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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瀛劫
里氏9.0级,人类从事地震监测以来的最强地震,千年一遇的大地惊雷,由地震引发的剧烈海啸、阴魂不散的核泄漏,给日本带来了“二战之后最大的危机”,美丽富庶的海岸线变得满目疮痍,繁华熙攘的东京突然有了末世景象,上万人的猝逝无数家庭的生离死别……但,这个多灾无常的国度却有着最宝贵的财富——勤劳智慧隐韧的国民,从最困惑、最黑暗的日子里寻出新生的源泉,在这个国家古已有之。相信日本,相信这个由东西文化精华淬炼的民族。
相信日本
无常之国的有常之道
@杨锦麟:我注意到五点:日本政府以及各行业的应急系统并未陷入瘫痪;民众冷静有序,显示出公民素质的整体水平;媒体及时传递讯息,画面,传达速度之快,之透明,起到了稳定人心,了解真实的作用;自卫队,特警集结速度在一个小时之内;新媒体扮演即时传递真实讯息积极功能
本刊记者 杨潇 马李灵珊
特约撰稿 黄文炜 发自日本
当你坐在飞往日本的航班上,看到飞行地图的时候,事情似乎再清楚不过:日本处在一只怒气冲冲的三爪章鱼状的断裂带之上。
这是欧亚大陆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碰撞出来的结果,“章鱼”由俄罗斯库页岛往南,贯穿日本全境,一直抵达中国台湾。1995年5月28日,章鱼的后爪蹬了一下,库页岛发生了里氏7.5级地震,约2000人死亡;1999年9月21日,章鱼的前爪剧烈地拍打,造成台湾“9·21”大地震,7.3级,2415人罹难。
延误了5个小时后,我们的航班降落在章鱼腹部,从这里长出了它的第三只爪——1923年9月1日,一场7.9级的地震突袭了附近地区,“所有土地都如海水波涛一样上下起伏,丘陵、山峦急剧扭动着”,之后,东京市超过一半的区域被火苗吞噬,10万余人死亡,近60%的人口无家可归,谣言在关东平原流传,“外国人起义、外国人投毒、外国人劫掠……”当地居民组成了义务警卫队来维持秩序,但他们自己却经常成为暴徒,数千外国人(以韩国人为主,也包括不少华人)惨遭杀害。
2011年3月11日这场大地震比88年前的关东大地震更为强烈,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相似的后果:沿海房屋倒塌严重,满载乘客的列车发生倾覆,海啸在很短的时间内到来,巨浪卷着垃圾和火焰把一切推平……也有显然不同的,88年前的人们没有听过核能一词,核泄漏更不属于他们的世界;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日本政府千方百计地阻止信息传播,少数尚能工作的电台受到干扰,第一篇报道地震的报纸文章出现在整整3天以后。88年过去了,记者成了最早抵达现场的人,在自卫队尚未赶到时,NHK的直升机就开始盘旋在福岛、宫城和岩手县的上空,以至于人们纷纷向电视台提出抗议:直升机的噪音太大,很可能淹没被埋者微弱的呼救声。
然而把媒体轻率地视作添乱者也是荒谬的,3月11日这个周五的下午,手机拨打不了,短信迟迟发不出去,大多数东京人是通过电视和广播知道了震中不在东京,而是在东北地区宫城县以东的太平洋海域,震级达到了前所未见的8.8级(后被修正为9级)。此后日本的各家电视台开始滚动报道,灾区的画面被源源不断地传送回来,直播中经常会出现两声“滴滴”的提示音:某地,发生了某级余震。
“日本制造”的民众
“余震不断,我们跑出去两次,第二次回大楼时就知道(沿海地区)要有海啸了。”在东京都赤坂附近工作的胡女士说。
