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万人口的动力与80%外籍的困惑
何谓迪拜模式
记者◎陈晓 主笔◎朱文轶
到元月4日前,没人知道建筑业新的世界高度究竟是多少,甚至包括迪拜“哈利法塔”的设计师和出资方。除了“让它成为世界第一”这个目标自始至终是明确的,剩下的,就是所有人都在不断接近并挑战极限。
参与这一设计的SOM结构工程师贝克1月12日接受本刊采访时说,迪拜塔为设计和建筑设下一个新基准。“我们原本认为迪拜塔只会稍高于台北101大楼,但Emaar公司不断要求我们建高些,我们不知要建多高,只好像调校乐器般逐渐调升。当越建越高时,我们发现在过程中,迪拜塔能够达到远高于我们原先所想的高度。”
有一个关于迪拜塔的谣言不胫而走:迪拜塔尖顶里植入了一个水压系统,它使迪拜塔的高度有所保留,如果迪拜塔第一高塔地位被挑战,这个系统仍有足够的提升空间让迪拜塔暂时稳固自己的地位。当我们就此向贝克询问时,他笑了,对此不置可否。
显然,迪拜塔只是迪拜城野心和极限之旅的一个部分。“迪拜模式”一边挑战极限,一边在改写关于城市运营的新规则。它在过去的成功让人们相信,这个依靠吸引更多人口来制造更大城市的迪拜“永动机”不会有停转的一天,债务危机的打扰也不例外。
作为阿联酋7个酋长国中的第二大酋长国,迪拜从1971年独立以来经历了空前的经济和社会转型,转型的出发点是要建立一个包括旅游、房地产、交通运输、再出口以及金融业的国际服务业中心,吸引外来人口进迪拜。这些不断涌入的新移民带来了惊人的商业资本和内需,他们参与制造迪拜。
“人为创造人口红利是‘迪拜模式’的关键。”信用评级机构穆迪高级副总裁Philipp Lotter坚信。虽然海湾地区的一些国家和城市也借用迪拜的发展模式,不过大部分国家用于发展非石油经济的资金都来源于石油,包括政府直接从石油收益中拨款,或者间接通过石油收益来提供流动性的债务。而迪拜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径。Philipp Lotter告诉本刊,这种模式需要多方的平衡才能维持,包括不断流入的人口和城市基础设施供给的平衡;本地人和外地人利益分配的平衡;穆斯林传统价值观和多元文化之间的平衡;迪拜传统产业和新产业之间的平衡;传统的小政府管理经验和大公司经营模式之间的平衡。哪一种平衡的维持都不易——哪一种平衡被打破,都会危及迪拜模式的可持续性。
“建造,一切都会来”是迪拜为维持这些多方平衡开出的药方。Philipp Lotter说,超级项目,需要超级人口来消化,超级人口需要大量透支城市未来的红利。“这样的循环使得迪拜整个国家的发展模式越来越接近一个庞大的企业。‘迪拜公司’需要不断通过政府控制的公司提高经济发展中的资金杠杆比例,大量发展资金来自全球债市。除了投资于房地产建设,还购买大量海外企业的股权,导致债台高筑。”穆迪将“迪拜公司”框架之内除了中央政府以外的与政府有关的组织和企业分为七大类别,包括控股企业、国有龙头企业、新生企业、准政府机构、服务提供商、金融投资者、金融机构。
其中,迪拜中央政府加上三大控股企业,组成了迪拜这个庞大的集团公司的核心:迪拜世界和迪拜投资公司由政府持有,迪拜控股由酋长穆罕默德直接持有。在迪拜,大部分与政府相关的企业都由迪拜控股、迪拜世界或迪拜投资公司的其中之一所持有。迪拜投资公司在某种程度上是管理迪拜政府资产的机构,而迪拜世界和迪拜控股在运作上更像普通的企业,它们除了直接参与大项目运营,还建立了自己的金融投资机构,为这些项目提供现金流或利用资金杠杆。
截至迪拜债务危机暴发,这几家政府背景的公司用杠杆撬动了476.16亿美元的负债,几乎等同于迪拜2006年GDP总额。
“800亿债务,只是一点点问题”
债务危机不是迪拜本地人愿意深入讨论的话题,他们认为西方评论对迪拜充满了敌意和偏见。“老说我们有问题,有问题,我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Aqil Kabital的观点代表了大多数当地人,“800亿美元的债务对迪拜,只是一点点问题。”
