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正文内容

从命案到伪证案:北海困局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7月08日14:12  三联生活周刊
钦州犀牛脚镇炮台村的村民 钦州犀牛脚镇炮台村的村民

被害人黄焕海的父亲黄祖松 被害人黄焕海的父亲黄祖松

黄子富一直坚持做无罪供述。图中是黄子富的养父母 黄子富一直坚持做无罪供述。图中是黄子富的养父母

裴贵在婚礼举办前被抓走,如今他的孩子已经学走路了 裴贵在婚礼举办前被抓走,如今他的孩子已经学走路了

  一桩命案,核心定案证据只有口供,不仅自相矛盾,而且与尸检报告南辕北辙。这种荒诞,在警方“重口供、轻物证”的办案模式下实在不稀奇。稀奇的是,北海的这桩命案,当刑辩律师们申请新的证人出庭,提出合理疑点,逆转了整个庭审形势之后,反而引火烧身。对律师们涉嫌伪证罪的追诉程序已经启动,公权力此时加班加点的全情投入,如果用在当初的命案调查里,属于死者黄焕海的正义或许早已彰显。

  主笔◎王鸿谅   摄影◎黄宇

  失踪与死亡

  黄焕海死的时候只有17岁,从卸江村老家到北海跑船刚一个月。在昏暗的旧土屋里,父亲黄祖松能翻找出来的唯一照片,是黄焕海合浦西场四中毕业证的复印件,蓄着齐刘海学生头的标准照。4个孩子里,黄焕海排第三,是长子,比弟弟大6岁。2008年初中毕业后,黄焕海没再念书。“他懂事,读书的钱都是自己去海边摸螺挣的。”黄祖松费力地用普通话解释,“家里穷,他姐姐还在念卫校,他就说自己不想读书了,回家做事。”

  卸江村靠海,距离西场镇上将近10公里。地里大片的甘蔗和木薯错落着,这个季节绿成一片,各家门前屋后废弃的贝壳铺了一路,在正午的烈日下闪着灰白的光。踩着这样的贝壳路出来,坐摩托,到西场镇上换中巴,过合浦,大概1个半小时才能到北海。2009年10月中旬,黄祖松就这样带着儿子出村,上了地角8813号渔船。船员按规定必须年满18岁,1992年出生的黄焕海还差1岁,不过没人跟他们父子较真。这是黄焕海第一次跑船,黄祖松当然心疼:“出海就是一个多星期,是辛苦,那有什么办法,我们本来就是渔民。”

  一个月里父子俩一起出海三次,直到台风到来。渔船进港避风的时候,黄祖松接到妻子的电话,小儿子生病了,让他赶快回家。“那天是11月13日,”黄祖松记得,“船才停了两天。”他匆匆回村,结果第二天上午,他还在西场医院就辗转接到消息说,黄焕海不见了。传话的人只说了个大概。“就说我儿子14日凌晨在跟人打架,然后就不见了,跟他在一起的两个人跟他走散了,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他。”

  黄祖松在村民的陪同下赶回北海,他弟弟黄祖瑞远在福建长乐,接到电话当天18点多钟也赶了回来。一行十来人到北海市西街派出所报案,得到的答复是必须等到失踪满24小时。他们心里着急,就跟警察起了冲突,打了好几次“110”,结果也只能等着。“我们只是想警察能快点帮忙找人。”黄祖瑞说起来还是心里有气,“那是冬天,很冷,我们在派出所外面等了一个晚上,我哥嘴都冻紫了。”除了等待,他们也在沿街继续找人。“每一条街,50米、100米地找,见人就问,大声叫黄焕海的名字。”黄祖瑞说。他们心怀期待,最坏的设想,也只是黄焕海凌晨打架受了伤,躺在某个角落,也许就在下一个路口。

  失踪时间满了24个小时,黄焕海还是没有出现。西街派出所终于给他们做了笔录,仅此而已。黄祖松赶回家继续照顾小儿子,心神不宁地等消息,黄祖瑞留下来继续找人。大海捞针般地找到第五天,11月19日,黄祖瑞在外沙桥听到消息,“有人说看见水里漂过像西瓜一样的东西,像是人头”。他赶紧从外沙桥上游往下游找,“在岸上看,也上船找,用手电筒一条船底一条船底地照”。从早上6点到10点,一直找到下游大概两三公里处的北海渔轮厂码头,在两条渔船之间发现了一具尸体。他用手电筒照下去,认出了侄儿的皮带和衣服——蓝灰色短袖衫、灰色牛仔裤,他说“心都凉了”。

  黄焕海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呈巨人观,双手双脚皮肤膨胀、皱缩、变白”。尸检报告确定的死因是“因重度颅脑损伤而死亡”,“尸体为死后入水”。黄祖瑞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愤怒,他说:“我问过外沙桥那个渔民,看到水里有人怎么不马上报警,他却说不想惹麻烦。警察根本没有帮我们找人,如果我们自己放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

