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美国著名专栏作家诺尔曼·所罗门

　　采访人：《世界新闻报》驻美国记者田薇

　　在过去两年里，人们听到最多的词，可能就是“9·１1”了。似乎在这两年里所发生的重大事件，都会被引领到“9·１1”这个前提下。又是一年“9·１1”，对“9·１1”，人们却有说腻了、听烦了的感觉。在接受《世界新闻报》记者独家专访时，美国著名专栏作家诺尔曼·所罗门说，对于布什政府来说，“9·１1”就像事先设置好了一个充满感情的按钮，每当需要悲伤时，就拿出来按一按——作用总会有一些。但是，这个作用却在不断减弱。“生活还要继续”，美国人面临的问题，也远比“9·１1”要复杂和现实得多。

　　诺尔曼·所罗门是一位美国的专栏作家。在《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上就美国媒体与政治等问题发表评论文章，并著有相关著作。所罗门也是美国有线电视网、MSNBC等新闻频道的特聘评论嘉宾。他还在总部设在华盛顿的公众信息研究所下属的一个思想库担任执行主任。这个思想库中拥有一批著名的独立学者，他们的研究成果不断受到关注。

　　“今年的‘9·１1’纪念日有一层重要的现实感”

　　《世界新闻报》：又是一年“9·１1”，不知今年你是否感到什么不同的气氛？

　　所罗门：我倒真是觉得今年美国人对这个日子似乎不再是那么空洞地纪念了，而是更多了一些“与现实接轨”的迹象。两年前那场悲剧的震撼力依然很大，但是过去的两年中毕竟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感到不少人现在有一种“生活还是要继续”的现实心态，原因很简单，他们必须面对这两年出现的各种各样的现实问题。

　　《世界新闻报》：能具体说说吗？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实生活和境遇？

　　所罗门：首先是美国的经济情况。虽然经济有所好转，但美国人现在必须去应付一个奇怪的现象——没有工作的经济复苏。在经济生活上，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安全感。

　　社会服务等各个方面也大不如前，而这才是关系到每一个美国人的问题。比如，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比较完善的健康保障方面的社会改革。所以，美国人难免觉得生活质量和生活的安全系数都大打折扣。从长远的角度看，这些才会成为美国真正的、最大的国家安全问题。

　　以“9·１1事件”为代表的恐怖主义挑战，无疑在每个美国人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压力；但是，在过去两年里发生的种种事情，让人们越来越感觉到，有了经济生活的安全才真正能带来踏踏实实的未来。

　　再有就是伊拉克战争，以及战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美国人已经看到了现实。这个现实当然没有布什政府此前承诺的那么正义、那么美好、那么大义凛然、充满英雄气概。这可能更让今年的“9·１1”两周年纪念日增添了一层重要的“真实感”。

　　《世界新闻报》：“9·１1”以后发生了很多事。这两年美国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情境的？

　　所罗门：“9·１1事件”给了美国一个“受害者”的角色，造就了宣传的砝码。

　　美国人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惊愕不已。而就在痛苦与悲愤的时候，他们无意间为总统出据了一张巨大的空白支票。后者可以在上面随意填写自己所有可遇不可求的愿望：阿富汗、伊拉克……等等。

　　在对内政策上，其实也是一样。不经意间，我们美国人一向引以为荣的公民自由权、言论自由权都受到了政府机器的愈发严密的监控。

　　在这期间，美国媒体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两年间，媒体每次谈起“9·１1事件”，话语间总是带有强烈的火药味，一副“坚决战斗到底”的口吻。直到现在，一些媒体才慢慢地开始有所“动摇”，开始试探性地、用审视的态度去看待过去两年布什政府的所作所为。

　　“战争的第一个牺牲品就是事实”

　　《世界新闻报》：在伊拉克战争前，我在华盛顿采访，发现很多美国老百姓对开战的情绪已经很高，他们大多数认为萨达姆与“9·１1”百分百有关系。事到如今，我依然不明白人们的这个结论从何而来？因为在当时，即便是政府情报部门，也没有拿出任何具体的证据。

　　所罗门：这里有政客的作用，也有美国人情感冲动的现实。美国媒体在这个时候更是被自愿地卷入其中。

　　萨达姆的头像和“9·１1”悲剧，就像两张内容截然不相干的照片底片，却被精心地重叠在一起。两张底片都显示出了美国的敌人。虽然萨达姆和“9·１1”可能并不相干，但却被浑浑噩噩地绞在了一起。

　　其实，这个手法直到现在还在使用。想必你注意到了今年“9·１1”前布什总统就反恐问题发表的全国讲话。在讲话中，布什提出美国在伊拉克正在进行反恐战争。显然，这又是把美军在伊拉克受到的袭击与反恐战争重叠在一起。这个方式就是那么简单：好人与好人在一起，坏人与坏人在一起。