不在日本生活较长的时间,很难理解这两出两进的逻辑。东京的震级为M5,即便如此,稍高一些的楼层也摇晃得厉害,有人形容“每次都像要准备亲吻大地似的”,但是胡女士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跑出写字楼,她说,我们都坚信在楼里面更安全,只要你避开大衣柜这些容易倾倒的物体。“所以你看电视里播的,仙台的超市里,那些人还用手去扶货架。”
下意识的反应是抓起桌椅上的垫子往桌子底下钻,然后把垫子放在头上——这个动作在池袋防灾馆的6级地震体验厅会被指导员反复演示,几乎每天都有各个学校组织前来的集体学习。“我们从小学直到高中,每个学期都要参加各所学校和地区举办的防灾训练,经历了12年。”专栏作家加藤嘉一说,“假设地震发生,我们该怎么办,第一做什么,第二看哪里,第三怎么办。至少训练过三十多次,不经思考也明白该怎么应付。”
他们对建筑质量的信赖令人叹服。“绝对不跑,”另一位久居日本的华人班先生说,“当时我看地震的时间,孩子还在幼儿园呢,我就放心多了,日本的学校和幼儿园是最结实、可以用来避难的,而且幼儿园也有固定的疏散处,不用担心混乱中找不到孩子。”
“记得前些年一个挺有名的建筑师,”他想起以前的新闻,“少用了两根钢筋,被追究得特别严,伴侣还因为压力太大跳楼自杀。当时还觉得有点小题大做……”
1995年阪神大地震后,日本政府连续3次修改《建筑基准法》,除木结构住宅外,把各类建筑的抗震基准提高到最高水准,尤其是商务楼要求能够8级地震不倒。
等到第一拨剧烈的摇晃过去,街上没有突然飞来的瓦片或者玻璃后,可以出去了。戴着安全帽,提着防灾鞋和“非常持出袋”,这其实是个不大的双肩包,平常就放在办公桌脚下,提起来就走了。胡女士的包里有物品如下:
折叠塑料水桶;铺地塑料布;石灰加热袋以及两袋“五目米饭”(还注明用水泡60分钟、开水泡15分钟可吃);饼干两罐(热量可以提供两到三天);饭碗(里面有各种餐具);便携收音机;救急袋(里面有棉球、止血贴、绷带等等);多功能用小刀;我们甚至从双肩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厕所”,它由两种颜色的袋子折叠组成,里面还有沙土,确保不污染环境。
地震发生时,福原女士正在自己供职的日语学校的毕业典礼会场,当校长正要向学生发毕业证书时,地震发生了,华丽的吊灯开始摇晃,起初以为就像平常的小地震一样,晃几下就好了,没想到左右越晃越厉害,这可不是一般的地震!老师迅速打开门,让学生从楼梯下楼避难,穿着正装的学生们拼命跑到楼梯,穿高跟鞋的女孩子,踢了鞋子就跑。摇晃持续了两三分钟,过了一会儿,大家又回到会场,继续进行毕业典礼,高高兴兴地从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十多分钟后,地震再次发生,比上次更严重。等摇晃过后,学生再次上台受领毕业证书。最后,大家合影留念,带着笑容,留学生多是中国人,他们在日本的地震中也学会镇定自如了。
地震后,东京的交通全面停运,电车、地下铁都停止了,新干线也不例外,东京都内不少上班族选择花几个小时走路回家。
“人行道上黑压压的一片,我来日本二十多年没看到过这种景象。”胡女士说。东海大学教授叶千荣在日比谷大道上看到,所有人都很有秩序,“就像参加追悼会葬礼似的:缓慢,沉静,严肃。”
车道几乎水泄不通,但没有行人走到车道上来。自由撰稿人福岛女士从涩谷车站出发走路回家,一路上的小店有人发饮料,有人发糖果,还有人对她说,路很暗,小心一点啊!“这时候觉得我们日本人还是nice guy啊!”
