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疯狂”的漩涡
“领导让我们劝劝她,这样会毁了她。”
律师周贤江后来又在禄丰偶遇过彭春平,隐约觉得这个丫头“和几年前相比完全变了个人”,“她对我说,她正赶去相亲,她只想拿到一万块钱礼金,继续讨公道”。
她断断续续交过好几个男朋友,她曾提过他们同情她,帮助她还债,或允许她把价值6000元的项链礼物当掉,换钱上访。她所愿意说的感情生活到此为止。
邻县安宁县发型师姜英(化名)曾与彭春平好了几个月,还帮她还过几千块债务,为了哄彭开心,他曾说要陪她“做一些事情”,“彭春平一直把这句话记着,说这是我最让她感动的地方”。
每段感情都维系不长,彭春平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的人生目标远未实现。在她的博客里,越来越多的人给她留言,邀请她加入各种论坛、Q群、虚拟组织,或提出帮助她。
彭春平什么网友都加,什么号码都会回。她每个月都要发数千条短信,以致新手机用了不到一年,键盘上的烤漆几近脱光。
每隔几个月她总是要换一次号码。联系她的网友太多,且并非都是冲着爱心与正义而来,有人想和她“谈朋友”,有人直言“被她裸照吸引”,还有人骂她是骗子。
为了维持这难得的人气,她甚至特意去照相馆拍了一套艺术照,把这些风格清纯的相片上传博客,总忘不了强调一切都是为了寻找母亲。但是博客中,没有一张母亲的照片。
2008年7月下旬,一名自称是“某机关的社长”的河北顺平县男子在网上对她说,能帮助她面见高层领导,但前提是必须证明她说的是真实的。
彭春平像遇到救命稻草一般,立即带上资料赶到河北,甚至顾不上核实对方头衔的真假。
“社长”的家很拮据,家里最显眼的摆设是一台吊扇和半屋子的古书,“社长”似乎也没正式工作,每天只是陪她在县城街上逛,或是通宵泡网吧,看她写博客,或写自己的博客。
彭春平怀疑过,对方说国家干部要低调,房子和450万的存款都在北京呢,她想想,觉得有道理。彭还说自己被他骗上床一次,但没有告他,因为“他答应带我去找县委书记和省长,进京见某某领导密谈”。
之后的经历被“社长”记录入他的文言博客:“8月5日,玫瑰骑士(马)见县委书记于顺平信访局,口角捕而后加罪,(火)访,言之势危,以死搏之。”
在派出所,彭春平从其匆匆赶来的父母处才得知,“社长”只是一个失业青年,早年受过刺激,患有精神疾病。
彭春平不久也被警方带回禄丰,那段时间,她一下子成了村里最热闹的话题。
“我们都叫她大熊猫。”村民黄金平(化名)回忆,县、镇、村来了十多人,租下一间杀猪用的民房做临时住所,每天,彭春平的任何举动,从睡觉到上厕所,都有人贴身紧跟,白天,有人还会和她打干瞪眼(一种牌法),这让村里人好奇而又匪夷所思。
她的不依不挠,和网上的裸照申冤,让当地官员很犯难。姐姐彭春兰和舅舅鲁绍祥先后被找过谈话,“领导让我们劝劝她,这样会毁了她”。
因为裸照而带来的人气,终于渗透进了现实生活,曾有一对在地震中丧子的四川夫妇电话她,说想收养她,她一口拒绝,她说,“我有妈妈”;一名到云南打工的贵州男子,在走投无路下找到她,号称见过“她妈妈的背影”,但希望先管几天食宿,她给他吃了一餐饭,然后把他送到了汽车站;还有一名福建老人以给儿子找儿媳之名,给她打了半个月电话,每天在电话那头给她拉上一小时的小提琴……
律师周贤江觉得,这个女孩和她搅动起的漩涡,“越来越疯狂”。他在一次偶然机会得知,彭春平为了获得父亲两起刑案的卷宗,答应给禄丰县公安局一名官员做“情人”,对方最终没有调出卷宗,被彭举报,降为普通科员。
周贤江说,这一回,她在当地彻底出了名,“谁都不敢再招惹她”。
无法回头
“我付出那么多努力和代价,不可能再回头了。”
方圆数里的村民都已经知道了彭春平和裸照的存在,她随便走进一家饮食店,嘈杂的小店会陡然鸦雀无声,村民总是慌乱地躲避记者采访,“对她没什么可说的”。
舅舅不再愿意提及外甥女,“她现在这个样子,在村里绝对嫁不出去了。”他希望她离开家乡,嫁人,生子,过上正常生活。
她有过这样的机会,此前交往了几个月的白耀明(化名)因为父母反对,曾想带彭私奔,发誓“不让她再吃苦,再受欺负”。但彭春平选择了分手,“感激他带给的温暖”。
2009年3月,彭春平又上传了第三批裸照,照片是专门坐车到邻县安宁县一家相识的照相馆拍的,仅仅为了一个网络虚幻的承诺。
