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核电，安全是第一位的
发展核电，安全是第一位的
假使日本福岛使用的是第三代核电站的技术，即便仍然出现9级地震，就算管道都破裂了，也还有别的措施，至少不会波及周围居民
《望东方周刊》记者米艾尼 | 北京报道
欧阳予，中国科学院院士，全国政协委员、秦山核电站总设计师、巴基斯坦恰希玛核电工程总设计师、连云港核电站总工程师。
地震后福岛核电站进入恶性循环
《望东方周刊》：日本福岛核电站的状况，与美国三里岛事件、苏联切尔诺贝利事件相比，在事故发生原因上有什么异同？
欧阳予：这三起核电站安全事故，机理是不同的。
美国三里岛核电站使用的是压水堆，简单说，就是用水把反应堆的热能带出来，通过两路回水，用热能带动蒸汽发生器发电。当时操作人员误认为有一个反应堆的冷却水位过高，紧急停止注水，其实是反应堆有漏水的地方，导致冷却水沸腾了，水位才高了起来。错误的处置导致堆心压力和温度骤然升高，2小时后，大量放射性物质溢出。100吨铀燃料虽然没有熔化，但有60%的铀棒受损，反应堆最终瘫痪，所幸因为反应堆外面的安全壳，这次事故没有出现核泄漏。
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用的是石墨沸水堆，这种反应堆体积非常大，高度几十米，从外面密闭不了。如果发生放射性元素泄漏，很快就会扩散到周围，这是这座核电站设计上的缺点。据后来估算，这次核泄漏事故后产生的放射污染，相当于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产生的放射污染的100倍。爆炸使机组完全损坏，8吨多强辐射物质泄漏，尘埃随风飘散，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许多地区遭到核辐射污染。实际上，苏联这种反应堆是军用的，不能作为民用。
福岛核电站也是沸水堆，堆芯里的水直接上升成蒸汽，引导到厂房里推动发电，只有一路回水。好处是结构相对简单，坏处是安全性比压水堆差一些。这次地震非常强烈，运送水蒸气的管道震坏了，这里面本身就含有放射性元素。往反应堆里注水的管道也断掉了，堆芯的温度就持续升高，产生的蒸汽更多，气压更高，冷却水就更打不进去了，形成了恶性循环。水蒸气在高温下分解成氢气和氧气，后来氢气燃烧引起爆炸。厂房本来是钢结构的，很结实，爆炸产生大量热量，钢就变软了，结果厂房也塌掉了。
第三代核电站能把堆芯熔化的可能性降低100倍
《望东方周刊》：这次日本福岛核电站事件，是否可以说明，世界上现有的核电站在设计和安全保障上，还有一定的技术障碍？
欧阳予：现在全世界共有30个国家的430多座商业核反应堆在运行，提供了世界总电力需求的16%。这430多座反应堆，基本上都运用了第二代反应堆技术。其中美国有103座、法国有57座、日本有54座、中国有13座，都是第二代核电站。
第二代核电站一般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成的，那时候的核专家普遍认为，核电站出现堆芯熔化这种严重事故的可能性不大，通过注水降温就可以避免，所以在设计上没有严格要求堆芯熔化的防御设施。后来发生了三里岛事件和切尔诺贝利事件以后，大家才意识到，堆芯熔化是有可能发生的。切尔诺贝利事件以后，国际上普遍认为，要研发第三代核电站，把防御和处置堆芯熔化作为设计上的一个基本要求。现在，美国已经不建第二代核电站了，他们用10年时间研发出了AP1000技术，法国研究出了EP2技术，而且法国明确宣布，不再建第二代核电站。
《望东方周刊》：第三代核电站可以抵抗像这次日本发生的9级地震，或者其他严重的自然灾害么？
欧阳予：核电站在设计时都是有多重防御系统的，比如，假使反应堆不工作了，会自动开启注水、降压等多种应急处理方式。第二代核电站基本上也都考虑了地震等自然因素，包括海啸，在美国“9.11”事件之后，甚至还考虑到了飞机撞击核电站的情况。
