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亚洲历史上,无论从地缘战略位置,还是真实发生的进程来看,朝鲜半岛的故事都是相当不幸的。
半岛位于欧亚大陆东端“朝日鲜明”之所在,由西北向东南伸出至太平洋。历史上被大国所环绕:中国、日本、17和19世纪扩张至黑龙江流域的俄国以及二战之后的美国。它既曾被陆上大国视作通过釜山不冻港取得太平洋出海的通道,又曾是日本这样的群岛国家征服亚洲大陆的跳板。即便今日已距半岛千里的蒙古,历史上从窝阔台到忽必烈也曾九次征伐朝鲜。
多次遭受强邻入侵的结果,形成了高丽民族的独特性格及其对地区和世界的特殊看法。朝鲜所奉行的“主体”思想,就是一种不依附于任何大国、完全自力更生的政治理念。它既造就了朝鲜的独立自主,也成为封闭锁国的意识基础。每一次半岛出现紧张,就将危机推向极致,即是一种在大国环伺之下的生存智慧。只是在多次使用战争边缘政策之后,朝鲜逐渐发现它也可以成为向大国索取政治和经济利益的有效手段,只要从一开始就抱定同归于尽的信念,并且让大国相信它拥有足以摧毁地区繁荣稳定的能力。
从1994年《日内瓦核框架协议》开始,每一次朝鲜在制造危机的过程中都有所收获。世人因而一再看到半岛紧张态势的周期性循环路径:朝鲜指责美韩挑动战争——退出某项国际条约或发射远程火箭——联合国制裁——朝鲜进行核试验——联合国进一步制裁——有关各方和谈,达成协议,开始向朝鲜提供援助,朝鲜暂停安理会决议禁止的活动——美韩和朝鲜互指对方没有遵守承诺——朝鲜指责美韩挑动战争。
只是这一次,朝鲜的远程火箭第一次实现了“某件物体”与火箭的分离,而春节期间第三次核试验所引发边境地震的强度也使换算的爆炸当量接近了各国第一次核试验的一般水平,朝鲜还首次提出要在东北亚实施“核打击”。美韩则加紧在韩国举行军演,并且从本土和关岛调遣战略轰炸机参与演习。这使得半岛紧张态势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迄今无缓和的迹象。
朝鲜半岛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保留冷战时期重兵军事对峙的地区,朝鲜也是现有东北亚格局中最为不满且希望予以打破的一方。从平壤的角度,打破现有格局的期望收获包括:一、朝鲜的核拥有国地位获得承认,朝不反对与各大国谈判“核裁军”问题;二、各国承认朝鲜拥有发射远程火箭的权利;三、与美国签署和平协议,朝美之间实现关系正常化,美国放弃对朝鲜的所有制裁,并推动联合国安理会全部涉朝制裁决议的废止;四、在美国的支持下,朝鲜将得以加入所有希望加入的国际组织,例如世界银行、亚洲开发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并且获得这些机构的专项开发援助;五、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将在朝鲜划定的与本国其他地区隔离的“经济开发区”进行大规模投资等等。只有满足所有这些条件,平壤才有可能考虑改变以加强“自卫性遏制力”为核心的对东北亚各国的态度。即便如此,朝鲜在国际上自由行动的“主权国家的合法权利”不得被阻挠,例如朝鲜向“伙伴国家”转让导弹及其他军事技术等等。
问题在于,朝鲜想要获得的是目前只有五个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才拥有的权力,而与这种权力相应的,则是五常必须承担由一系列国际规范和制度框定的巨大责任,其中也包括了不扩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及其运载工具的责任。从过往历史来看,曾有大量有关朝鲜涉及与前述规范制度相悖行动的报道,包括绑架、行刺、在与朝建交的友好国家国父陵寝实施针对“傀儡头目”的爆炸,炸死多名友好国官员;因合办奥运无望而炸毁韩国民航客机等等;此外,还有种种难以证实或证伪的新闻。最近的则是2010年11月针对有平民居住的岛屿实施无差别炮击,导致平民死亡的事件。许多此前的案例让国际社会很难放心地将如此巨大的权力交到朝鲜手中。
