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提供给诊断机构的资料几乎空白
解说：胡旭容说，看到公开的资料，她才发现工厂提供给诊断机构的资料不完整，甚至跟她无关。比如按照《职业病防治法》的要求，有职业危害的企业要委托有资质的监测机构定期对工厂的空气及有毒有害物质做监测，在劳动者要求做职业病诊断申请时，这些要向职业病诊断机构上交，而胡旭容发现，工厂向诊断委员会递交的，她在厂期间的2005年至2007年的空气检测报告分别是焗油车间和SMC车间的，并不是胡旭容所在的PCBA车间的，但这三份报告的结论均称该车间的苯系物低于国家标准。
胡旭容：这些检测报告不是我们车间的，这些检测报告它对我根本都没有关系。
解说：这样的检测报告是否可以作为胡旭容职业病诊断的空气监测报告提交呢？我们向长期从事农民工法律援助与研究的律师做了咨询。
记者：工厂向职业病诊断机构提供的她在厂期间的2005到2007年的空气检测报告，并不是胡旭容所在车间的，像这样的检测报告是否有效力？
时福茂(北京致诚农民工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 执行主任)：应该是没有效力，因为职业病史，因为之所以让它提交以前的报告，就是看一看胡旭容本人在这单位工作的时候，接触的哪些东西，你不是这个车间里的报告，那对医生诊断她是不是有接触史，那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也许有人会说，您从法律的角度来判定它的效力来评价一个医学问题，是否妥当呢？
时福茂：作为法律工作者肯定跟医学专家是不一样的，法律是法律，医学是医学，可能对认定不认定，这应该是由专家说了算。
记者：对。
时福茂：但是我觉得，如果作为一个证据评断的话，我觉得都应该是相通的。
解说：在胡旭容的诊断证明上，还有一份检测报告被列举。就是2008年10月宝安区沙井保健所出具的对胡旭容车间的检测报告，报告认为该车间的苯、甲苯、二甲苯，短时间接触浓度低于国家标准。
记者：还有一个证据，就是2008年的10月份，到胡旭容工作的车间进行的空气检测，这个报告也显示，苯的浓度是低于国家标准的，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胡旭容在2007年9月份，就已经离开企业了，那这样一个检测是否有效力呢？
时福茂：应该是没有效力的。
记者：以这样一个证据来证明，胡旭容所在的车间和岗位，在2005年到2007年也是合乎国家标准的，是否适当？
时福茂：我觉得就更不应该这种断定了。2008年已经达到了国家标准，你没法证实2007年
就一定达到国家标准。
解说：在深圳，我们找到了一个2009年才离开飞煌电器厂的女工，她也向我们证明2008年的时候，工厂的生产条件较以前是有改进的。
记者：你工作的那个车间环境怎么样？
胡旭荣工友：2006年的时候环境好热，冷气经常坏，它的空气不流畅。
记者：那后来有改观吗？
胡旭荣工友：后来改了，把空调换了，2008年就把抽风机过滤罩换了，相对好一点。
解说：在鉴定书中还列举了沙井保健所在2009年4月，对胡旭容同工种工人进行的血常规检查，未见异常。
记者：但是这个检测时间也是在2009年的4月份，距离胡旭容离厂大概是一年半的时间，您是否觉得这个证据有说服力？
时福茂：职业病防治法的诊断以及职业病诊断和鉴定办法里边，并没有说一定要比照她的同事，人的体质因人而异，另外这些人的工作时间，是不是也工作到了一定的期限，另一个现在的工作环境是不是有所改善？所以说拿着别人没有得，别人很健康，胡旭容就一定不是职业病，这种推断肯定是不能成立的。
解说：而工人也向我们证明，到2009年和胡旭容同时期的工人基本都已离职，参与体检的都是后来到厂的员工。
胡旭荣工友：条件不好、又热，进进出出的人都很多，到2008年几乎我们车间都没有老员工了，都走完了。
