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TV《新闻调查》6月19日播出:职业的创伤,以下为节目实录:
演播室:不久前,我们接到一个叫唐建友的观众来信,信中说他在广东打工期间突患急性白病,医生说他只有两个多月的生命了。因为长期从事喷漆工作,唐建友认为自己得的是职业病,但是当他决定申请职业病诊断的时候,却发现困难重重。《新闻调查》记者前往调查,而就在调查过程当中,记者发现面临职业病诊断鉴定之苦的,远远不是他一个人。
解说:唐建友的家在湖南永州的一个偏僻山村,我们到访时,距离医生给他做出的只有两三个月生命的诊断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唐建友已经卧病在床,现在是不能起床。
唐建友:不能起,最多走到那个门口,这个大门口那里就要晕倒了。
解说:来自长沙湘雅医院的诊断,唐建友得的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需要更换骨髓才能保住生命。
唐建友:医生说找到50万,就去他那里住院,家里这么穷哪里找到那么多钱。
解说:唐建友父亲患脑溢血后遗症,没有劳动能力,母亲务农,还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三年前,正是因为在家收入微薄,唐建友和弟弟两夫妇都去了广东东莞打工,唐建友在一家名为金泓的电器厂做油漆工。
唐建友:第一次进去的肯定人受不了,那个气味很难闻,油漆味,后来慢慢地就适应了。
记者:怎么叫慢慢地适应了呢?
唐建友:就闻着那里面没有什么气味了。
记者:大概过了多长时间是这样?
唐建友:过了大概两三个月。
解说:唐建友在这家工厂一直干了三年多。今年三月,他感到腰部和上臂疼痛,并伴有发烧,唐建友到东莞的一家医院检查,被医生要求立即转院,身上只有几百块钱的唐建友夫妇,没敢去医生建议的广州大医院,而是回到了老家湖南,在老乡的帮助下到长沙做了检查,被确诊为急性白血病。一个月前,唐建友还是自己走回家来的,如今他却已经不能走出这间屋门,因为没有钱,他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治疗措施。
唐建友:我的妹夫,他说喝蛇血好一点。
记者:这有什么依据吗?
唐建友:这个也没有什么依据,这个反正是快要死的人了,不管怎么搞也是试一下。
解说:唐建友说医生认为他的病可能和他从事的职业有关,在亲戚的建议下,他决定申请职业病诊断,但是两个月的时间过去,唐建友在安监部门工作的表哥,龙定华虽然不断地往广东跑,但连一份材料都没有拿到。
龙定华(唐建友的表哥):它这个资料要求特别严格,特别严格。如果要做这个职业病鉴定,要我们提供12个方面的资料。
解说:唐建友家人说的资料指的是这份广东省要求职业病诊断的须知,这上面规定了需要提交给职业病诊断机构的12个大项的材料,包括劳动者与企业的劳动合同,劳动者的健康监护档案等等,而当中很多资料都在工厂手里。
龙定华:12个方面,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劳动合同,这个劳动合同我们就需要到厂里面去拿。
记者:按照道理讲来的话,这个合同应该是工厂一份,然后工人一份啊?
唐建友:签了他就拿走了,他就是一份。
解说:尽管唐建友有在工厂上班的工牌、社保卡等,但按照须知的要求,这些还不能作为唐建友和工厂的劳动关系的证明。
龙定华:找他厂里面,厂里面见我们去了,就不允许我们进厂,待了一个礼拜就是跑来跑去,惟一的一个收获就是这个劳动部门受理了我的劳动仲裁申请。
解说:唐建友的家人说目前他们只能等待着劳动部门的仲裁,来确定唐建友和工厂的劳动关系。他的家人担心这样拖下去唐建友等不到材料凑齐,申请职业病诊断的那一天。
龙定华:家里面,他的父亲和母亲就是每天以泪洗面,有什么办法呢?
