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传》连载二：我同巨星们朝夕相处

　　：：编著张靓蓓：：审订李安

　　《卧虎藏龙》的成功，离不开周润发、杨紫琼和章子怡等影星的出色发挥。在与这些知名演员亲密合作的日子里，李 安对他们的气质、个性乃至内心世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切身体会到众人在拍摄过程中遭遇的酸甜苦辣：“当时我曾心生念 头，真想先杀了演员，再咬舌自尽！”

　　1.玉树临风周润发

　　《卧虎藏龙》开拍的时候，华语片不景气已经很久了，具有国际卖相、能挑大梁的演员难寻。而电影，就是要靠上相 。一般人的脸就是吸引不了观众，我拍片越多，越是不得不信这个邪。

　　片中我主要就是塑造三个角色。其中对周润发饰演的李慕白要求又特别多，希望从气度、身形及眼神来展现大侠应有 的风范，长久以来，我心中对中国的“侠”，尤其是宋、明、清技击武术较成熟后的理想人物，一直有着幻想及看法。但在将 幻想落实的过程中，还是遇到了不少困难。

　　因为是清装片，我很难想象周润发剃了头梳起大辫子的模样，于是拿他的近照放在电脑里模拟，没想到出来的感觉很 好，气魄慑人。他个子高，虽不灵活，可是架势十足，造型简练，仅一席长袍，就侠气干云。最厉害之处就在他的眼睛，气度 不凡，我觉得目前整个华语影坛还没人有这种神气。编剧王蕙玲就特别爱慕他的眼神，说：“他的同一个眼神，可以看敌人也 可以看情人。”

　　对一些资历深的明星，如周润发，我拍片时会说出形象与气氛来鼓励他。像拍竹林戏时，就点出他要有玉树临风之姿 ，还是先说给武术指导，稍微大声点，让他在一旁听到，劲就来了。吊在竹梢时他直问：“我有玉树临风啊？！”跟他讲有帮 助，因为他脑海中能浮现出“形象”的效果。这些话那时候跟章子怡讲也是白讲，当时她还是新人，只要按照指示做到需要的 动作，她的形象就够纯真动人了。

　　周润发经验很丰富，比我认识的许多导演还懂镜头。镜头一摆，他就知道你在干什么，好不好看。跟他合作不必多讲 ，只要把角色和他沟通一下。不过要他感人稍微有点困难，因为他做戏做得实在太好。

　　其实他的个性我蛮了解的。在影坛他也等于是大侠，但生活上就需要女人帮他搞定许多事。我一提李慕白，他马上了 然于胸，所以也无须多言，只有几场戏提醒他自然一点即可。譬如最后窑洞的戏最重要，李慕白魂已走远，不是他精神能控制 得了，但还得说话。濒死边缘他在挣扎什么？怎么用余力讲话？提醒他一些技术，要感人，而不是演令人崇拜的大侠！

　　后来好友林怀民与我在纽约见面，谈起《卧》片第一句话就说：“周润发‘藏’得真好！”

　　2.带伤上阵杨紫琼

　　放眼天下，俞秀莲的角色也只有一个杨紫琼能演，再没别人。不管从电影工业、商业、年纪、素质来说，就是她。

　　没想到，杨紫琼的戏份才拍了一星期，她就受伤了。当时正值凌晨三四点，拍的是她跳起来回旋踢，结果一落地突然 摔倒。可能是太累了，连着几天都拍晚班武戏。这次的武打动作又不太一样，镜头很长，一下连续二十几招，转身、踢腿、对 打……杨紫琼很久没拍过这么长的镜头了。

　　受伤之后，她头一个反应是向对手说：“哇！为什么你踢我？”

　　对方说：“不可能，该是你踢我啊！”

　　于是倒片来看，发现她一下腿时，两块腿骨相撞就摔倒了。当时还站起来慢慢走，本以为过两天消肿后就没事了，可 是隔天起来走路就有困难。杨紫琼以前滑雪时右腿曾受伤开过刀，我知道那种感觉，不仅手术时很痛苦，复健治疗期还长达半 年。

　　回到美国检查，医生说她左腿膝盖的两条大韧带断了，伤得不轻，一两个月后才可以继续拍片，但只能慢慢走，不能 跑跳。医生给她开刀后，第二天马上进行复健，我只能等。有次杨紫琼问我，会因为怕她辛苦就便宜行事么？我说：“你知道 我不会，因为电影上映时，我不能打字幕说，很抱歉，因为主角受伤，所以无法做精彩的演出。疼痛是短暂的事，而电影一显 影后就是永恒的。”

　　演员，尤其是明星，牺牲是为戏好，博取观众同情。她有明星的压力、语言的压力、年纪的压力。赴美就医回来不久 ，就拍窑洞里与李慕白的诀别戏，压抑太久了，自然百感交集，眼泪落下来就止不住。我知道她不是假哭，是真的肝肠寸断。 她哭的不只是俞秀莲的委屈，而是她自己有多少辛酸！我自己拍片的苦水甚至也被搅动，因为梦寐以求的动人情景，经过多番 挫折，终于看到了、拍到了，令我很感动，所以跟着她在镜头后面掉泪。我可以体会到杨紫琼的感受，身为演员，当她忍不住 真情流露，坦然地暴露在你面前而完全不设防时，这种全然的信赖十分可贵。

　　杨紫琼是我见过的一个特例。从影多年，可是没演过什么好戏，所以都已经是大明星了，还有那份纯真在。以往拍打 戏不讲究演戏，所以这次对她是蛮新鲜的。因此到了片场上，她有如孩童般纯真、好奇。我觉得，她一辈子好像就为了等待俞 秀莲这个角色。戛纳影展时，有位外国作家告诉我：“她一出场，望着李慕白，那一个眼神、表情，就道尽了她为他压抑了多 久。”