记者◎陈晓 主笔◎朱文轶
“迪拜塔神话带来的惊叹尚未散尽,已经有了续写神话者。
迈丹赛马场在距离迪拜河4公里的地方,这里就像是迪拜的童年。赛马场的主体建筑崛起于一片荒地之中。邻近值得一提的,只有一块当地少见的湿地,白天能看到粉红的火烈鸟在那里停留。还有一两栋孤零零的阿拉伯风格深宅大院。剩下的就是沙砾、钢筋,还有不断变换位置的拦路板。
场面看起来有些混乱,但如果和隔海相望的迪拜塔商业区联合起来,就知道赛马场不是一个孤立的奢华设想,而是迪拜酋长宏大叙事的一部分。迪拜塔商业区就像是长大的迪拜,这里高楼林立,房市最鼎盛的时候,迪拜塔卖到每平方米1.9万美元。迪拜塔商业区的另一个名字是迈丹城。这意味着,在以后的日子里,迈丹赛马场或许才是主角。它将带动周围现在看起来荒芜的沙地,逐渐和迪拜塔商业区生长到一起。”
迈丹赛马场
迈丹赛马场的形状是一只鹰。鹰头是赛马场的看台,也是主体建筑。和看台连在一起的还包括一个五星级酒店和大型的Mall。几条连接周边公路和赛马场的高架桥,还有马匹入场的马道,是鹰的身体。中间有一块深绿的涂料打底,淡绿的眼眶,红色的眼球,这是马匹入场的等待区,是整个建筑中的鹰眼位置。约65万平方米的停车场和延伸部分是展开的鹰翼,裸露着的钢架代表着鹰翼上的一根根羽毛。
我到达赛马场那天是2010年1月14日,现场施工正集中在鹰翼收尾。一位工人告诉我,现在看起来布满尘锈的钢架,会经过除锈,抛光,包装有色装饰材料等程序,最终模样是黑色、桃红色等色块中间夹杂着晶亮的建材,镶上银白的边,在太阳下非常耀眼。负责这个项目的广厦集团中东建设工程有限公司总经理余时立每天都要在停车场施工区巡查。
虽然地下所有的白炽灯管已经打开,但滚滚烟尘仍然让人视线模糊。机器轰鸣,面对面说话都很难听得清楚。但余时立每天必须来现场巡查一次,“不然就睡不着”。他的身后跟着工程的总指挥长、外籍工程师,还有抱着笔记本的采购人员。所有对工程的补充和指令都在现场就传达下去。对肩负着重振城市信心和新的经济发动机双重任务的迈丹赛马场来说,时间实在不多了。2007年迪拜酋长承诺3年后全世界最大的赛马场将在迪拜开幕,现在还有半个月就是2010年赛马季开幕的日子,按计划,迈丹赛马场将在1月28日进行预演。
迪拜的建筑业是受经济危机影响最为明显的行业。据统计约有232亿美元的项目被暂时搁置。作为在经济危机下迪拜力保的三大项目之一,由酋长自己的公司作为业主的迈丹赛马场遇到的问题,表面上更多地体现在时间而不是金钱上。但2008年底以来,迪拜城因为经济危机产生的很多问题,在迈丹赛马场的建设期间都遇到了。
一位现场工人告诉我:“建筑是在原始的沙地上,因此需要做市政的当地公司先在沙地里打好水泥桩,然后把柱子周围挖开,做防水,浇注,最后才能在上面接上钢筋柱子。但打桩的工作迟迟没能完成,这大概拖延了几个月工期。”
经济危机之后,迪拜政府对签证也开始收紧。原本拥有房产的人可以获得3年一签的长期签证,但2009年都改为了半年一签。在迈丹赛马场上的几千工人,不得不工作几个月就飞签一次。还有,虽然建设资金从未断款,“但2009年有一段时间,业主单位拨款确实有所减慢”。广厦集团中东建设工程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告诉我们。
所有细碎的问题累加起来,以至于“2009年1月时,酋长的直升机从工地上空航拍的工程进度来看,都以为工程肯定不能如期完成了”。这位副总对本刊记者说。