解说：此外，胡旭容认为工厂提交的有毒有害物质的检测也是不全面的，她曾经接触过锡线、洗板水、白胶、松香水，而工厂只提交了洗板水和锡线的原料说明，而通常情况下，苯含量较高的白胶成分说明并没有被提交。此外，按照《职业病防治法》的要求，有职业病危害的企业要在职工入厂前、入职中、离职时，都要有由职业体检资质的机构，做的职工健康体检这也是最直接体现员工身体状况的证据。但工厂并没有向诊断机构提供胡旭容的健康档案，而在胡旭容的印象里，她在厂时，厂里就没有做过职业健康体检。
胡旭容：劳动者进行职业病健康检查结果，这个应该是在工厂要做的，但是工厂没给我们做，就没有。
时福茂：实际上法律上已经明确规定，应该由用人单位来提交哪些报告，所有的劳动者的健康体检报告以及监测环境的报告，那肯定是单位来留存，如果说在职业病诊断或鉴定的时候，通知你提交，你不能提交，那你只能承担提交不能、举证不能的责任了。
解说：胡旭容说在2005年进入工厂之前，她是做过健康检查的，血液检查没有问题，而这几年来，她在医院做了很多检查，排除了家族遗传、自身问题等导致患病的可能。在她的诊断结论上，专家所罗列的临床检查结果，也都是2007年之后她离职后的检查结果。没有证据表明胡旭容在2005年进厂前身体有异常，按照《职业病防治法》第四十二条规定，没有证据否定职业病危害因素与病人临床表现之间的必然联系的，在排除其它致病因素后应当诊断为职业病，那么关于胡旭容不是苯引起的职业病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的呢？也许只有参加诊断的专家能解释清楚。可是，我们接到了，职业病防治院拒绝采访的电话。
深圳职业病防治院电话：他们现在也没有义务接受媒体采访。
解说：6月2号，是唐建友劳动仲裁开庭的日子。可是，当天他的弟弟还是给我们打来电话称，厂方还在拖延。唐建友的遭遇在申请职业病诊断过程中并非个案。
时福茂：就是有一些用人单位，应该做得是非常不人道，明明知道应该属于职业病或者是工伤，他却故意拖延，我曾经见到过个别老板说过，我要拖死他。
记者：目前比如说对于这些工厂老板的故意拖延或者是故意否认这种劳动关系，现有的法律没有办法进行制裁吗？
时福茂：应该说有制裁，但是制裁的力度并不大。对于这种故意违法的就应该判处企业“死刑”，也就是说应该吊销营业执照，所以说我们现在相关的部门正在推动《职业病防治法》以及《社会保险法》，或者《工伤保险条例》的修改。
解说：不仅仅是劳动合同的问题。在我们调查中也发现，法律对于企业的约束缺乏强制性。比如《职业病防治法》规定，有职业病危害因素的企业要在建设之初，就要到卫生行政主管部门备案。但事实上，很多企业并不想接受监督，拿东莞来说，20000家企业当中，在卫生部门申报的仅有6000多家。
李镜棠：它们没申报的话，我们基本上是覆盖不到。
记者：那就等于说，其实法律的规定等于是完全依托于企业的自觉自律？
李镜棠：自觉自律以及行政监督。
记者：但是它都没有申报，主管部门根本就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怎么去监督呢？
李镜棠：就是有这个矛盾存在。
解说：而这些未申报职业病危害项目的企业，更不会去做空气及有毒有害物质的检测以及工人的防护，因此发生职业病的几率很高。有报道称，东莞98.63%的职业病人来自未申报企业。而从全国的范围看，我国有近2.5亿农民工，大多数农民工在职业病危害严重的中小企业工作，由于劳动时间长、劳动关系不固定，流动性大，接触职业病危害情况十分复杂，他们的健康状况难以准确估计。
时福茂：职业病防治法2001年制定，它的原则就是预防为主、防治结合。
记者：但是目前来讲这个防做到了吗？
时福茂：这个防应该做得非常不好，就目前来看应该做得非常不好。一个我觉得还是立法有一定问题，但更重要的是相关的执法部门或者叫权责不清，或者有一些部门，尤其基层一些单位没有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解说：在调查当中我们发现对于不备案的企业，主管部门很难做到监管，而在主管部门掌握之中的企业情况也并不乐观，像胡旭容所在的飞煌电器厂，原本是在卫生监督部门备了案的。但是为什么工厂没有提供2005到2007年间胡旭容所在车间的空气检测报告呢，因为飞煌厂早已被卖掉，我们曾经找到所在辖区的沙井卫生监督所了解情况，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在请示了一个小时之后，给了我们这样的答复。