解说:唐建友工作的工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企业?唐家人说的是不是事实呢?我们赶往广东东莞。
解说:这里就是唐建友打工的东莞厚街镇,虽说是一个乡镇,但完全是繁华都市的样子。根据政府网站的数字,一个厚街镇就有外资企业1100多家,民营个体企业28564家,2009年的GDP已经达到170亿,这里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数以万计的外来务工者。在一处出租房里,我们找到了唐建友的妻子龙新娥,她现在还在金泓电器厂上班。
记者:你爱人已经生病,而且你们怀疑他的生病,跟他的工作有关系。你现在怎么还在这个工厂上班呢?
龙新娥(唐建友的妻子):我一辞工,把工辞掉厂里面我就进去不了,就是这样。所以我现在把我老公的这个事情搞清楚了,我就马上回家。他现在在家里那个地步,你想我哪里有心情在这里做事?
解说:龙新娥说,她之所以留在厂里,为的就是能够进厂要合同和厂里拖欠唐建友的工资,她原本和丈夫唐建友在一个车间工作。
记者:你能给我们描述一下车间是什么样子吗?
龙新娥:车间里面脏得要命,这里是垃圾,那里是垃圾,也不通风,他们喷起油漆来,那个里面就像是硝火一样的烟,烟雾很大。
解说:唐建友工作的车间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我们来到了金泓电器厂,门口的保安电话联系厂里。
同期:经理在不在?出差去了是吧?那个老总呢?也不在是吧?好的。
解说:保安以所有负责人都不在厂为由,拒绝了我们的拍摄要求。但是我们碰到了刚刚下班的龙新娥,她告诉我们负责工厂日常事务的行政主管一直都在工厂。
龙新娥:就是那个吴主管一直在厂里。
记者:你今天下午见到他了?
龙新娥:嗯。
解说:之后龙新娥给我们提供了一份她拍摄的录像,是喷油部工作的场景。
解说:按照唐建友夫妇的描述,这家企业主要生产灯具,唐建友所在的油漆部是负责往各种零部件上喷漆。每天工作12个小时,晚上10点半才下班,每周只有周日的晚上不加班。
记者:你去做这个油漆工之前,企业这方的人有没有给你有些什么样的培训呢?
唐建友:没有培训。
记者:有讲这个油漆有可能会对人的伤害吗?
唐建友:没有说。
记者:有给你们配备一些防护的用品吗?
唐建友:就是那个一次性的口罩,要用三天才发一个,我觉得也不管什么用,要吐几次,才没有油漆什么东西的。
记者:你是说唾液当中会有油漆的成份?
唐建友:就是喷红色的就有红色,喷什么色就有什么色。
记者:其他的工友有没有你们会谈起来,相互有谁会不舒服吗?
唐建友:不舒服他就辞工走了。
解说:据唐建友说,龙新娥的妹夫几年前就是在这个车间患脑溢血晕倒,不治身亡。但工人们没有把生产环境的恶劣和自己的身体状况联系起来。这次如果不是亲戚的提醒,他也不知道有职业病这回事。在唐建友的诊断书上,医生怀疑他的病是苯中毒引起的,按照《职业病防治法》的要求,有职业危害项目的企业要在卫生主管部门备案,并要严格做好空气和有毒有害物质的检测及工人培训、防护等方面的工作。金泓电器厂是否做到了呢?我们找到了东莞市卫生监督所。此前,唐建友的家人曾经向他们投诉过。我们来访时,卫生监督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他们刚刚到金泓厂做了调查。
记者:这家企业之前在你们这儿有过备案吗?
李镜棠(广东省东莞市卫生监督所职业卫生监督科 科长):查不到它的资料。
记者:就是说它的状况不在你们掌握之中。
李镜棠:它们没申报的话,我们基本上是覆盖不到。
解说:卫生监督所介绍,金泓电器厂是一家港资企业,成立于2005年。但是没有按照法律的规定,就职业危害项目在卫生主管部门备案。工厂也没有日常对有毒有害物质的检测,
记者:它这个车间通风的设备齐备吗?
李镜棠:不太理想。
记者:在这个车间工作的工人防护用品到位吗?
