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砖阅读：马基雅维里的现代意蕴

　　【作者】冯克利　对神权至上的政治体系的解构，乃是现代自由的必要前提之一。从这个角度讲，《论李维》比《君主论》更充分地透露着马基雅维里与我们现代人的相关性

　　货真价实的孤愤之作

　　曼斯菲尔德在给他的译本写“导论”时当然不会知道，《论李维》一书，也是可以拿

来印证我们太史公“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这句妇孺皆知的老话的。马基雅维里前半生的大部分时间忙于公务，除了外交文书外，几乎没有多少著述。我们今天还记得他，必须感谢一些严酷的环境因素。

　　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举兵进犯意大利时，长期统治佛罗伦萨的美第齐家族为求自保，未征询该城执政团的意见就向查理做出一系列让步，令佛罗伦萨人怒不可遏，于是在年底把美第齐家族赶走，此后佛罗伦萨城便经历了一个短暂的共和时期。1498年马基雅维里进入佛罗伦萨共和国执政团并兼任“国防十人团”秘书，直到1512年美第齐家族复辟。马基雅维里为此丢掉了所有官职，并因涉嫌参与一场反对美第齐的阴谋而短暂入狱。次年春，他回到自己距佛罗伦萨西南十六公里以外的圣安德烈小农场过起隐居生活，直至去世。《君主论》《论李维》《兵法》和《佛罗伦萨史》，便都是在这一时期写成。在这段生活艰困的赋闲期间他曾多次谋求复官无果，只好寄情于文字生涯，希望把自己从政治经验和阅读中得到的识见传授给当时的年轻人，使他能在命运给予机会时摆脱时代束缚，完成他本人的政治夙愿。这在下面这段话中表露得十分清楚：“所谓做善事者，无非就是把因时运不济而做不到的事情，传授于人，以待众人具备能力时，由他们中间最受上天垂爱的人着手完成。”(见本书卷二“前言”)。因此可以说，《论李维》是一本货真价实的孤愤之作，尽管它看起来完全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春秋笔法”。

　　共和国应是一个世俗社会

　　马基雅维里的意义，属于那种说不尽道不完的话题。但是在汉语世界里，由于缺少一些使“政治”变为“科学”的文化要素，所以我们虽拥有成就绝不在马基雅维里之下的韩非子，却始终未形成一门“政治科学”，而是仅仅养成了一种“霸术”思维模式。这颇值得我们再三玩味，所以也有必要给出一点儿阅读上的提示。

　　受众甚广的《君主论》更像一部“策论”，它要教给人们如何做个“聪明的”弄权者，列入“学术”范畴十分勉强。《论李维》探讨的则是罗马共和国的兴盛之道，立意要比《君主论》严肃正经得多，是故《论李维》的名气向来敌不过《君主论》。一般人在读马基雅维里时，如果眼睛只盯着他那些十分邪乎的权谋，那么《论李维》不但会让他感到失望，而且有可能带来的一个严重的缺失：它忽略了隐藏在马基雅维里思想背后的一些更为重大的现代意蕴。

　　我们知道，对神权至上的政治体系的解构，乃是现代自由的必要前提之一。从这个角度讲，《论李维》比《君主论》更充分地透露着马基雅维里与我们现代人的相关性。他在这本书中借助于李维的著作，描述了他眼中的古罗马世界。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最大的价值，就是同他所生活的基督教世界截然相反，罗马人的所想所为都是功能性的，它是一个诸神并列的天地，一个由“德行”主宰的世俗生活大舞台。它为马基雅维里提供了抨击当下这个羸弱世界的丰富资源。正是通过运用这些资源，他才完成了一项至巨至伟的事业--使欧洲人从神权至上的政治包裹中解脱了出来。

　　同这一思想史的成就相比，他那些权谋言论无论多么惊世骇俗或“不道德”，都显得无足轻重，只把他的言述当作拿不上台面的权术秘藉，也就未必过于鄙俗浅薄。因为自马基雅维里之后，即或恶行的程度未变，其性质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这里试举两例。在建立专制君主制方面贡献极大的法国重臣黎塞留，曾遵照马基弗利的秘诀，告诫国王应当仁爱与残酷并重。他对贵族、法院或农民的反抗一概予以无情镇压。但是，当黎塞留削平胡格诺教派的武装后，看到他们不再构成政治威胁，他也乐于宽容他们的信仰。这种现象的意义在于，“强权政治”标志着一种世俗化的转向：基于利益算计的心狠手辣，与十字军那种裹挟着天庭之怒的残酷是有重要差别的——同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讨价还价难乎其难，而在佛罗伦萨或威尼斯的商人中间，这种行为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关于马基雅维里发现了“现代国家”、他是“历史哲学”的奠基人或杰出的人文主义者和讽刺作家等等评誉，这里就不多说了。只想强调一点，他在“共和国应是一个世俗社会”这一点上的坚持，其意义要远远大于他的强权政治学。缺少这样的认识，我们将完全无从理解，以波科克和斯金纳等人为代表的当代共和主义，以及曼斯菲尔德这位“经过驯化的”现代行政权力的鼓吹者，为何要把马基雅维里作为他们最重要的思想资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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