中国公司的高效率最终挽救了迈丹。1月14日,我在现场看到,鹰头正中的酋长专用包间已经在做最后的装饰。天花板上的灯饰设计成金色的鹰的羽毛,上面像宝石一样一明一灭的灯已经打开。踩着天花板上还未撤掉的脚手架,可以贴近看台的玻璃幕墙,看到已经建设好的赛场内诸多的世界纪录:世界最长的电子屏幕,长108米;世界最长的赛道,长1.6公里。实际上,整个建筑中的很多细节都是世界第一。横亘在鹰头的弯刀形穹顶,钢板两边悬空伸出长度约80米,是世界上最长的横跨挑梁。为了赶工期,将整个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建筑修改为全钢结构,耗费6万多吨钢材。主体建筑的玻璃幕墙长2.44公里,每一片由高达8米的弧形玻璃构成,比普通的玻璃幕墙造价高出3倍。700多块铝材组成的外墙部分,透光石和不锈钢结合在一起,在晚间通过照明之后,石材会发出亮光,整个建筑会像一块通透的宝石。赛马场外还特设了一条环形的、边缘如莲花瓣的高架跑道,长约两公里。这是酋长专用的皇家大道,就像一根项圈环绕在鹰的颈部。
与迈丹赛马场的气魄相对应的,是酋长去年在英国Tattersalls纯种马拍卖行上的豪举。2009年11月27日,也就是迪拜国际集团宣布寻求至少延期6个月偿还将近600亿美元债务两天之后,谢赫·穆罕默德的顾问们花费了约195万美元为他购入了8只马驹,其中最贵的一匹小雄马价值约30万美元。这些良驹的训练场之一就在距离迈丹赛马场不远的一块草坪后面。我们看到,草坪的入口齐整地排列着修剪成尖塔状的树木,据说仅灌溉费用每年就要花费1万美元一棵树。多次进入赛马场考察的阿联酋侨联副主席唐振刚告诉我们,每天的训练从早上5点开始,8点结束。因为迪拜气候炎热,酋长绝不让自己的爱马受烈日炙晒之苦。
3月28日,这里将举行第一场正式比赛,头奖奖金已经累计到2600万美元。建筑负责开发该项目的迈丹有限公司(Meydan LLC)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Saeed Humaid Al Tayer在去年12月的记者招待会上表态,赛马场周围已经宣布的地产项目也会如期展开建设。广厦集团中东建设工程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告诉我们,业主已经将赛马场旁边几条公路的建设交给了他们。以地标性建筑拉动高端房产,吸引外来人口,带动整个地价升值的“迪拜模式”没有改变。酋长要借迈丹赛马场告诉全世界的,就如迪拜商人Aqil Kabital在他的路虎车上告诉我们的一样:“800亿美元的债务对迪拜,只是一点点问题。”他用大拇指掐着小指尖说。
本地人的福利
迪拜还没有完全从一场危机中恢复过来,由遥相呼应的哈利法塔和迈丹赛马场构成的新迈丹城就已经在向迪拜人招手。
“哈利法塔到设计最终完成的时候,已经和芝加哥527.3米的威利斯大厦、纽约帝国大厦加起来的体量一样大,并且是阿拉伯塔(帆船酒店)体积的两倍半还多。”贝克对我说,“迪拜看重前者,同样看重后者。这是一个内部竞争者,在哈利法塔崛起前的迪拜地标,而新地标几乎比这个最近竞争者高出了足足1000英尺。”帆船酒店已经成为历史,迪拜又“前进了一步”。
迪拜曾经从“贸易中转口岸”的历史里尝到了人口流动的好处,大项目和旅游业的相互促进带来了人口更大规模的聚集,地产业则更彻底地使用了这种优势——它几乎由外来人口和资本主导迪拜的制造。贝克说:“某种意义上,金融危机带来的人口流出,甚至比金融危机造成的资本失血还要严重。”人走了,消费也走了,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但在迪拜,却会动摇整个城市模式。一个最直接的影响,是本地人的福利将大受牵连。虽然迪拜不具有现代民主的传统和根基,也不是一个真正的“民权社会”,但是海湾地区传统君主制政体和伊斯兰社会成功地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维持了政治稳定,这要归功于当地人的高福利制度。
Aqil Kabital是土生土长的迪拜人,拥有10家公司,从事建筑、旅游、工艺品等业务。他代表着阿拉伯人幽默乐观和商人天生的左右逢源那部分。因为经常出入中国,他知道有个叫“阿Q”的民间人物,并以此自称。“阿Q”从小生长在迪拜河边,他在纸上画了一幅图,向我们介绍自己的家乡。迪拜河将城市分成了两半,一边叫Deira,一边叫New Dubai。前者是原来的贸易中心,主城区,现在集中了这个城市最陈旧的部分。后者则是迪拜神话的演绎场所,大量地标性建筑分布在这个区域。
