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2004美国大选 谁主沉浮？

　　□薛涌

　　2004年6月，也许是美国大选年中最奇特的6月。月初，里根辞世，盛大国葬主导了媒体一个星期；月末，克林顿自传《我的生活》又横扫全国书店。一时间，本月的总统政治似乎不是布什与克里斗法，而是里根与克林顿在上演美国版“关公战秦琼”。

　　现代美国版的“关公战秦琼”

　　战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两位总统，里根与克林顿当然可以这样喧宾夺主。在某种意义上，今年大选可说是这两位总统的政治遗产的竞争，他们都对各自的政党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造，美国总统政治的格局在这两人之后可谓已经彻底改变。

　　所以，克林顿自传上市之日，当保守派的喉舌《华尔街日报》发表社论，称“克林顿自传与里根的葬礼相比，实在渺小得出奇，历史已经证明，克林顿的政绩比起里根的来微不足道”的时候，实在不用感到奇怪。

　　华尔街的评论员或许只顾忙着连夜赶写社论了。他该亲自到纽约街头看看，看看那些连夜排着长队在雨中等待签名售书的长龙——等候的人由书店所在的第五大道拐到另一条街上，人们就像期待一位摇滚歌星那样等着克林顿的出场。一位头一天晚上10点就到书店门口排队，一等就是15个小时的女读者称克林顿是“我们时代最不可思议的总统”。一位男士说：“他是个好政治家、好总统。他在任时的日子多好！可现在，我们在伊拉克打一场不该打的战争，经济也一团糟。”

　　尽管“拉链门”使克林顿成了最广为人知的负心汉，但女读者对他还是青睐有加。一位三十出头的女士得到签名后兴奋不已，“他实在是个非常性感的男人。”另一女士对记者说：“签名时和他说话的机会只有一瞬间。我乘机告诉他我的名字，表示愿意参与他的艾滋病计划，为他工作。但愿他能记住我。”

　　当然，等着要签名的并不全是崇拜者。有位读者干脆说：“我恨这个人。他是国家的耻辱。不过我却想要他的钱。”虽然书的标价仅35美元，但在eBay网上的拍卖，签名本已达200美元。难怪自传上市的第一天，销售就达50万本，创了非小说类的记录。许多书店售书至半夜，以便让狂热的读者能够在第一时间买到。

　　这景象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克林顿还“活”在美国人的生活之中。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存在不比里根小。

　　白宫才是麦凯恩的目标

　　也许最能够说明克林顿对美国当今政治生活的塑造的，莫过于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克里对竞选伙伴的选择。

　　3月份就曾有传言说克里想让亚利桑那州共和党参议员麦凯恩当他的竞选伙伴，组成跨党组合。虽然麦凯恩反复否认，流言却始终难以平息。媒体为此进行的民调显示，这对跨党组合遥遥领先“布什＋切尼”。CBS的最新民调结果是，“克里＋麦凯恩”会以53%对39%击败“布什＋切尼”。这一出大戏可能永远也无法上演，但已是极尽曲折，处处可见克林顿的政治遗产。

　　就个人因素来看，克里和麦凯恩并非没有合作基础。麦凯恩曾是布什党内最大的挑战者，2000年的“麦凯恩哗变”差点让布什连共和党预选都未能通过。后来，共和党的既得利益势力纠集所有力量，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在麦凯恩的黑人养女身上做文章，结果麦凯恩与布什交恶，拒绝考虑当布什的竞选伙伴。而麦凯恩与克里却是好友，当布什的竞选班底攻击克里对外政策过于软弱时，麦凯恩曾公开为克里辩护。

　　更重要的是，布什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战时总统。但美军陷入伊拉克不能自拔，公众对布什的领导能力正在丧失信心。布什和切尼，当年都想办法躲避了越战。而克里和麦凯恩则是越战英雄。特别是麦凯恩，在对外政策上属于素有声望和经验的“鹰派”。他若加入克里团队，显然会是布什最大的恶梦。

　　然而，6月18日，麦凯恩公开出来为布什助选，表明他对本党的忠诚。虽然克里仍会竭尽全力收揽麦凯恩，但麦凯恩屈就的可能却非常小。麦凯恩的目标是美国总统，这在克林顿时就已是路人皆知。与克里搭档也许可以让他成为副总统，但却离总统更远。