  口角与冲突

  黄祖松回村的那个晚上,黄焕海原本跟同村的两个人在一起,小学同学陈溢瑞和20岁出头的黄祖润,他们在三中路的一家大排档吃完消夜,已经是11月14日凌晨2点多钟。后半夜还在北海市区活跃着的年轻人当然不止他们,来自钦州犀牛脚镇炮台村的另一拨儿年轻人,也在三中路上的另一个大排档消夜。

  卸江村这3个先吃完,搭摩托到前进路去找旅馆过夜,在前进路和北部湾西路交界的路口下车。很巧,炮台村年轻人里,有一男三女也来到这附近,他们是裴金德、宋启玲、杨炳燕和潘凤和。黄焕海突然跟裴金德发生了口角,为什么会发生口角,黄祖润和陈溢瑞说不清楚,他们只记得,消夜的时候黄焕海“好像心情不太好,喝了些酒”。虽然是黄焕海酒后挑事在先,黄祖润和陈溢瑞还是迅速过来帮忙,裴金德看到情势不对就跑了。这一幕刚好被外号叫“包子”的钦州人看见,跑到大排档通知了炮台村的其他人,夜宵摊上的十来个年轻人,听说本村人受了欺负,东西也顾不上吃,在北部湾西路堵住了炮台村的3个,将他们分开围住。黄祖润和陈溢瑞有惊无险,被放走后在北部湾西路再次会和,他们回到打架的地方去找黄焕海,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两个人的记忆里,最后一次看到黄焕海是刚被围住的时候,黄焕海说了粗话,被踢倒在地。

  那个晚上的情形,黄祖瑞反复问过黄祖润和陈溢瑞。“问了整整两天,可是他们都说不清楚,可能他们年纪小,被吓到了。陈溢瑞说自己跑掉了,去找帮手没找到,后来的事情他不知道;黄祖润说他被带到了移动通信大厅,路上给黄焕海打了电话,是通的,只是没人接,围住他的人抢了他的手机放走了他,又有人追上来把手机还给了他,这个时候他再打黄焕海的手机,就打不通了。”不过黄祖润记住了围住自己的几个人,11月14日晚上,黄祖松一行在北海找人时,途经宝谊大厦,黄祖润认出了抢他手机的杨业勇和把手机还给他的杨炳就,他们打了“110”,警察赶到,把杨业勇和杨炳就都带回去做了笔录。

  黄祖瑞记得这两个人的反应,“反复说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不清楚”。杨业勇和杨炳就能说清楚的,是那个晚上的前半场。11月13日,炮台村的双胞胎兄弟裴日亮和裴日红过生日,约了一帮在北海的朋友唱歌,然后去吃消夜。裴金德并不在这个聚会里,他在另外的歌厅唱歌。如果不是“包子”跑来说裴金德被打,这个欢乐的生日聚会,会在夜宵后平静地各自散去。围住黄祖润之后,杨业勇给裴金德打了电话,让他来认人,但裴金德让他放人。至于其他人是否围住了黄焕海,杨业勇和杨炳就并不清楚。他们能够提供的,只有当晚的聚会名单: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裴日亮、裴日红、裴贵、杨炳棋、黄子富和几个女孩。

  命案必破。2009年11月19日,黄焕海的尸体找到之后,名单上的男性,第二天陆续被警察带走问话。裴日亮首先在北海被抓;接下来是裴日红、裴贵、杨炳棋和黄子富,他们4个在钦州港的网吧被一起带走;裴金德则是从炮台村的家里被带走。警方最初锁定了6名嫌疑人:裴金德、裴贵、杨炳棋、黄子富、杨业勇和杨炳就。案子到了北海市检察院之后,最终确定起诉的嫌疑人只有前面4人。

  起诉书上认定的犯罪情节,前半段与黄祖润和陈溢瑞的回忆相同,先是黄焕海这一方追打裴金德,然后是钦州人的反击。后半段是他们不知道的:与同伴分散的黄焕海,被几个人挟持着上了出租车,在水产码头下车之后,经受了第二轮“拳打脚踢”的殴打,当场死亡,死后被众人共谋扔进大海。只是这份起诉书也令人疑惑,虽然只认定了4名嫌疑人,但在水产码头杀人抛尸情节的描述里,有份参与的却又有6个人,多出来的两个人是劳次和裴日红,他们被标注为“另案处理”。

  嫌疑人的供述

  炮台村和卸江村隔海相望,都是渔村。只不过炮台村更遥远,进村的路更颠簸,距离北海车程3个多小时。在起诉书上成为共谋的4名嫌疑人都来自炮台村,年龄最大的是裴金德,当时26岁,最小的是杨炳棋,19岁,裴贵和黄子富同年,21岁。