“阿Q”小时候的家就在New Dubai这一边,他指着迪拜河告诉我们,他小时候经常和玩伴一起游到对岸。那时候河深只有1米多,传统的名字还是迪拜溪。涨潮的时候他们下水,到达对岸时会被潮水斜着送到相去目的地1公里远的地方,退潮的时候,他们光着脚上岸,在裸露的沙滩上行走,被红色的海星划破脚底。
“后来政府挖迪拜河填海造岛,迪拜河现在深6米多。”“阿Q”小时候的乐园于是为新迪拜提供了土壤,河边的老家也被政府改造成了艺术区。“阿Q”家的老房子在一个小庭院内,房前还种着传统的紫红色三角梅,但门上已经挂上了Art Community的招牌。在这一片老民居前,政府还保留了一个传统的凉亭。屋顶用晒干的椰枣树枝编织而成,屋内用阿拉伯地毯铺地,周围是一圈靠垫。我们去的两个晚上,屋里都有不少本地人。他们在这里一起看足球比赛、阿拉伯的歌舞节目,半躺在垫子上聊天、说笑,角落还有一群阿拉伯少年在玩扑克。屋前老树在冬天的海风中开着黄花,他们都曾是这里的老住户,但现在都分散在离这里很远的城市角落里。每天晚上,有不同的车开回这里,亭子外面停满了路虎、丰田……
全球化的一个结果是,所有人都觉得失去了自己的家,迪拜人也不例外。他们忍受着乡愁,却也收获着利益。当地人Laura和Mohammad Yasin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补充,好不容易才把迪拜人享受的福利凑出来,因为太多了,几乎渗透到每个生活细节。比如,当地人不用交水电费、医疗、学费,如果他们结婚,可以从政府那里得到土地或者房子。如果他们去海外留学,政府也会支付费用并发给他们每个月几百迪拉姆的薪水。当然,酋长给子民最大的一块红利还是土地。
20年,“阿Q”和父亲一起离开了迪拜溪畔,退到了离开当时主城区很远的沙漠地带。政府给了他们一块1万平方英尺的土地,相当于1000多平方米。“阿Q”告诉我们,当时那里的地价不过每平方米500迪拉姆。可现在,那里距离迪拜塔不过几公里的路程。如果是站在“阿Q”家的别墅向外看,塔上闪烁的灯光更触手可及。这里的地价已经上升到每平方米5万迪拉姆。
随着当地人口增加,政府赠送土地的福利不得不通过向沙漠深处扩展得以实现。Laura告诉我们,她一个好朋友也有类似经历。他们在2001年前被分到了一块离Deira主城区约30分钟路程的土地,因此不断去向土地管理部门抱怨:为什么给我那么偏远的土地?!但现在那里已经建起了Emirates Mall,成了Jumeria地区的黄金地段。
债务危机不是迪拜当地人愿意深入讨论的话题。一方面是因为觉得国外的评论对迪拜充满了敌意。“老说我们有问题,有问题,我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阿Q”说。另一方面是,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一场缺乏现金流动性的危机有什么改变。政府通过不断的土地增值,以及拉动的其他产业的价值,为当地人的生活筑起了一道防火墙。
如果没有购买者,“阿Q”们的福利和巨大土地财富不过是一纸空文。这些“红利”的真正支付者,是源源不断进入迪拜的新移民。
但“阿Q”并不操心这点,在他看来,这个阿联酋的城邦仍在比世界上任何其他的地方都更多地创造着全球贸易。它永远会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寻求最快、最高利润的人口,他们带来了大量希望能在利润消失时被迅速转移的热钱。许多的热钱来自附近的阿拉伯产油国,最著名的就是与迪拜邻近的阿布扎比酋长国,它所出产的原油占阿联酋原油产量的90%。但是还有更多的数百上千亿美元从伊朗、印度、中国、俄罗斯、欧洲、美国和事实上世界的每个角落流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