沙井卫生监督所：上级也是接受我们请示了，我们的情况还都在上面宝安区卫生局。
记者：这个是区卫生局给你们的答复，还是市里给你们的答复？
沙井卫生监督所：区里，区卫生局。
解说：我们来到了宝安区卫生局，但意外的是，区卫生局表示，他们根本没有接到沙井卫生监督所的采访请示。那么，沙井卫生监督所究竟想回避什么呢？在区卫生局的协调下，沙井卫生监督所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记者：这个工厂曾经向你们申报了危害因素的项目是吗？
吕惠中(深圳市宝安区沙井卫生监督所副所长)：对。
记者：这个厂主要存在职业病危害因素，还是有苯、甲苯、正已烷、噪声等，像对这个企业，像你们的监督检查是多长时间一次？
吕惠中：我们进行分类的管理，有些企业危害比较严重的，我们去的频率要多一点。
记者：那飞煌厂属于哪种类型的？
吕惠中：我们是作为一类。
记者：一类，严重是吗？
吕惠中：对。
记者：那对于这样的企业，你们是每年去检查几次？
吕惠中：至少一次。
记者：每一个车间，每年都会有监督检查吗？
吕惠中：对。
记者：按照职业病防治法的要求，卫生监督部门要对申报企业进行检查，督促企业做好工人的卫生防护、空气及有毒有害物质的检测等工作。那胡旭容所在的车间，连续三年都没有空气检测报告，卫生监督所是否知情呢？为什么胡旭容所在的车间在三年的过程当中都没有检测报告呢？
吕惠中：那个车间有啊。
解说：我们现场提出让工作人员去找检测报告，查找的结果是没有。
现场工作人员：确实是没有，没有的话是因为工厂没有委托。
解说：而所长也换了说法。
吕惠中：相同工种、类似的工种进行抽样的检测，不可能每个工人的岗位，我都要检测有没有超标。
记者：这个PCBA车间据我们了解，是含有职业病危害因素的。如果它在连续三年当中都没有检测，您觉得正常吗？
吕惠中：相同工种我们就进行了参照，就是说相同、类似，相同工种的车间我们进行检测。
解说：实际上，飞煌厂提交的检测报告是由沙井预防保健所做出的，而沙井预防保健所和卫生监督所是两个牌子，一套人马，也就是说作为预防保健部门，他们是接受企业委托、提供服务。但是如果厂方没有将全部有职业危害的车间做检测，作为执法监督部门，也应当是知情的。
记者：你们又是卫生监督部门，如果就是说这个企业委托的检测车间不全面，你们是有权要求它必须进行检测的。
吕惠中：胡旭容的岗位，她在2008年几月份我记不得，她来了以后，我们就到她车间里进行了检测。
记者：那个是在她反映情况之后是2008年，而且她已经离职将近一年的时间了。我指的就是说在她入职的这三年。她的车间没有检测，对吗？
吕惠中：其它车间有。
解说：在做职业病诊断时，工厂也没有提交胡旭容的职工健康监护档案。按照规定，这也应当在卫生监督部门的职责之内。
吕惠中：我们检查发现它都有建立职工的健康监护档案。
记者：为什么胡旭容没有呢？
吕惠中：胡旭容，不是说每个员工都要建立这个职业健康档案，企业认为她这个人接触这个工种，是有职业病危害因素，那么她就去进行职业健康检查。
记者：但是据您了解，PCBA车间是否接触有毒有害物质呢？
吕惠中：这个我要看那个报告。
解说：PCBA车间在胡旭容在职的三年间是没有检测报告的，当然是无法查找，是否存在有毒有害物质。但是，我们在胡旭容的职业接触史当中，可以明确看出胡旭容曾经接触的洗板水、白胶、松香水、锡线等，都不同程度存在职业危害。通过调查，我们发现在法律强制力不足，执法又不利的情况下，身处生产职业危害一线的工人的健康是无法得到保障的，而当他们身染重病，很可能还将面临着更大的困境。
解说： 胡旭容生病之后，工厂就与她解除了劳动合同，而她获得的职业病诊断和鉴定，又疑云重重。两年来，生活无着的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维权当中。
