里的县域经济发达,他可以享受全国绝无仅有的“全民免费医疗”。可是,高州只是一个坐落在粤桂交界处的山区小市,这里通往广西的283省道,由于扩建补偿纠纷,烂尾长达6年,郑龙家的香蕉很难运出去。
广州市委副秘书长、市信访局局长黄周海5月25日说,4月1日以来的12起跳桥当事者中,没有一位通过信访表达自己的诉求。但郑龙说,他揣着困难生活补助去多家部门,就相当于信访,除了盖到公章,他什么都没得到。
他甚至向当地NGO寻求帮助。一个名叫赖梦楚的女孩,因头部受伤,当地一家NGO和媒体、网络联手,为她筹到近3万元善款。郑龙通过女孩找到了这家NGO的负责人,但对方表示了为难。
“他不知道赖梦楚因何得到帮助,是她对生活的热爱和乐观,可是郑龙呢,我感觉不到他身上的亮色,这很难吸引社会的关注。再说,像他这样的重病人士,实在太多太多,我们NGO的能力有限。”这名负责人说。
尤其当这名负责人得知他想通过跳桥获得媒体关注,而我正在把他送回家,她建议我说:“你的任务应该完成了。如果还有大幅报道,我不知道在茂名哪座桥上,哪天又会有人爬上去,他们会误以为这是争取权益的最好方法。”
当地官员似乎也有担忧:在媒体介入后,如果为郑龙争取更多体制内资源,是否削弱了官方的威权?他们寄希望于我的报道能给他带来体制外的援助。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我左右为难。但是当我把郑龙送到家乡,看到他跪倒在母亲面前,两人抱头痛哭时,我把这种烦恼置之身外。现在,我把这篇报道写出来只是为了说明,这世上有许多你不了解的郑龙正这样艰难生活着,他们需要帮助。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