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男孩的生命绝问

　　李金川在遗书中对老师对局长的儿子先批评后道歉、没收学生足球不按约定退还、背后收礼等情况进行了列举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金明大 | 河南新密报道

　　“初冬的雪是不是在为你送行？那飘落的是不是你最后对这尘世的眷恋？”一位学生写道。

　　11月8日晚，河南新密实验高中305班19岁男生李金川突然死亡，次日，同桌发现了他留在课桌上的七页遗书。

　　最后的晚自习

　　家里最早得到李金川出事消息的，是他的二姑李建婷。

　　11月8日晚上10点半左右，新密实验高中高三段段长吴伟杰跑来告诉李建婷，李金川病了，“正在下面(医院)输水。”

　　李建婷很意外。当天是周末，李金川在她家吃过午饭后，和同学玩了一会儿台球就去学校了，“走时高高兴兴的。”

　　当李建婷和丈夫赶到时，李金川正躺在新密市第一人民医院急救室里，医生告诉他们，人已经不行了。

　　李建婷赶紧给自己的三哥、李金川的父亲李建斌打了电话，一个小时后，远在乡下的李建斌和妻子赵改汁赶到了医院。

　　在急救室，李建斌看到儿子静静躺在床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当医生把仪器往儿子胸口按一下时，儿子的身体才颤跳一下。医生说，已经抢救了一个多小时，不行了。

　　随后，家属报警，警察来作了笔录，并到学校进行了调查。

　　“上课时一切正常。”李金川的四位室友讲述了事发经过。

　　当天的晚自习从下午6点半开始，晚上9点50分第三堂课后，四位室友都回了宿舍，唯独不见李金川。

　　“他说下自习了去厕所，他床上有鸡蛋卷和瓜子，让我想吃就吃。”室友小兵回忆。

　　10点10分左右，李金川回来了，“手拿一瓶矿泉水”。上床后，他把床上的东西让给室友吃，自己一声不吭把头蒙进被子。

　　过了不到一分钟，大家听到李金川发出很大的声音，并且不停地颤抖，喊他却没答应，掀开被子一看，“他嘴里溢出东西，流鼻涕，浑身出汗。”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

　　李金川家位于白寨镇黑峪沟村，距新密市区20公里，平时他每两周回家一次。他最后一次回家是在10月31日。当天，李金川在家休息，吃饭、睡觉、看电视，“和平常一样”。11月1日早上，背着书包返回学校。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李建斌哽咽着说，儿子从小乖巧听话，学习也好，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里前三名，奖状贴满了家里的一面墙。2007年中考时，他的成绩在全新密市位列前50名。

　　李建斌怎么也想不到，儿子会走这条路。

　　对于李金川的自杀，同学们也大感意外。

　　304班学生小风告诉本刊记者，李金川爱帮助人。今年9月，他打球时擦伤了腿，正要用自来水冲洗时，刚好路过的李金川阻止了他，把他扶到校医那里清理消毒，然后扶回教室。小风说，当时他们并不认识。

　　在更多同学眼里，李金川是个老实、善良的人，朋友多，“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遗书中一连串的质问

　　李金川的遗书，是第二天被发现的。

　　11月9日早上，同桌小鹏发现李金川桌子的水杯下压着几页纸，“上面写着‘遗书’”。他立即把遗书交给班主任，后又交给了学校领导。

　　小鹏事后回忆，以前没见什么异常，就是从11月5日起，李金川老是神秘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他要看，李金川不让，说“过几天就会看到的”。

　　11月11日下午，公安机关宣布侦查结果：李金川系自杀，血液中检出莠去津、甲草胺等有毒成分。在他的遗书中有对社会不满、厌世等多处情节，表现出明显的自杀倾向。

　　11月13日，本刊记者拿到了李金川遗书的复印件。这封遗书分11月5日和8日两次写成，主要是对新密实验高中一些“不正之风”的揭露和对社会上“争权夺利”等不良现象的批判，同时也谈了自己的心理状态。

　　“我曾经向往的高中生活，想不到要以这种方式结束。”遗书开头这样写道。

　　接着，李金川开始对该校教师尚某在办公室看黄色录像、对局长的儿子先批评后道歉、没收学生足球不按约定退还、背后收礼等情况进行了列举。

　　然后，又对该校副校长陈某“怎么开上‘北京现代’车”的事提出质疑，并称新密实验高中成了当地政府的形象工程和强势阶层的“御用学校”。

　　之后，他又揭露了该校政教处老师打人现象，称这些通过“大打出手”来教育学生的老师“道德败坏”。

　　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钱、喜欢权力？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争得你死我活？为什么社会越发达成长出来的人却还不如原始社会的人类纯真？——这个少年在遗书中发问。