一个Q名为“部落”的网友自称在港台娱乐圈码头熟,可以帮她在港台八卦杂志上发裸照。彭春平没有看他的证件,甚至没问真名,就按他的要求,拍了十余张“更清晰、更专业、更具有美感”的全裸照片,传给对方,但迄今仍没消息。
一次次地上当,她似乎从不总结经验教训,“我只有相信,”她说。
但焦虑难免。除了数篇“不真实”的媒体报道,和诸多毫无回报的“交易”,她的申诉没有更实质的进展。更“恶劣”的是,在禄丰县政府公布了妥善安置彭家的“消息”后,一些原定过来采访的媒体也不来了。
本报记者在石旧村走访时发现,彭春平所指的“消息”其实已经基本落实到村——彭与母亲每季度48公斤粮食的补助;按三口之家换算返还的承包田证明,村民归还的原为彭家的自留地。
她既没签字,也没领证,更不承认村民愿意归还自留地,因为“只要她在上面种东西,肯定会被扯掉”,并且,“那绝对会发生”。
律师周贤江曾劝过她,“政府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好好回去过日子吧。”彭春平听不进去,采访中她说得最多的话是,“我付出那么多努力和代价,不可能再回头了”。
她曾搭顺风车,辗转几省去到广州,网易一位编辑曾帮她在广州联系到一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没过几天,他收到她的短信,说已经辞了工作,回家继续找妈妈、申诉。
如今,与正轨生活渐行渐远的彭春平与姐姐彭春兰的生活状态已经大相径庭。2007年,姐姐嫁人,生了孩子,做了妈妈,最近又离婚了。
彭春平坦言,自己既同情姐姐,又不可能重蹈姐姐的生活,也不想、不会再在山村里生活。她根本不会种地。
她只能继续向前,继续告下去。她亟需一个实质性的进展——一篇完全尊重她的意愿,为她申诉“冤情”的报道。
爱情还是交易?
“自己人”原来“还是一个记者”。
2009年7月,在南京做采访节目的彭春平在博客上看到一条留言,回拨电话后,得知对方叫张宇光,云南某报记者,希望能帮助她。
张宇光坚决否认这场仅维系了17天的感情是笔赤裸裸的交易。从他的短信记录来看,这对采访与被采访者一开始就充满了某种暧昧——“你多大年龄?还是单身吗?”“我喜欢你,爱你”……
离婚已十年的张宇光立即接受了这个小他26岁的女孩的爱。
彭春平说,“爱”他,是因为他承诺为自己写一篇“完全真实”的报道。从南京跑到昆明后,她便去了张宇光的家。
前男友姜英很快被通知分手,“她说她终于找到了能帮她的人了,不需要我陪她了”。
张宇光对彭春平的采访做了两个通宵。从他厚达70页的采访笔录中看出,彭春平将对方当成亲人般倾诉,她说了许多许多,与其他记者讲过的,没讲过的,与“冤情”无关甚或不利的……
张宇光一度觉得自己被彭想象成了父亲。他称她为“宝宝”的短信,她从来不删,没事时还会调出来看上半天。
如今,这些都成为张宇光坚称两人“正常恋爱”的证据,作为辅证的是,他给她买了一千多块钱的衣裤和运动鞋,因为她从来只穿高跟鞋、裙子或齐大腿根部的热裤;他还给了她几千块钱。
两人还曾一起到石旧村采访。张宇光留意到,在路上遇到熟人,她便会挽起他的手臂,说,“这是采访我家的记者”。
回到昆明后,彭春平每天都在催张宇光发稿,甚至打电话给报社主编。稿子写出来后,她再次绝望,通篇全是她的苦难人生,而非预想中的申冤控诉,“这些其他记者都写过,只是为这样的报道,我为什么要陪他睡觉?!”
张宇光的解释和其他记者相似,“没经过核实的不能写”。这刺激了彭春平的神经,“自己人”原来“还是一个记者”。
两人决裂时,彭春平要求张再给她半小时时间。在那半小时中,彭春平在他的电脑里敲下一段一千多字的文稿,叮嘱张,如果文章万一能发,一定把这段话加上,字里行间全是关于家庭“冤案”的控诉。
接下来的十天,双方无甚动静,张宇光也把稿子的事忘了。第十一天,一篇名为“禽兽记者诱奸云南寻母裸女”的帖子在网络疯传。
彭春平则迎来了第二波媒体报道风潮。她马不停蹄地接受了又一批记者的采访,在博客上继续声讨张宇光,向每一条支持她的跟帖说谢谢;向每一个询问详情的网友讲述旧的冤屈和新的故事;把每一个质疑、驳斥她的网友当成张宇光,严辞痛骂……
她又去邻县那家相识的照相馆拍了第四批裸照,打算等这波热潮降温后,再发布到网络上,这位21岁的女孩没有一丝停下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