叶千荣用了10个小时从东京开回横滨,与之相伴的是几百万步行的市民,他说,那感觉像一部悲壮的无声电影。有人形容,这种场景只在好莱坞灾难片中见过。
在茨城县一个小镇的车站,班先生同样站在一群默默的人中间,电车已经停驶,但补票口还是排着队,没人去占小便宜。“外面很冷,但人都在外面冻着,也不去一旁的小吃店里取暖。”
“有些人以为这是训练的结果,但这其实肯定是比训练和外界要求更高的原因。”叶千荣说,“这是一种自律性与过敏性。社会稳定并不是一个动宾结构,不能用‘维持’这个动词,而是要用其他因素去造就的。”
留下来的人们,去往周围的学校过夜,在这种紧急时刻,日本的公立学校会无条件开放接纳民众,而私立学校则会自行决定开放与否。胡女士所在的写字楼通过广播说,一楼的健身房已经开放,水、食物和毯子都准备好了,大家可以来这里过夜。同一楼层的餐厅则为过夜者送来了烤面包。
3月14日,周一,地震后第一个通勤日。
这一天,东京都内大多数车站都采取了控制人流量的措施,人群有序地排成长列,等待进站。更多的人则被告知,必须换用其他交通设施,一切为了节电。由于占据日本34.5%发电量的核电目前不能完全启用,导致日本政府必须做出这一选择:主动控制电量。尽管这一消息是在前一天深夜才通过电视向民众公布,大多数人并没有看到,仍照原定计划出行,但在车站外,就已被预先安排好的工作人员耐心地解释清楚情况。
据本刊记者所见,在东京都内,尽管几乎所有的车站都出现了人流密集现象,但没有一起混乱、拥挤现象。人们静静地、几乎是冷漠地接受着安排,没有抱怨,没有意外。只要有工作人员向他们解释清楚情况,便迅速地按照车站指示,等待,或者选择离开。人群排成了蜿蜒的长龙,全部靠左,右边留出通行空间,没人指引,没人监督。
从14日起,除了东京都23区外,日本其他城市和东京的郊区开始轮番有计划停电,每个区域每次停3个小时。政府号召民众节约用电,建议家庭不要使用电熨斗等耗电设备。胡女士家也在计划停电范围,“没有任何怨言,我家孩子也是,一听到号召就去关灯。”14日东京良好的天气甚至让人们感到歉意,“想到灾区,就有一种罪恶感。”
下午,新宿街头100米内有两家NGO组织在募款,一家是日本志愿者协会,专门为此出了号外。他们说这种募捐需要当地政府和警察局批准,但因为事出突然,所以大家都是边申请边上街募捐。
街对面是另外一家协会,人比较多,都着黑色西装,齐声喊着口号:为东北日本募捐等。上面写着:截止14日15:00已经募集到了20万的物资,组织车出发运往灾区了。钱全部捐给宫城县红十字会,而另外的物资自己找车运过去。他们本来是有一个营业所在仙台,现在也完全失联。
我们问他们,如何保证财政透明,他们觉得很吃惊:为什么担心这样的问题呢?
也并非没有传言。在震后头两天,除了核泄露的消息外,还有一则油厂爆炸的短信和EMAIL在快速传播,历史学家依田熹家以一种老派的严肃和荣誉感回复他的一个学生:在日本,散布谣言也是犯罪,1995年关西大地震,法国记者来报道的第一句话就是,日本没有抢劫事件!