　　你也许会问，两个底片重叠在一起就会出现变形，这么明显的现象，难道就不会引起大多数人的警觉吗？确实，享有充分信息的公众应该具有判断的能力，杜绝这种刻意低劣的蒙骗。但是媒体并没有为大众提供必要的识别能力，相反却惯性地将布什政府想要宣传的内容一样不差、具体形象地转达给了公众。

　　《世界新闻报》：在你的专著《目标：伊拉克》中还提到另一个有趣的问题。早在1990年海湾战争期间，当时的美国政府就曾经利用没有任何根据的“证据”，让美国人产生了对萨达姆政权的刻骨仇恨。但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揭露出来的信息却表明，美国政府的某些指控并没有依据。在这一次的伊拉克战争前后，又出现了非常类似的现象。这其间，却只有10年的时间。为什么会一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所罗门：有一句话讲得有些道理：战争的第一个牺牲品就是事实。此次更不例外。

　　几十年前美国著名的记者斯通曾经说：“政府是会扯谎的。他们的话不能轻易相信。”如果媒体对政府采取绝对信任的态度，那么情况就更加危险。但目前美国媒体中很少有人去深挖事实，提出尖锐的问题，作独立报道。这就为那些对战争狂热的人们打开了大门，为华盛顿实现其政治目的铺垫了道路。

　　虽然现在美国部分媒体就伊拉克战争缺乏真实依据提出了置疑，但是在当时，他们并没有大规模地这样做。就像拿破仑讲的那样：没有必要去封杀新闻，只要将事实“稍后”讲出就可以了。美国政府对这种做法采用率很高：越南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以及此后对伊拉克的占领都是这个方式。

　　另外，人们对政府和军队总是有一种深藏的盲目的信赖。“爱国主义是无耻行为的最后法宝”——当军队强大时，人们往往愿意举起爱国的旗帜，有一种“伪爱国情绪”。但后来，人们就会如梦方醒。就像一位美国民间歌手在越战时所唱的那样：总是那些资深的人们指出战争的前景，也总是那些年轻的士兵在现实中倒下。

　　“‘9·１1’就像一个装满感情的按钮，需要时拿来按一按，总会有作用”

　　《世界新闻报》：自“9·１1事件”以来，人们几乎听惯了一句话：“‘9·１1’改变了一切”。两年之后，不少节目主持人还在念着这句话。你对这种总结有什么看法？

　　所罗门：我认为那是夸大，是一种过度自怜和对世界缺乏认知和理解的表现。他们会认为当“9·１1”悲剧发生后，每个人都会为美国震动了、改变了，这个世界不一样了。事实上，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的事件造成比世贸大楼倒塌、几千人丧生更大的悲剧。但是美国人对这些悲剧也许不知，也许觉得离自己太远而毫无概念，因此无法体会。

　　另外，这个说法也是一种宣传手法。在美国，你完全可以通过强有力的手段让别人相信一件事，其秘密就是不断重复。一旦人们对一个说法逐渐接受，那么与之相关的政治行为就不会受到什么质疑。无疑，“9·１1事件”成了布什政府说服民众的一种强有力的武器。

　　通过不断重复“‘9·１1’改变了一切”这句话，布什政府实现了自己的一系列政治抱负：无论是在国内对公民自由进行挤压，还是出于地缘政治的原因而对阿富汗和伊拉克发动战争，布什政府都没有受到很大的、来自美国公众的阻力。

　　《世界新闻报》：这句“百验灵方”还能坚持多久？

　　所罗门：这个口号的效力已经在逐渐减弱了。它的黄金时期是“9·１1”后的几个月。在2002年间，这句口号已经有些势不如前。到了现在，就更有不同的声音对其进行质疑了。当然，“9·１1”两周年纪念日前后，这个口号的势头一定会有回升。布什政府一定会不断重复，而媒体也会跟风。

　　这个口号的流行以及美国政府对“9·１1事件”的运作手段，总在我的脑海里产生一个图像：“9·１1”就像事先设置好了一个充满感情的按钮，每当需要悲伤时，就拿出来按一按——作用总会有一些。被欺侮的感觉正是目前布什政府需要的氛围，因为这能让美国人感到自己是受害者，再次不顾一切地团结在他们的身边。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不要有人再给他们这个机会。否则，布什政府很可能为了2004年11月的大选再做些煽动性的行为。

　　《世界新闻报》：中国读者很想知道，“9·１1事件”两周年的日子里，美国人在想什么？你能作个概括吗？

　　所罗门：我在想，我和我的国人应该从“9·１1事件”中汲取教训。我们应该谴责和制止那些向无辜民众举起屠刀的行为，同时也不要让那些为了不正当的政治和经济目的进行欺诈的人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