　　因为，以跨党组合的方式把布什赶走将会激怒共和党。即便麦凯恩日后得以副总统之威竞选总统，不但得不到共和党的支持；而且也很难取信于民主党主流，虽然克里会支持他。所以，要想成为总统，麦凯恩最好的选择就是现在作壁上观。不论克里与布什这一次谁进白宫，他四年后都有自己的机会。

　　麦凯恩的个人政治目标，决定了跨党组合的不现实。但对跨党组合的推动，却说明两党都在重新整合。这一不稳定的状态，正是里根与克林顿政治遗产的综合体现。

　　里根与克林顿的政治遗产

　　共和党传统上由新英格兰的财阀主导。这些大资本家对新政以来民主党干预性大政府的理念亦步亦趋，跟着大兴福利、提高税率，动机在于确保企业界对政策的影响。而里根则通过联合南部和西部的保守势力，打破了这些金融巨头对共和党的控制。布什更是试图继续里根式的保守主义，希望以南部作为政治基地来确立自己在全国政治中的优势。

　　不过，虽然里根与布什的政治光谱相似，但社会基础却有很大不同。

　　里根的保守主义的社会基础是南部基督教保守派与西部的个人自由主义者的联盟。联盟的共同敌人是罗斯福新政以来的个人自由派。在其看来，自由派倡导的大政府、“伟大社会”计划，是要把美国变成一个福利国家，是1970年代经济与社会危机的根源。

　　不过，组成联盟的两种力量也有明显差别。南部保守派有大量教育程度低的白人下层选民，他们信奉基督教保守主义，要求政府替天行道，贯彻基督教精神，干预道德与个人生活，直接挑战政教分离的理念。特别是在堕胎、同性恋等问题上，南部保守主义都持极不宽容的右翼宗教立场。他们以州权的名义，反对联邦政府打着政教分离、种族平权等旗号对南部生活方式进行干预。西部的个人自由主义者则包括大量专业阶层。这些人教育程度较高，思想开放，厌恶群体对个人的压制，不管这个群体是工会、政府，企业或教会。他们投里根的票，是因为他们反对政府干预个人生活，通过把这个人挣来的钱装到那个人的兜里来扩张福利。

　　在以自由派为主导的民主党主导美国政治之时，虽然南部保守主义还是共和党内的异端，但它已经和个人自由主义结成了天然联盟。里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他的政治基地却是加州，骨子里是个自由主义者，他一生的政治信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让“政府从人民的生活中走开”。所以他减税十分坚决，但在执行南部保守主义的道德信条时却嘴硬手软，当加州州长时他还签署了容许堕胎的法案。

　　里根保守主义深深影响了后来的克林顿及民主党。里根已经埋葬了传统自由派的政治前途，克林顿也许很早就意识到，民主党要想执政必须改变。所以，他出台了严肃财政纪律，限制福利增长，以及一系列亲企业、鼓励自由贸易的政策，宣布“大政府的时代已经结束”。如此一来，共同的敌人的消失使里根促成的保守主义联盟开始瓦解。许多自由主义者成了克林顿的选民。加州更是变成民主党的稳固基地。在经济问题上，过去在选民中以企业界为背景的共和党一直力压民主党，但克林顿之后，选民变得更信任民主党掌管经济。克林顿执政8年，不仅改造了民主党，而且改变了美国的政治图景。

　　今天的布什，不仅享受着里根的遗产，而且不得不面对克林顿给他制造的政治难题：许多个人自由主义者已经接受了克林顿的经济政策，布什在这方面可打的牌不多。他能够借助的，基本上只剩南部基督教保守派，其社会基础比里根要单一得多。所以，他惟一可选择的，就是从里根那里继续右转，巩固基督教保守主义这一政治基地。于是，当今美国政治中就出现了“两极分化”：一半人以宗教般的狂热捍卫布什，另一半人则成了“谁当都比布什好”的ABB(anyone　but　Bush)。