记者：你是一定要被鉴定为职业病吗？
胡旭容：我不是一定要被鉴定为职业病，我只是想弄一个很清楚的一个答案。
解说：实际上，在胡旭容没有被鉴定为职业病后，宝安区卫生局曾经有一个红十字的项目要提供给她帮助，却被她拒绝了。
记者：你为什么放弃救助呢？
胡旭容：我要的是一个真相，这个救助给真正需要的人，因为我觉得我们这种病没有的治，我不想浪费太多的资源。
记者：可是你觉得这种坚持重要呢，还是得到生命的延续重要呢？
胡旭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做事做人的一种方式，如果我认为他们这种救助是他们给不到我真正的答案，给我这种救助的话，我不需要，我要的是答案。
记者：你不希望在一个不明白的状态下，有人来同情你，是这样吗？
胡旭容：对。
解说：就在我们对她采访的时候，她又带了一个19岁的男孩过来。
胡旭容：他也是这样一个受害者年龄太小了，他还没意识到他以后的路。
解说：这个初中毕业，就来深圳打工的男孩曾经在一家小厂从事用白电油擦拭音响的工作，一段时间后，手掌肌肉开始萎缩。
记者：这个筋好像在抖是吗？
闫兴：用力的时候它就会发抖，还有那种触电的感觉。这里，这一部分。
记者：你把这个手翻过来，我看一下，这个都伸不直啊。
闫兴：是的。
记者：那你现在手能抓住什么东西吗？
闫兴：抓东西能抓，就是抓起来就掉了。
记者：多长时间变成这个样子的？
闫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反正就一直在进展。
解说：闫兴的手是在2008年出现状况的，当年工厂的老板也是百般抵赖不承认和闫兴的劳动关系，同样是历经艰难，闫兴才被深圳市职业病防治院受理，但最后认为他的手是神经元损伤，不属于职业病。两年来，闫兴辗转各地求医，中山大学附属医院和北京朝阳医院都认为他的手是正已烷中毒，但目前由于法律规定，做职业病的诊断和鉴定，要有法定的诊断机构来完成，这些医院的诊断对于闫兴来说没有什么帮助。闫兴目前还在通过各种渠道寻求解决的办法。
解说：去年，卫生部部长陈竺曾表示，一些引发社会巨大争议的职业病诊断事件，反映出职业病防治专业机构历史欠账比较多，而社会上呼吁改进职业病诊断鉴定机制的呼声，日渐高涨。
时福茂：就像法律一样，你可以一审二审，但是还有一个检察院给予监督，而对于职业病诊断，虽然有一个上级部门所谓的鉴定机构，但是他们毕竟还是一个系统的，尤其可能本身就在一个部门工作，我们也看到了现在仍然是有一些问题，给劳动者更多的选择的权利，可能会更好一些。
记者：您也认为对于职业病诊断和鉴定，如果有一个相应的监督部门或者说是程序会好一些是吗？
时福茂：对。
解说：目前已经走完职业病诊断和鉴定程序的胡旭容，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胡旭容：现在也是不断在网上查，我到底应该去起诉卫生行政部门呢？还是去起诉工厂呢？我起诉工厂我又以什么样形式去起诉工厂呢？劳动纠纷不属于、工伤不属于，那我告工厂什么呢？
解说：通过调查我们发现，目前农民工的职业病诊断依然存在着申请难、举证难、鉴定难的一系列问题，除了法律的欠缺之外，主管部门的执法监督也存在漏洞。今年两会后，卫生部会同安监总局等部门研究建立职业病防治工作，部级联席会议目的在于完善工作机制
形成监管合力。
6月2日，唐建友的劳动仲裁因为企业否认劳动关系而调解失败。6月10号，东莞市劳动仲裁部门下达了，认定唐建友与金泓电器厂的劳动关系的裁决，他的家人随即向职业病防治院递交了职业病诊断申请。
字幕：就在我们节目播出前一天，6月18日夜晚，唐建友离世。
采访人物
唐建友
龙定华 唐建友的表哥
龙新娥 唐建友的妻子
李镜棠 广东省东莞市卫生监督所职业卫生监督科科长
胡旭荣
时福茂 北京致诚农民工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 执行主任
吕惠中 深圳市宝安区沙井卫生监督所副所长
闫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