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汉”杀人的艰难免刑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发自广东潮州

　　编者按：这是一个全国罕见的案例。广东潮州中级法院的法官在审理杀人重案时，察觉出凶手的精神病迹象，并主动提出进行精神病鉴定，最终依法作出免刑判决。

　　在“从重从快”的旧习惯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社会压力下，法院能作出这样的判决，是法律理性精神的胜利，更彰显了中国司法在人权保障上的进步。"

　　杀人者刘宝和因精神病免除刑责。 一位参与办案的法官认为：如果不是警方将刘宝和反复不一的杀人动机如实记录，如果不是因为办案法官在阅卷时发现疑点，如果不是刘宝和与受害者许志明在案发前确无冤仇，那么刘宝和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潮州法院有关人士强调，能作出这一坚守法律理性的判决，是公检法三家共同促成的结果。

　　7月底，广东潮州市饶平县浮滨中学老师许志明收到那份不愿面对的判决书：杀死其女、重伤其妻的“凶手”刘宝和，因属精神病人肇祸，被判不负刑事责任。

　　许志明并不知道，这是潮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数十年来第一起精神病人杀人被判“无罪”的案件，在广东乃至全国，这样的判例也极其罕见。这一判决背后，是中国司法系统在“少杀慎杀”与“杀人偿命”两种不同司法理念的博弈，前者最终胜利，但过程却极其艰难。

　　山村血案

　　"让村民大感意外的是，砍人的男子竟是许家的后邻刘宝和。他极少与人发生冲突，不知为何有如此疯狂举动。"

　　对于判决结果，许志明早有心理准备——此前的两次精神鉴定皆认为刘宝和案发时精神病发作，不负刑事责任。不过许志明却心绪难平，女儿死于非命，妻子身受重伤，这场飞来横祸几乎让他失去了一切。

　　与此同时，刘宝和的家人也面临绝境，刘本人家贫如洗，仅有一个六岁的女儿，面对法院判决的18万元赔偿款，刘家根本无力支付。

　　这起离奇的杀人案，将两个家庭均推向了深渊。

　　上社村是潮州市饶平县最偏远的村庄之一，距离县城超过40公里。村庄四面环山，有四五百户人家，均以种茶为生。村民们敦厚质朴，热情好客，历史上鲜有刑案发生。然而，2009年春节，一起杀人大案打破了山村多年的平静。

　　这一年2月5日，农历正月十一，晚上七时左右，村民许静正和小女儿许小乐一起看电视，儿子许小齐在浴室洗澡。许家一家五口人，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在外工作没有回家，小女儿刚上大学，寒假回来与家人团聚。男主人许志明是中学教师，当天因为去15公里外的学校开会，没有回家。

　　灾难在没有任何预兆下发生。许家的玻璃突然被人敲碎，许静打算到外面看个究竟，刚一开大门，一个男子手持菜刀向她砍来，许静转身逃回客厅，男子追进屋去，将其砍倒。见许静的女儿许小乐吓得大叫，男子又挥刀向其猛砍。

　　许小乐倒下后，凶手并没罢休，又冲向刚从浴室中出来的许小齐，后者逃回浴室，将门关上，凶手连砍带踢，将门弄开……正在双方搏斗之际，邻居们闻讯后赶来，将男子制服。

　　后经法医检验，许静身受重伤，许小乐则当场死亡。许小齐则因躲进浴室，仅受轻伤。

　　让村民大感意外的是，砍人的男子竟是许家的后邻刘宝和。刘宝和平常性格内向，沉默寡言，虽然被认为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但平时性情温和，极少与人发生冲突。

　　刘宝和同母异父的弟弟许宝细更是无法理解。据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那天他赶到许志明家里，发现哥哥脸色铁青，眼睛睁大，充满恐惧。他下意识地大喊一声：“哥，你干什么！”刘宝和吓得哆嗦了一下，似有所醒悟，他上去将其抱住，旁边人方敢上前将菜刀夺下。