　　“跟虚伪同在一个社会里真没意思！”他写道。

　　对于李金川的遗书，家人们看了都感觉难以理解，“没想到孩子会想这么多，心理压力这么大。”

　　“有压力”

　　李建斌告诉本刊记者，李金川高一时学习成绩还很优秀，入校复试时还因成绩好而获奖。可是到高一下半期，他的成绩却严重下滑。当时，他的班主任兼段长正是遗书中提到的尚某。

　　有一次，李金川回来告诉父亲“有压力”，并称哪位家长给老师请客送礼就调个好座位，否则就是差座位。

　　李建婷也向本刊记者反映，高一下半期，李金川说在尚某的班上压力太大，表示“不上了”。他们找人把李金川调到其他班，他才又回到了学校。

　　在遗书中，李金川在写到尚某时说：“为什么我高中第一个班主任会是你，你让我对这所学校产生了阴影。”

　　而新密市教育体育局党委书记李书建则向本刊记者表示，据同学和老师反映，“尚某是一位相当不错的老师。”

　　李书建说，据他们了解，新密实验高中并不存在“送钱调座位”的情况，都是根据个子高低和视力安排的。关于办公室内看黄色录像，他认为不存在，“那是个大办公室，十几个人一起办公，不可能出现(这种事)。”

　　新密实验高中副书记张宗甫则告诉本刊，自己从2000年起担任班主任，“没有这种体验(送钱调座位)，也没有发现这种事情。”

　　遗书中李金川对尚某的“控诉”，张宗甫认为主要是学生对教师教学方法的“个人理解问题”。

　　不过，包括306班小谢在内的几位该校学生却告诉本刊，老师调座位确实是按成绩和关系，成绩好受照顾，往前边中间调，送钱或有关系的也能调个好座位。同学们说，新密实验高中确实存在“不正之风”，例如乱收费、办“快慢班”、教师收礼等。

　　305班学生小北说，学校变相强制学生交资料费。先把资料发给学生用，学期快结束时再收费，反正已经用了，大家只好交钱。如果不交，就要禁止参加考试。

　　李金川的家人和同学都向本刊记者证实，在李金川高二升高三时，因未及时缴纳189元的资料费，缺考两科，导致分数骤减，被分入平行班——305班。

　　“平行班就是差班！”李金川的同学解释。新密实验高中实行“快慢班”制度，按成绩对学生分班教学。而这种做法，是被严格禁止的。

　　学生小风告诉本刊记者，高三共18个班，文科8个班，理科10个班，都分“快慢班”。

　　小风说，文科的301、302、303是快班，304、305、306是慢班，还有两个艺术班。301是最好的，成绩前50名的基本都在里面。

　　“在学校，领导只重视快班，配备经验丰富的教师和优良的设施，管理也严格；但慢班都是一些年轻、没有经验的老师，管理也松散。学校基本上就靠快班和复读生来保证升学率。”小风说。

　　此举引起了慢班学生的强烈不满，他们说，这种教学方法导致他们对未来生活的绝望，“慢班没有多少人能考上大学。”

　　张宗甫对分“快慢班”矢口否认，“我就在306班教课，你看我年轻吗？”

　　对于遗书中提到的其他问题，李书建表示，由于多处是“有人看见”、“听说”等模糊性信息，落实起来难度较大，目前还在调查中。

　　避免悲剧重演

　　谈到李金川的自杀原因，李书建和张宗甫均称其“性格孤僻、不爱交流”。

　　李书建称，由于事前没有任何异常，学校无从防备。张宗甫则表示，该校对心理辅导很重视，专门请过心理专家给学生讲课，还设了心理咨询室，“有的学生爱面子不愿意来。”

　　对此，新密市实验高中的学生有不同的说法。

　　本刊记者询问了10名该校学生，绝大多数人都表示“根本没听说过学校有心理咨询室”。有个学生说，知道政教处有个心理咨询室，但是“整天锁着门”。“学生犯错时大多是被叫到办公室，老师和段长对你批评，让你写检查。”

　　关于心理专家讲课，306班学生小谢证实，有过几次感恩主题的演讲，“不过目的还是督促好好学习！”

　　11月11日晚，新密市教育体育局局长李霞慰问了李金川的家属，并表示此事学校有责任，教体局也有责任。当前教育系统正在治理教育腐败，教体局调查后，一定给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

　　11月13日，该局对李金川死亡事件作出《情况说明》，责令新密实验高中向教体局写出书面检查，主管高三段的副校长、高三段段长、李金川的班主任等相关人员停止工作，配合调查。要求新密实验高中高度重视对学生的心理健康教育和人生观、价值观教育，迅速开展以“关爱学生成长”为主题的师德师风建设活动。

　　不过，这一切，对李金川和他悲痛万分的家人来说，为时已晚。(文中受访学生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