有外籍人员这样评价日本:“告诉你,这里的机场和火车一定很快恢复过来。日本人就像蚂蚁一样,你没见过蚁路吗?即使水淹来,冲散了蚁路,他们很快又会回来,走出一条新的蚁路来。”
媒体、政府、企业与社会
几家电视台全天聚焦震灾,没有广告、没有嚎啕,也没有恐怖或者昂扬的背景音乐,电视和街上的人群一样安静。叶千荣评价说,“日本媒体朴实、认真,以一种真正的同情心去奉献。至少在这里,人们从来不提多难兴邦,但在踏实做事。”一位中国网友则在微博上说,“正收看日本NHK电视台。它轮流用日语、英语、华语、韩语等五个语种,发布有关最新震情和可能发生海啸的地区。作为真正的公共电视台,NHK在国家重大危机时刻成为超越一切的公共平台,维系了国民的精神和秩序。”
地震后,日本各电视台,停止其他一切节目,连广告都不播,全方位报道地震消息,地震中死伤人数、失踪人数、交通信息、余震信息、政府的救助措施等等应有尽有,13日起多了停电信息,近日来特别引人关注的是福岛第一核电站的信息,媒体更是详尽报道。
地震后,最让人不安的就是这个核电站,但是政府及时公开信息,让人相信一切都在挽救中。
日本官房长官枝野幸男每天数次向公众报告地震信息,他每天穿着工装,他那张看起来毫无表情的脸已经为全世界所熟悉,现在日本人看到枝野幸男那张脸,就意味着抓到最新信息。日本人半开玩笑地议论:现在就靠官房长官啦,但愿他下次能带给我们好消息。有趣的是,现在日本网上流行一个新运动——“让官房长官去睡会儿吧”,原来,有网民发现地震以来枝野幸男出席了无数的新闻发布会,每次都要面对记者们连珠炮式的问题,Twitter用户sarang5NY周一下午写道:“枝野先生,请不要过于劳累。你每次向公众解释情况的时候,都是自己说的,而没有照着稿子念,我要向你表达深深的敬意。”这个“提案”得到无数Twitter用户响应,以至于周一“#edano_nero”已经成为Twitter上一个全球流行话题。“Nero”在日语里是睡觉的意思。
日本官员在此次大灾难中的表现得到了多数民众的认可。这种认可不限于在朝的民主党。大地震发生后,日本执政党和在野党立即达成协议,实现政治休战,共同面对灾难,一致救国。为了采取更有效的灾害对策,执政党和在野党就有关早日推出财政补充方案,在救灾上投入更多的经费达成共识。
首相菅直人11日深夜在官邸面对在野党党首,深深地低下头,“希望大家指导、配合,为了保护国民的生命和财产希望大家共同努力,这是救国的需要。”
自民党总裁谷垣祯一表示将给予全力协助,政府和在野党之间设置了联系热线,原先“敌对”的菅直人和谷垣祯一两人地震后在采访的记者面前并肩站在了一起。民主党内原先亦有内讧,在灾难面前各派都团结起来。
政府派出了10万名自卫队队员,警察、消防、海上保安厅等各方联合起来,救助生存者和孤立者。未受地震灾害影响的日本关西大阪、京都以及其他5县13日表示已经做好了接收灾民的准备,优先接收高龄者、儿童、伤员和病人。
首相菅直人在随后也发布政策,所有的便利店货品全部免费,涉及费用由日本政府承担,所有公共电话也免费拨打,以保证受灾民众可以最快地联系上亲人。
企业界亦加入救灾行列,如大型连锁电器站Bigcamera提供免费手机电池。全日空航空公司宣布,从现在起到4月15日,免费为一切救援物资提供国际、国内航线的运输,免费为救援人员提供座舱席位。在这种举国协力抗灾的氛围中,连日本最大的黑社会组织“山口组”亦加入救援行列,火速向灾民派粥及提供避难所,有居民指黑社会没有趁火打劫,效率较政府更高。成立于1915年的“山口组”是日本最大帮会,二战之后,日本社会秩序异常混乱,政府无力治理,山口组甚至扮演了“民间警察”的角色,为民众提供保护;1995年神户大地震后,亦有协助救灾,反应速度甚至超过了日本政府。东京黑帮“住吉会”也在Twitter公布,开放各处的事务所作为庇护中心,为灾民免费提供食宿。
有人曾写道,1923年关东大地震之后,在骚乱与管制中,苦闷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一个前进的方向,此后,日本的法西斯主义开始盛行。88年以后,换了天地,取而代之的是节制、理性以及平静中的不安,甚至是怀疑——核的阴影正在渐渐盖过地震,成为这个国家最难以预料的变量。
2011年对日本意味着什么?一切远未结束。但正如一位中国网民所说,这次地震对日本而言不亚于一场战争,为日本民众祈福的同时也深深体会到这个国家的强大。不说政府的整体调度,也不言稳固的建筑,不去目送赴死的援救队员,不去体会涉险报道的记者的心情;只为虽拥挤但有秩序的街道,只为逃离现场还记得拔掉电源的教师,何等的自信才有这份淡定!灾难会擦亮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