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变种的“神圣家族”

　　沈展云 撰文

　　源于讽刺的“神圣家族”

　　在法国现代思想史上，萨特、雷蒙·阿隆、梅洛-庞蒂和阿尔都塞这几位具有不同程度左翼色彩的知识分子，都以社会批判闻名于世。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他们投身于社会政治运动的辉煌岁月，萨特更成为西方造反大学生的旗手和左翼祭酒。以萨特和阿隆为例，两人都具有西方公共知识分子的独立品格与批判精神，分别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念和理论体系：一个猛烈地抨击资本主义，一个不懈地剖析极权主义；一个长期活跃于社会，一个更多地蛰伏在书斋和大学校园；一个是行动型的思想家和政治活动家，一个是长于思辨的学者型思想家。

　　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是阿隆毕生研究的课题。阿隆的《想象的马克思主义：从一个神圣家族到另一个神圣家族》(1969年出版)一书由六篇论文构成。在此书中，阿隆同二战后法国左翼的主要派别——萨特及梅洛-庞蒂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和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进行理论争辩；激励阿隆争辩的动机不仅仅是“政治介入”，还因为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相当熟悉的那份自信：“我从来没有把哲学和政治、思想和介入割裂开来，我比他们花费更多的时间来研究经济和社会机制。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我比他们更忠于马克思的启示。”而萨特和梅洛-庞蒂“旨在把马克思主义建立在存在主义的基础上”，“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放弃了人道主义”，所以，无论存在主义抑或结构主义，都是与马克思的思想不相容的。

　　《想象的马克思主义：从一个神圣家族到另一个神圣家族》，书名富含寓意，揭示了阿隆对梅洛-庞蒂、萨特、阿尔都塞等法国左翼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以自己的学说“想像马克思主义”的批评，“神圣家族”云云，不无微言大义。但中译者对此书的写作背景及书名的含义没有任何介绍，作为一个重要学术著作的译本，未免草率。

　　“神圣家族”一词，乃取自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1844年9月-11月，马克思和恩格斯合写了他们的第一部著作《神圣家族》(全称《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二卷)，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信徒的哲学体系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阐述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所谓“神圣家族”，本是意大利著名画家安得列阿·曼泰尼雅(1431-1506)一幅名画的题目，画中人物是圣母玛丽亚抱着圣婴耶稣，旁边有玛丽亚的丈夫圣约瑟和一群天使、神甫。马恩借用此画题，谑称以鲍威尔为首的“青年黑格尔派”组成了一个“神圣家族”，因为此派中人将鲍威尔比作耶稣，其他忠诚伙伴则自诩为圣徒；他们认为自己是批判的化身，是绝对精神的化身。在马恩看来，这实在是妄自尊大，故《神圣家族》一书，是“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我以为，马恩的讽刺或许还有另一层用意，指鲍威尔等人并未摆脱黑格尔唯心主义体系的束缚，始终是黑格尔“神圣家族”中的成员。而阿隆又借用了马恩的“典故”，指萨特及梅洛-庞蒂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和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乃是两个变种的“神圣家族”，他们试图把存在主义和结构主义塞进马克思主义，大抵想做马克思主义的“门徒”，但只是“想像的(幻想的)马克思主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