　　3.潜质十足章子怡

　　玉娇龙这个角色，不仅是男人的幻想，也是女人的幻想。我相过很多演员，章子怡是最好的代言人。当初我选角时， 选得就是老中青三代的武侠皇后。六十年代的郑佩佩，八九十年代的杨紫琼，当然我也希望章子怡成为新一代的武侠皇后。有 趣的是，三个人都是学舞蹈出身。章子怡和原著描述的，我想象的及剧本里的玉娇龙都不一样。我本来想做内心刚烈、外表很 小姐的玉娇龙，但章子怡本身的气质和我设想的完全相反，她的长处是性感、轻柔，看到她完全想不到阳刚的一面。不得已我 只得转向，顺着她的特色发展，走性感路线。因为她给我的困难特别大，所以在调教她的过程中，我产生了一种新的思路，开 始想到走“意乱情迷”的路线，在竹林上面对打那场戏就是受此启发。

　　后来上妆试拍，发现有很多可能性，她的银幕魅力很值得开发，虽是未知数，但她具有这份潜质。当然，新人都是没 谱的，一上来都很伤脑筋，记得她第一个打戏镜头，每条一拍完，工作人员立刻上去叫住：“你怎么可以这样打，跟女孩子一 样！”

　　“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啊！”

　　章子怡头一次吊钢丝时更把我们吓坏了。她的反应跟别人不同，一般人快要撞墙时，都会本能地先以手保护自己，她 不是，直接拿脸往墙上撞。脸，是她吃饭的家伙，怎么会毫无防卫能力？还好没撞上。人就看开不开窍，不能光有信心就上路 了，惹得每个人都着急。

　　不过章子怡的优点是，她能吃得下来，别看每天压力都那么大，经过一两个月，不管美术、摄影、武打、演戏，她都 能慢慢消化下去。

　　纯真也是她的长处之一，虽然尚未经历太多社会跟演技的磨练，做一个表情或动作时，多少显得力不从心，但有那份 诚恳，那个纯真感就够了。章子怡其实很上相，脸的特质多样，捉摸不定，有一种禁忌感、神秘感。只要造型到位，再帮她设 计出表情，要她尽量做，观众会帮她演绎。新人演员就像张白纸，可以容得下你在上面作画，有的人本身已经很饱满，反而容 不下你的做工、你的妆及戏。片中她有十几个造型，每个造型都是一种可能性，可以引发观众心中的想象，让观众自己去狂野 、去猜测。

　　大伙努力好几个月，章子怡是被塑造出来了，将来红不红就看她的造化了。电影有时是“戏包人”，有时是“人扛戏 ”，不可能都是戏包人。新人拥有一种可爱、可信的纯真，当有了历练后，就会开始世故、圆滑了。既然纯真感已消失，接下 来就要靠演技，如果没有演技，就得有明星魅力，有观众投缘的形象。要是也没有，就很容易被后来者取代，因为更新鲜的出 来了。

　　4.众明星苦练国语逐字做配音

　　由于动用了众多海外演员，后期配音也是个不小的麻烦。一开始我就打定主意用国语发音。虽然明知周润发、杨紫琼 的发音带有广东腔，但我还是一如初衷，除了请老师上课练发声外，在配音时也尽量补救，所有演员都尽了力。

　　拍片前，演员们苦练了5个月，杨紫琼、周润发练到睡梦中都讲台词。拍完后还要从头到尾配音三次。声带里的每句 话、每个字每次都配上几十遍，有时每一遍都得教口音，还得指导他们的情绪。演员就一遍又一遍一字一句地演，还要注意音 量，然后再亲自不厌其烦地从中挑选组合，逐字由美国配音师做进去，有时一个字还分三个音节组合起来。混音时，每个字还 要跟其他的字取得平衡，背景都不一样。真是做到我都躺下来了，才达到如今这个样子。当时我曾心生念头，真想先杀了演员 ，再咬舌自尽！

　　但有时候演员真的改不过来，就算讲一万遍，他还是分不出一声与四声的差别，“江湖”念成了“糨糊”，搞得我不 知该怎么办。《卧虎藏龙》每一样都是从痛苦里熬出来的，现在回过头来看，从来没有一部片子让我这么费力操心的。

　　凭良心讲，周润发在片中的国语，我觉得百分之九十是没问题的。杨紫琼的发音及腔调是有问题，但我觉得声音本质 能够传达的情绪比配音的标准国语更加动人，所以还是割舍不下，保留了部分原音。但当听到有些来自台湾的批评说，这部片 子是拍给西方观众看所以才不在乎口音时，我很难过。我的想法并非如此。公平一点的讲法是，我的片子需要西方眼光检验， 拍片时我知道哪些东西通不过西方标准，尤其是西方的艺术院线。我爱面子，想提升主流华语片的品质，为华语片脸上贴金， 仅此而已。

　　说真的，我觉得以现代眼光来看，中国古典的东西的确有不足之处，必须借助西方的知识及手法来补强。问题在于， 两者间的鸿沟要如何跨越？要既正确又叫好叫座，经常两难，这里面确实大有讲究，我也不知该请教谁。以往华语片的底子不 够，我们的作品一直缺少某些养分，如今排除万难做到位，达到能与西片力拼的水准，不仅把观众的心境提升到更高品质，他 们的要求也随之增加。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导演们好似过河卒子，只有硬着头皮去做，才有希望能兼顾艺术与 市场、东方与西方。

　　(：：节选自《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10月第一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