就不扩散机制本身而言,1985年苏联以朝鲜加入《核不扩散条约》为条件向朝鲜转让用于发电的石墨减速反应堆,这一位于宁边用于和平目的的核能设施建成后却变成了朝鲜制造钚装料核爆炸装置的基础工程。《核不扩散条约》作为全球180多个国家加入的国际条约,是五常之外的成员国获得和平核能技术转让权利,同时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监督核查义务的制度,一旦签署就意味着同时接受了权利和义务。但朝鲜在遭到开发核弹的质疑之后,已数次宣布退出条约,并先后进行了三次核试验,虽然朝鲜曾经表示过实现半岛无核化是金日成主席的遗训,而且无核化的目标也被写入了包括朝鲜在内的六方会谈共同声明当中。
今天东北亚各国都在为经济繁荣和民生幸福而努力,其中的韩国无论在经济还是流行文化上都正试图展现一个崛起国家的姿态。相较之下,朝鲜动辄以毁灭相威胁的对外形象与地区人心思定谋求发展的潮流显得格格不入。这其中吊诡的根源有两条:
首先,朝鲜已经很难做到历史上那样与外界的完全隔绝与封闭。随着时间推移,普通民众在逐渐知晓外界的真实情况。而朝鲜的体制要求高度集权及其干部和民众的绝对忠诚,不能承受这种忠诚受到怀疑与削弱的后果。而一个同文同种、同台竞争、南北两边各有亲友,经济上又保持繁荣的韩国,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这也是朝鲜始终对韩国抱有强烈敌意的缘由。
其次,朝鲜对外政策的基轴,即期待与美国关系的正常化,与其体制谋求不变之间存在着难以克服的矛盾。按照平壤的思维模式,日本与韩国作为美国的“走狗”,只要朝美关系取得突破,朝日关系和南北关系自然就会迎刃而解。问题是朝鲜希望与美国关系正常化,寻求国际开发援助和大规模投资,就无法继续保持封闭和隔绝的状态。平壤希望实现完全由中央控制的对外贸易和投资开发,禁止普通民众与国外或外国人自由交往,也严格控制民众在国内自由移动,对于外国投资则放在靠近边境、与其他地区隔绝的“经济开发区”内,这些投资又随时可能因为政局或人事变动而生变。这一切其实根本无法吸引稳定的外来投资。朝鲜既希望经济发展,又希望保持隔绝,防止民众自行其是;既期待美国“放弃敌视政策”,迎来大规模援助和投资,又因为体制原因无法真正对外开放。这是一对带有根本性的结构矛盾,也是朝鲜对现有东北亚格局不满的根本原因之一。
从美国的角度,美国在东亚能够投入的资源已经不如冷战刚结束时充裕,随着预算尤其是防务预算的逐次削减,这一问题将变得渐渐凸显起来。通过与朝鲜超过20年的交道,奥巴马政府开始实施对朝“战略忍耐”政策。这背后的盘算是,中国与朝鲜接壤,“振兴东北”的经济战略离不开东北亚和平稳定,因此中国不愿看到半岛生战生乱。而平壤以美国为主轴的对外政策,将使中国与朝鲜的交往异常艰难。半岛局势无论如何演变,美国都可处于一种相对超脱的地位,所要做的只是防止局势失控和日韩的借题发挥。
综合来看,此次半岛危机的实质是朝鲜因寻求打破格局而引发的紧张。当下平壤的神经战已经打到了极限,反而露出了疲态。国际社会似乎以某种淡定来看待朝鲜攻击美国领土的能力。而以美国对朝鲜领导层的了解,所谓“同归于尽”的政治可信度似乎也被忽略了。然而朝鲜打破现有格局的决心是可信和坚定的,从“立功”和“立威”的角度,平壤也很难轻易让危机就此偃旗息鼓。关键是外界很难预测下一步朝鲜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作为邻邦,中国因此也只能保持警觉,屏息以待。薛晨 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 国际战略研究所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