李镜棠:欠缺。他只用纱布口罩,有一点作用,但是真正起到预防有机溶剂,它是没有效果的。
记者:这个公司在和工人签订合同的时候,这个合同上是否注明从事的岗位有可能有职业危害?
李镜棠:没有。
记者:也没有,那就是按照《职业病防治法》的规定,金泓这个公司一条都没有遵守。
李镜棠:应该是这样。
解说:卫生监督所已对金泓厂下达了限期整改通知,6月1号是整改期限,如果依然没有整改,将被处以罚款,但是行政部门即使对金泓违背《职业病防治法》的行为进行了处罚。对于唐建友来说也没有任何帮助,卫生监督所也没有帮他去要相关资料的权力,而仅仅是要回劳动合同这一项,唐家人就感受到了巨大的无助。
龙定华:不给你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就是不给。这是第一次,第二次,他就说那个合同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我们就没办法。
解说:唐家人曾经找东莞的劳动部门求助。我们到东莞时,在龙新娥那里看到了一份劳动合同的复印件,龙新娥说这是前两天工厂刚刚给她的,但是我们发现依据须知要求,这样的复印件是无效的,必须要厂方注明“此件与原件相符”的字样,并盖章才有效。龙新娥这才决定再找厂方,并拍下了录像。
工厂主管:你告我啊,去啊,你去告我啊。
解说:盖章再次被拒绝,龙新娥说她已经记不得多少次和工厂的交涉了。
记者:是说不管是提出任何要求,厂里都不理睬?
龙新娥:不回应,反正他们不理睬你。那天我去请假,他的意思就是要我给他辞工,给他辞工他们就一点责任没有了,他们就是这样的想法。
解说:已经违反《职业病防治法》的金泓厂,面对身患重症的员工,为什么如此冷漠?我们第二次来到金泓电器厂,一番联系之后,保安再次告知主管没在,我们向保安要了总经理的电话,但是无法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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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我们深深体会到了唐建友家人的无助,他们没有想到要做职业病诊断,申请就这么难。面对职业病诊断须知上,长长一串需要提交的材料,很多都需要厂方的配合才可以拿到,唐建友的家人甚至有些绝望。
龙定华:他的爱人看到我跑了几天,就说是不是算了,到时候她说,反正我爱人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很难治好了,现在你们跑也需要资金,也需要钱,她说万一搞不下来,到时候不是劳民伤财吗?
记者:你听到这些话是怎么想?
龙定华:当时我就想起了鲁迅的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们中国的农民在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就是这个样子。
记者:我听你表哥说,你也曾经想放弃过是吗?
龙新娥:这个事情好难办,我就有一点后悔,我就怕搞不清这个事情。
解说:在我们采访期间,唐建友还在等待着劳动仲裁的开庭,他会得到支持吗?他的职业病诊断申请能够被受理吗?唐建友能等到诊断的那一天吗?他在未来还会遇到怎样的障碍,就在我们在广东采访期间,我们又接到了一个叫胡旭容的女工的投诉,唐建友遭遇的她都曾经遭遇,但最终也没有被认定为职业病,至今在深圳生活无着,还在做着维权的努力。
解说: 我们见到胡旭容是在深圳宝安区的一个居民小区,在一套简陋的单元房里胡旭容租住了用木板隔出的一个房间三四平方米的地方,一个月的租金是100元。
记者:是你自己在这儿吗?
胡旭容:我丈夫一个星期回来一次。
记者:每天在这儿能做些什么呢?
胡旭容:每天在这儿我偶尔会去上一下网,然后看一下关于职业病诊断这方面的法律法规,去取证。
解说:胡旭容,来自四川,2005年来到深圳打工,2007年患上再生障碍性贫血,曾经多次病危。
胡旭容:今年已经很不错,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住过院。
记者:你现在每天还要吃药吗?
胡旭容:要,我就是现在因为药很贵,我就是差不多一个月吃半个月的药。
记者:减半?