　　在被制服之后，刘宝和一度用头撞地及电线杆，导致血流满面，颇为骇人。

　　南方周末记者在上社村采访时发现，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半，但提及此事，村民们仍心有余悸，不愿多谈。

　　令人困惑的作案动机

　　"法官张秋芸阅卷时发现，刘宝和归案后对作案动机作了多种供述，且又被其一一推翻。"

　　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刘宝和本人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案件很快由检察机关起诉至潮州市中级人民法院。

　　作为一起手段残忍、民愤极大的杀人大案，一般会被“从重从快”审理，然而，法官张秋芸在庭前审查注意到的一个细节，改变了整个案件的走向。

　　张秋芸阅卷时发现，刘宝和归案后对作案动机作了多种供述，且又被其一一推翻。而受害人许志明及多名证人均证实许家与刘宝和在案发前没有矛盾。刘宝和的作案动机，由此成为疑问。

　　此案之前，法官张秋芸刚由书记员升任助理审判员，刘宝和案是她法官生涯中的第一个案子。在发现疑点之后，张秋芸迅速向其领导报告，在征得同意后，决定迅速开庭，以看究竟。

　　根据潮州市检察院的指控，刘宝和的作案动机为“生活不顺心，怀疑是邻居许志明捣鬼所致”，其作案目的是为了“报复许志明”。然而，法庭上，刘宝和却将这一说法推翻。

　　刘宝和在法庭上滔滔不绝，大谈其作案动机是因为许志明“出神”(当地土话，意为“灵魂出窍”)，到他家威胁他，要勒死他。法官并没有贸然打断其辩解，而是耐心倾听并做好记录。

　　为了还原真相，南方周末记者特将部分庭审内容摘录如下：

　　当被问及“与许志明的关系如何”时，刘宝和称：许志明要挟过我女儿，说是前面这个男人威胁的，用脚踹她，我女儿当时一睡下就流鼻血，我女儿告诉我的，一开始我也没报复许志明，我也没上门找他。以为孩子中了邪，没什么了。

　　当被问及公诉人指控其“生活不顺心，怀疑许志明而报复”是否属实时，刘回答：不属实，是因许志明此前要挟过我女儿，事发前几天又“出神”要胁我，我才报复他。

　　此外，刘宝和还叙述了他当天作案时的情形：

　　我开摩托车到临乡我舅刘洽元处坐，许志明就投身到我身上，说我到哪就死到哪，弄得我魂都没了，我就开摩托车到顶乡(当地地名)，到家里坐定，许志明又出神要勒死我，我就持刀要到他家报复他。但他不在家，我很生气，一时没理智，他老婆见状出来要打架，我想到自己和女儿被他要挟，日子没法过，就用刀砍他老婆，许志明当时投身到我身上，我一气之下就想报复他女儿……

　　对于刘宝和的上述解释，公诉方认为，被告人是因自己的疑心而作案，使一个美好的家庭受到严重伤害，应予严惩。

　　由法院指定的刘宝和辩护律师则提出，刘宝和可能有精神病，有必要请法庭委托专家对其进行精神病鉴定。对此，公诉人当场表示反对，认为刘宝和在侦查和审查起诉阶段对作案过程交代清楚，而且其本人承认没病，没必要进行精神鉴定。

　　一反“从重从快”

　　就刘宝和案而言，如果不作司法精神病鉴定，刘宝和没有任何轻判理由，几乎肯定将被判决死刑立即执行。"

　　在是否对刘宝和进行司法精神病鉴定的问题上，潮州中院遇到了一个全国所有法院都可能遇到的难题。

　　按照司法惯例，司法精神病鉴定只能由公检法等司法机关启动，而实践中则多由公安机关送鉴，一旦嫌疑人被鉴定为有病，司法程序就此终止，嫌疑人要么送回家由其监护人看管，要么强制送精神病院治疗，通常不会起诉至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