而即便发生了严重地震，也不是不可以把损失控制在最小。
第三代核电站如果出现堆芯熔化，反应堆功率加大，反应堆会有阀门自动打开，进行卸压，安全壳也比较结实，不容易烧坏，
我们比较推崇的是美国AP1000技术。他们把很多大的水箱放在厂房里，水箱表面是一层胶制的膜，把水封在里面。一旦出现堆芯熔化，温度升高，膜就会熔化，水会涌出来把厂房整个淹没。第二代核电站因为厂房已经建好，没法再往里加设备，所以改进空间有限。
《望东方周刊》：第三代核电站与第二代核电站相比，安全系数提高得多吗？
欧阳予：我们有过计算，第二代核电站出现堆芯熔化的可能性是万分之一。
第三代核电站在设计上的规定是，堆芯熔化的概率不得大于十万分之一。美国设计的第三代核电站，能够把堆芯熔化的可能性降低100倍，现有的第二代核电站再改进，可以降低1倍。另外，第三代核电站在抗震设计上也会考虑得更多一些。
假使日本这次使用的是第三代核电站，即便仍然出现9级地震，就算管道都破裂了，也还有别的措施，至少不会波及周围。
核电是绕不开的选择，但是别急功近利
《望东方周刊》：发展核电具有一定的风险，为何仍然是很多国家一致的选择？
欧阳予：以日本为例，国土面积小，自然资源稀少，那么高的经济发展速度，能源供应来自哪里？核电站的优越性大家都意识到了，和其他新能源相比，成本更低，也更稳定。如果不出事故，也是环保、经济又安全的能源。
根据2007年国家制定的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到2020年，我国预备核电产能将达到4000万千瓦。现在我国核能发电产能是1000多万千瓦。但是到2020年时，我国的总用电量预计达到10亿千瓦，这个数字太大了，即便我们努力发展核电，到那时核电仅能满足整个用电量的4%。现在日本福岛事件发生，也给我们提了个醒，宁愿建设稍慢一点，也要更安全。
虽然核电在技术上有待解决的问题，大家也认为还有安全隐患，但是核电是国家发展绕不过去的选择。
《望东方周刊》：既然是必需的选择，对于我国来说，核能产业在未来如何能够做到发展和安全并举？
欧阳予：能源和发展本身是矛盾的，安全和发展也同样有矛盾。核电厂建得越多，出事故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绝不必过于担忧。
对我国来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要太心急，尤其在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第三代核电站技术的情况下，地方不要太着急建第二代核电站。
现在，各省对建核电站的兴趣都很高，因为建核电站能解决地方用电问题，对当地经济发展有促进作用。国内大的核电公司也愿意出钱在地方建厂，因为收益大、投产快。这样两边都有积极性，大家都想多建核电厂，一度还出现了地方间的竞争。
现在，第三代核电站的技术刚刚研发出来，国家准备通过四套机组和美国合作，在我国建立第三代核电站。和美国达成的协议是，前两套机组主要由美国负责建造，后两套我们自己负责。这四套机组建设完成后，我们就可以独立自主建造第三代核电站，并申请中国独立的知识产权，这也是中远期规划里设定的，国家重点保证的项目，叫大型先进压水堆项目。
因为现在这项技术我们还没有完全研发出来，而第二代核电站的技术相对比较成熟，如果不完全从安全性和自主性考虑，地方当然会觉得建第二代核电站会更快一些，早投资早回收。如果地方政府和企业都这样想，就会导致第二代核电站继续在国内大规模建设。
现在，中央明确规定，内地坚决不建第二代核电站。因为如果内地核电站出问题，对河流和人群危害太大。核能发展包含了国家意志、地方行为和企业利益，如果为长远考虑，就必须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