　　不过，“两极分化”容易使人望文生义，以为美国左的更左，右的更右。现实中的实际情况是：第一，两党在政治上都向右转。从里根开始，右翼在共和党内就压倒了温和派，布什则比里根更右。克林顿对民主党的改造，也是抛弃新政以来的一些左翼理念，把左派党变成了中间党。第二，一般的美国选民不仅没有两极化，反而趋同化，在一些重大政治与社会问题上的看法比以前更加接近。比如大部分美国人都支持死刑和更严格的枪支管制。他们强烈反对在升学、就业上对有色人种的特殊照顾，但也要求政府保证有色人种在社会中不受歧视。总之，比起1930年代和1960年代来，左右两翼选民之间的鸿沟已经窄多了。这也是为什么在纽约、夏威夷、马萨诸塞、马里兰和加利福尼亚等几个最反布什的州，都选了共和党人当州长。

　　谁能驾驭这样的变局？

　　这样的现实，给民主党和共和党带来了不同的问题。两党都向右转，左翼社会力量就没有人代表。民主党左翼也许会继续反叛。2000年大选，纳德尔和民主党决裂，曾把布什送进了白宫。而布什义无反顾的右转，同样会使共和党内中间的温和派受到忽视。当选民的政治分歧日见平和、而职业政客为了赢得核心选民的支持仍然一意孤行地走极端之时，中间派力量就会重新寻求自己新的代理人。

　　这就是克里和麦凯恩跨党组合具有感召力的原因。麦凯恩出身的亚利桑那，本是极右翼的教主戈德华特的老家。里根就是在1964年因为支持戈德华特竞选总统而登上全国政治的舞台，并成为戈德华特之后的右翼领袖。不过，亚利桑那州近20年由于新移民、特别是倾向民主党的拉美裔大量涌入，已经不是保守主义的核心基地，而变成一个温和的州。同时，麦凯恩本人虽然对外强硬，但在内政上观点温和，2000年大选时对南部的基督教保守主义的种族倾向曾公开谴责，在伊战后又反对布什的减税，强调消除联邦赤字的重要，得到许多中间选民的支持。这也是他能够左右这次选举的原因所在。

　　经济日渐好转，伊战则危机重重，使克里靠经济牌打倒布什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只有借伊战作为自己的主要武器。但是，民主党由于反对越战而在国防问题上失去了选民信任，这导致即使伊战最黑暗的时刻，选民仍然更信任布什。克林顿虽然在内政问题上促成了民主党的右转，但其任内没有重大国家安全危机，没有机会在国防上重新赢得民众。克里不在总统任上，在这个问题上更没有信誉，所以希望借麦凯恩之助，使民主党在国防上建立信誉，彻底完成民主党的转型。

　　克里和麦凯恩的跨党组合虽然已不可能，但这一假设中的组合一旦实现，就将成为突破两党政治架构一百多年未有之大变。更重要的是，这一组合的支持率，比现在任何一党的支持率都高出甚多。这说明尽管政治领袖之间还没有达成共识，但突破两党政治或对两党进行重新组合的社会基础已经初步形成。

　　如果克林顿不是因性丑闻而遭共和党暗算，戈尔也许会在2000年继任为总统。而随后的“9·11”事件，也可能让这个“民主党政府”乘机在国防和外交政策上表现出强硬，挽回越战以来对外软弱的恶名。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共和党在政纲上就更无优势可言。所以，2000年布什阴差阳错地就任总统，挽救了共和党。今年他连任的意义，就是卡住民主党在国防、外交上右转的道路，保持共和党这一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优势。但布什今年即使能胜也只能是险胜，并不能解决共和党社会基础过于狭小的难局；如果失败，民主党就可能把克林顿开始的革命完成。一个右翼的民主党，虽然面临着其左翼的反叛，但社会基础远比布什的社会基础要广泛。而以后的共和党如果想摆脱现有社会基础、向中间靠拢，在布什任上已经发展得过于强大的右翼，就将成为定时炸弹，一旦反叛，恐怕比纳德尔对民主党的反叛更有杀伤力。所以，有的保守派评论家忧心如焚地说：今年布什一败，共和党就要玩儿完。

　　可见，里根与克林顿到底谁大，我们还要“且听下回分解”。

　　相关专题：2004年美国总统大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