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金三角“偷越国境”的日子

　　文丁学良(香港科技大学教授)

　　我无法想像，除了“汪老爷子”，还有谁能帮助我们做这样的研究。

　　“汪老爷子”是我们背后对他的昵称，当面一般称呼他“汪博士”。

　　“汪博士”有二分之一的华人血统，中文名汪华林，英文名WarinWonghanchao，是泰国最著名的经 济学家。他的崇高声望，称他为“泰国经济、政治研究第一人”一点都不为过。在中国和东盟经济合作方面，他有着不可替代 的作用。

　　今年2月11日早上，我正在北京的办公室里，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突然电话响了起来。打电话的人告诉 我，就在几个小时前，“汪老爷子”去世了……

　　7年前的夏天，我和“汪老爷子”在贵州第一次见面。那时的他满头银发，皮肤黝黑，身体粗壮，但不臃肿。大家坐 下来用英语聊天，当时宾馆大堂没开空调，天气有些热，彼此又不熟悉，我就建议：“我们喝点啤酒吧？”

　　没想到，这话说到“汪老爷子”心坎上了，他马上说：“为什么不呢？”从打开啤酒的那一刻起，他才开始进入状态 ，像个孩子那样不断地笑，你完全无法想像那是一个60多岁老人的笑声。

　　雨点能把挡风玻璃

　　打出裂缝

　　从2001年开始，我和“汪老爷子”一起做研究，我们用自己开车的四个轮子、走路的两条腿，把大湄公河流域的 东南亚5国——泰国、越南、柬埔寨、老挝和缅甸，加上中国的西南部，都跑遍了。这可不是容易的事，这些国家无论地理环 境，还是经济状况、政治环境、法律系统，都千差万别，经常会遇到想像不到的困难。但我们因为有了“汪老爷子”这个带队 人，总能在彻底绝望之前找到解决办法。

　　我们这个团队，主要是研究大湄公河流域的6个国家，怎样才能形成经济上的互动联合，这就需要考察各个国家的道 路、港口、桥梁等，了解有哪些政治、法律、技术上的问题需要解决。在“汪老爷子”的带领下，我们把通常研究者不会去的 地方、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全跑遍了。我们无法预料，在行程中会遇到什么突发情况。

　　2002年，我们一行六七人，开着面包车从泰国西南部向北，朝缅甸方向行进。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想考察修建国 际公路的可能性。在路上走了两三天，到达泰缅边境时，突然被军队拦住。我们很着急，因为当时已是4月初，快到泰国的雨 季了，雨点大到可以把汽车的挡风玻璃打出裂缝。

　　“汪老爷子”去交涉，才知道前面正在打仗。缅甸的联邦军队围剿贩毒集团，后者逃入泰国境内。缅甸在历史上多次 入侵泰国，两国素有旧怨。缅甸军队一旦进入泰国境内抓捕贩毒集团，泰国军队就要反击。当时，双方的军队已经打了好几天 仗了。我很震惊。“汪老爷子”说，这在金三角早就是家常便饭了。我们只能在那里等到战斗结束。

　　再往北走，在泰国境内的一座山上，竟然生活着一些云南人。他们是

　　假扮夫妻

　　跨境考察

　　我们的考察，每天要穿越好几个国家的边境。对于东南亚国家的国民来说，这是很容易的事情，因为东盟之间有协议 ，只要停留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入境可以免签证。但我拿的是中国护照。有一次，我们想从泰国到缅甸一个非常重要的边境城 市去，“汪老爷子”说，你拿的是中国护照，要从泰国进入缅甸，最快也得一两天才能办下签证。但我们只有半天时间。

　　“汪老爷子”说，司机长得和我差不多，让我拿着司机的泰国身份证，穿上泰国的民族服装，和他的女助手假扮夫妻 ，去缅甸那边探亲。“汪老爷子”叮嘱我说，你不会泰国方言，千万别说话，否则一露馅被扣，就是偷越国境罪。

　　于是，我拿着司机的身份证，去买了糕点、衣服、手电筒等，和那个女助手手挽手假扮夫妻去了缅甸。在那里考察了 当地的边境贸易，下午两点去，赶在晚上8点前回来。

　　在走私船上

　　捡回一条命

　　“汪老爷子”带着我们做研究，可以说，东南亚没有哪个重要的地方我们没去过。有些地方，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的 。

　　1998年，柬埔寨内战刚刚结束，在边境地区还有小规模的战斗。我们从泰国南部最重要的港口到柬埔寨西南的古 国岛去，考察如何开通两者间的航道。古国岛一带，柬埔寨内战双方埋下了几十万颗地雷，非常危险，却也因此成了生态保护 得最好的地区。泰方和柬方的边防军事先沟通好，派军队护送我们。“汪老爷子”让泰国军队帮我办了一个泰国临时身份证， 我成了泰国学者。一路上风景如画，几百公里范围内看不到一个人，湖水清澈得像蓝宝石一样。

　　我们还有一次更惊险的考察。那次我们从西双版纳的首府景洪出发，沿澜沧江顺流而下，考察澜沧江-湄公河成为国 际商用通道的可能性。通过云南省的安排，我们找到了一艘载重三四百吨的货船。严格来说，货船是不能载客的。我们说服船 老大，载上我们5个人，沿江而下，从云南进入老挝、泰国，再从泰国开车进入柬埔寨、越南。澜沧江一段航道非常狭窄，河 里全是石头，我们要趁着旱季水浅的时候坐船南下。那里没有手机信号，也找不到人，如果船撞上石头沉没，是没有人来救我 们的。

　　我们到达老挝、泰国、缅甸三国交界处的水域。这里惟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走私船。“汪老爷子”安排我们从中国这 艘合法的货船上下来，连同我们携带的资料，转移到跨国走私船队上去。这种船发动起来，整个船体都翘起来，只有屁股贴着 水面，速度实在太快了。只有这么快，才能逃过沿岸缉私艇的追捕。

　　这些走私船非常小，一艘只能坐三四个人。其他人带上资料先走，我最后一个走。前面的4艘船都已经不见了，我一 个人在最后一艘船上。半路，船突然停了下来。“如果船老大一竿子把我打到水里去……？”，我当时差点吓昏了。弄了半天 才明白，原来，这条船上的汽油不够了，沿岸的油贵，船老大要等停在国际水域的走私油船来加油。

　　其他人比我早半个小时到达泰国港口清盛，一直等不到我，也都急昏了，打算向泰国海岸巡逻队报告。他们倒不认为 船老大会暗害我，而是担心船会翻。走私船的速度实在太快，很容易翻船，河里还有鳄鱼出没……船靠岸时，我的感觉就是， 这条命捡回来了。

　　从2001年开始，一直到今年“汪老爷子”去世前，我们每年都要进行多次这样的考察。我现在完全无法想像，除 了“汪老爷子”，还有谁能帮助我们做这样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