胡旭容:对,减半。因为我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我长期吃。
解说:胡旭容告诉我们,她的丈夫吃住在单位,每月1400块钱的收入,全部用于小胡的支出,除了每月固定的900块钱的药费,其余500块钱用于租房和日常生活。
胡旭容:这就是我小孩。
记者:他现在在哪儿呢?
胡旭容:他在老家,跟着我爸爸妈妈。
记者:多久没见他了?
胡旭容:差不多两年。
记者:他不会说想你吗?
胡旭容:会,其它方面我都挺满足的,就是最想我的孩子。
记者:是怕花路费吗?
胡旭容:对。
解说:5年前,胡旭容夫妇带着孩子、父母,来到深圳时,是满怀着对这座城市的憧憬和希望的。
胡旭容:刚来到深圳,觉得这个地方很繁华,应该是可以创造一片天地的,我想这个地方应该是我下半生能度过的地方。
解说:那时候,胡旭容的丈夫开了一家小餐馆,而胡旭容进了一家生产手机充电器的工厂。虽然每天要工作11个小时,但当时的日子平稳喜乐,胡旭容丝毫没有想到,她每天接触的一些化学品可能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她所在的半成品车间共有三个岗位,洗板、目检和执锡。胡旭容在这三个岗位都做过。
记者:这个过程当中会接触什么东西呢?
胡旭容:我们会接触很多,比如说白胶、锡线,洗板清洁水里面有苯、二甲苯、三氯烯、正已烷这些东西。
记者:这个洗板水是每天都要接触吗?
胡旭容:对,每天都会。
解说:2006年国庆,剧烈的头痛、心慌让胡旭容难以支撑,随后被送往医院。经过诊断,她患上了再生障碍性贫血。从那之后,胡旭容无法上班,回到了四川老家,经过四川省华西人民医院诊断,怀疑胡旭容的病是由苯中毒引起的。根据《职业病防治法》的要求,劳动者要在用人单位所在地或者本人居住地的职业病诊断医疗卫生机构进行职业病诊断。2008年8月,胡旭容回到深圳申请职业病诊断,按照我国职业病诊断鉴定程序,有资质的诊断机构下诊断结论,劳动者如果对诊断结论不服,可申请鉴定委员会进行鉴定,劳动者共有两次申请鉴定的机会,省级鉴定部门的鉴定结论为最终结论。目前胡旭容的一次诊断,两次鉴定都已经完成,均认为她的病不是苯中毒引起的职业病。但是,胡旭容对这个结果不服。
记者:为什么这样一些有资质的单位,做出来的鉴定不被你所信服呢?
胡旭容:因为有这么多的疑问在里面,我就是不明白,他们采信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只是把这些东西写在那张纸上面,我要一个很明确的,到底我哪个地方不构成职业病?没有回答,回答不了。
解说:我们仔细查看了胡旭容的诊断和鉴定结论,三份结论内容大致相同,分别罗列了职业接触史、临床表现、实验室检查结果等内容,但确实看不出最终结论是依据哪一项得出的。我们找到了深圳市职业病防治院,希望能够了解对胡旭容诊断和鉴定的情况,院方表示,要对当时的诊断鉴定结论作解释,要征求诊断专家的意见,因为专家多是外请的,院方表示联系后再通知我们,胡旭容说她这两年来一直也希望就自己的疑问,向诊断专家咨询,但没有结果。
胡旭容:我一直申请,就是说因为我的文字资料写得不好,我说我当这个专家的面陈述,如果说专家不方便让我去陈述,可以给我一个回信吗?没有,什么都没有,也不给我陈述,也不给我回信。
解说:去年,一直没有获得答复的胡旭容,以政府信息公开的名义要求深圳市卫生局公开用于给她做职业病诊断的全部资料。
胡旭容:然后我就觉得很荒唐,我发现了工厂提交给我做职业病鉴定的全套资料应该说是空白的,他们提交的一些检测报告是其它车间的,然后化学物品的毒性说明书,来料、辅料这些东西,只有一点点,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