  裴金德20岁就开始在北海跑船,出事的时候已经跑船6年,是4个孩子的父亲,因为孩子多,他的家境在4个人里最窘迫。裴金德跟裴贵同宗,属于同一个祠堂,但关系其实一般。年纪相仿的裴贵、杨炳棋和黄子富的关系更为亲密,他们3个一起在广东打过工,这次去北海,也是3个人前后脚去的,在同一家制冰工厂,上班才1个多月。2009年11月13日去参加裴日亮和裴日红生日聚会的时候,他们3个已经打算辞工回村。裴贵的妻子杨焕美说:“裴贵打电话回来,说冰厂的工作很辛苦,工资每个月1000多块钱,早上四五点就要起来。他们去了一个月就赶上冬天,北海很冷,他们带的衣服也不够,3个人都打算回来了。”杨焕美很开心,她本来就不同意裴贵去北海,她跟裴贵的婚期已经订好了,“农历十一月十三和十四日(即12月28和29日),在村里摆酒两天”。喜宴才是村里承认的结婚方式,这场喜酒不能再拖,杨焕美已经怀孕了。回忆到这里,她突然大哭,说:“他本来不会去北海的,我跟他说怀孕了冬天要买新衣服,他说好,那就在北海找个工作,先挣点钱,回来就给我买衣服。我不同意,他还是去了。”

  11月14日晚上的事情,很快就传回了村里,裴贵跟妻子通电话的时候,承认自己参与了打架,但只是打架,没有其他事,杨焕美也就不再多想。“他们3个都是老实人,尤其是黄子富,他们3个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担心的。”黄子富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内向,是个“牛踩都不会叫的人”,比他小的杨炳棋都结婚生子了,只有他,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他自小被过继给伯父黄国柱,亲生母亲杨炳坚脑肿瘤落下了残疾,眼睛几乎失明,腿脚也不好使,到哪里都要借助一个小凳子当平衡支撑,弯着腰一步一挪地走,但是对儿子的行踪一清二楚。她记得,黄子富“农历八月初才从广东打工回来,回来就在家里帮他爸爸下地做工,收木薯,到了农历八月二十日(即10月8日)就去北海打工,再回来就是农历十月初二(11月18日)”。

  3个人是11月18日一起回村的,也是11月20日在钦州港网吧一起被带走的。同一天被带走的还有裴金德,他的母亲回忆:“我是农历十月初四(11月20日)才知道打架的事情,就打电话叫他回来。他说自己没有做,我说不管做没做都要回来,他就搭车回来了。坐到犀牛脚船厂那里,先去买了些菜,然后搭他哥哥的摩托回来。我就坐在屋里抱着小孩,看着他进屋放下菜,拍了拍手逗孩子,4个警察就进来了,搜了他的身,把他带走了。”

  黄焕海的尸检报告2009年11月23日才出来,在那之前,裴金德、裴贵和杨炳棋3个人已经做了不止一次的有罪供述,承认他们在第一轮的打架之后,把黄焕海挟持去了水产码头,杀人抛尸。3个人的供述里,凶器都是刀,都是先用刀捅,然后拳打脚踢。他们分别描述了刀的样子和来源,凶器的处理方式都一样,扔到了海里。具体到刀捅的部位,说法各异,有的说是头,有的说是屁股,场面混乱。以此倒推,黄焕海的衣服和身上应该有多处刀伤,可是尸检报告恰好相反,黄焕海衣服和身上都没有发现刀伤,甚至连被拳打脚踢会留下的皮内皮下出血点都没有,脏器也没有任何损伤异常。他的损伤“主要分布在头部”,“系头部受到巨大作用力作用致使颅底骨折,脑干周围出血严重颅脑损伤死亡”。于是,尸检报告出来之后,做过有罪供述的3个人,口供就变了。他们依旧认罪,但承认在行凶方式上说了假话,他们是带了刀,但是没有用,只是拳打脚踢。这一轮的问话,警察补充了一个新问题,有没有人用木棍或其他的凶器,他们回答都是“没有,不知道”。然后,这个问题就过去了,在笔录上再没有被深究。

  唯一没有做过有罪供述的只有黄子富,他的陈述始终如一,他说自己在北部湾西路参与了打架,但根本没有去码头,更没有参与杀人抛尸。他还说,那个晚上很快就散了,被打的人也放了,后来他、裴贵和杨炳棋3个人打车去了外沙码头找游戏厅,因为游戏厅都关门了,就回到市区找旅馆过夜,结果旅馆又住满了,3个人就在网吧里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他们三个还遇到了昨晚被打的两个人,听说他们在找黄焕海,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他们。虽然是无罪供述,可是黄子富的口供还是让他处于很不利的位置,因为他承认打车去过外沙桥,警方认定的抛尸码头,就在外沙桥附近。他也承认和裴贵、杨炳棋在一起,而这两个人在口供里是认罪的。

欢迎发表评论我要评论

上一页 1 2 下一页

微博推荐 | 今日微博热点(编辑:SN002)

     新浪独家稿件声明:该作品(文字、图片、图表及音视频)特供新浪使用,未经授权,任何媒体和个人不得全部或部分转载。

留言板电话:010-82612286

新浪简介About Sina广告服务联系我们招聘信息网站律师SINA English会员注册产品答疑┊Copyright © 1996-2011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