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尼赫鲁-甘地家族的政治传奇
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也是对领袖个人崇拜最为狂热的国家,更是一个家族能够长期把控政坛的国家。尼赫鲁和他的子孙们在印度的政治地位无人可以比肩,建立起一个不容撼动的、世袭的王朝,但这又的确是民众选举的公平结果
本刊记者 陈彦炜 实习记者
何赟 发自新德里
这天早上,我去拜访贾格米特先生。他是印度执政党——国民大会党中央工作委员会(CWC)的委员,其地位相当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局常委。
CWC位于首都新德里市中心阿克巴路24号大院。它所在的“鲁斯琴区域”是印度的政治心脏,矗立着形似巴黎凯旋门的“印度门”、宫殿般恢宏的总统府、肃穆的国会大厦,以及连片的国家重要机关。数百栋色彩各不相同的两层洋房掩映在林荫之间,由荷枪实弹的军警卫戍,这里是国家和政党顶层官员居住的府邸。而印度历史上著名的政治领袖贾瓦哈拉尔·尼赫鲁、英迪拉·甘地曾经的寓所也坐落于斯。它们已经被尊为国立纪念馆,每天都有来自国内乃至世界各地的参观者前来瞻仰。许多印度人至今依然保留着逢上述领袖的生日或忌日、不远千里到此献花的习惯,俨然庄重的节日。
在政治秘书安尼尔的带领下,我参观了这个百年老党的中枢神经。阿克巴路24号大院没有想象中的威严感,办公楼堪称简朴,甚至有些寒酸。现任党主席索尼娅和总书记拉胡尔的办公室紧邻,同列CWC委员的现任总理辛格的办公室在他们对面。办公室的面积普遍不大,内设素朴。贾格米特委员的办公室仅10个平米,放着两张木质办公桌,和一排陈旧的沙发,并不白净的墙上高悬着国大党领袖们的照片。而大院主楼两侧绿油油的草坪上,唯一的装饰物亦是英迪拉和英迪拉之子、索尼娅之夫拉吉夫的巨幅画像——他们都曾为政治失去生命。
在这个遍布着神龛和宗庙的国度,神明崇拜是人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政治领袖,被民众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地奉之为神,成为举国的精神支柱。有的时候,印度的政党更似宗教,而那些被选出的领袖们便被视作了梵天、湿婆、释迦牟尼、真主安拉,或者基督耶稣。
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圣雄甘地和尼赫鲁无疑成为印度人心中的“众神之王”。1921年,甘地如此将初登政治舞台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推向世人——“他的纯洁如水晶通透,他的真诚凌驾一切怀疑。他是无忧无惧的骑士。在他的掌控下,这个国家便是安全的”。时至今日,在贫瘠的印度农村,完全未受教育的农民也会在家中挂尼赫鲁的画像。
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也是对领袖个人崇拜最为狂热的国家,更是一个家族能够长期把控政坛的国家。尼赫鲁和他的子孙们在印度的政治地位无人可以比肩,其实际影响力远超圣雄。人们说,尼赫鲁家族已然抛弃了圣雄,建立起一个不容撼动的、世袭的王朝。但这又的确是民众选举的公平结果。
我问CWC大院里的几位高级官员:是什么让印度人民一次又一次地选择这个家族?他们如此回答——这个家族为了政治一个接一个地经历并且不惧死亡。除了投下选票,大家还会有更好的感情表达吗?
我接着问:如果历史允许假设——这个家族的成员都寿终正寝,而不是死于非命,印度人是否还会做出相同的、持续的选择?
包括贾格米特委员在内的所有人,至今没有提供答案。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观赏这个显赫家族的传奇。尤其在多国寡头政治和独裁者纷纷倒下的今天。
王朝启幕
1889年11月14日,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出生在阿拉哈巴德——传统印度教的七大圣城之一。他的父亲,默蒂拉•尼赫鲁是最为高贵的婆罗门种姓中的佼佼者。接受贵族浸染,尼赫鲁的童年几乎不识人间烟火。他眼中的世界,很大程度上囿于那幢位于繁华地段的大别墅。15岁那年,凭借父亲在英国社会的影响力,他进入了哈罗中学,并在1907年被剑桥三一学院录取。三一学院在当时也被广泛戏谑为“英国首相培养基地”。也就在那段时间,尼赫鲁开始涉猎政经:费边社会主义和现代经济学理论在他心中打下了深深的印记。
1912年,考取律师执照的尼赫鲁回国,前往阿拉哈巴德高等法院任职。他所亲近的费边社会主义,以及印度紧张的政治氛围让其心头的矛盾开始浮现。殖民主义虽令他深恶痛绝,可自己却是这片殖民土地上的既得利益者;他希冀温良的改革,可苦难的印度民众与英殖民者间的鸿沟却越发宽阔。在父亲的的支持下,尼赫鲁回国后即投身政治,并逐渐成为这幕大戏的主角。
1919年,阿姆利泽惨案爆发,英国士兵向手无寸铁的印度平民开枪。这是殖民以来最血腥的一次屠杀。根据国大党的统计,超过1000名平民遭到杀害。尼赫鲁随即投身于圣雄甘地的“坚持真理”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中,不论是早期学院派温良社会主义改革的思想熏陶,还是甘地主义在南非抗争中的成功,都让尼赫鲁坚信:暴力革命并非救世良方。他开始将列宁主义的信仰形容为“人民的鸦片”:虽然诱人,终不过一剂毒药。
尼赫鲁将自己、默蒂拉与甘地的关系形容为微妙的三角,彼此影响,却又因为3个支点而稳固。父亲和圣雄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令他始终处在印度传统保守思维与西方自由思想的矛盾之中。这种矛盾的情绪随着1926年他的欧洲之旅才发生改变。携妻女欧洲各国一年半的游历,让他有机会深化学生时代以来对社会主义的偏爱。如果说之前的十年,尼赫鲁仍然是民族主义者,社会主义思想仅仅停留在学术层面的思考,那么,这时候的他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把类似的改革方案投入到自己的政治生命。
尼赫鲁和默蒂拉一同被列为官方外宾,参加了布尔什维克革命的十年纪念。4天的参访很大程度上抹去了尼赫鲁对列宁主义的敌视,转而萌生的是对苏联的亲近感。回国之后,尼赫鲁用浪漫的笔触形容他眼里的苏联社会:“极端奢侈与极端的贫困无处可寻,毋宁说社会等级甚至种姓制度。”其后,理想主义者尼赫鲁富有激情地讲述了乌托邦似的愿景。历史的发展是相似的,毛时代的共产主义理想,斯大林近乎癫狂的梦境,都可以在尼赫鲁身上找到影子。这些亦成为苦难民众的一剂强心针。
一直担任国大党秘书长的尼赫鲁,共产主义式的宣言为他赢来了工人阶级的支持;加之其具有民族主义和博爱之心,以及多次领导农民抗争运动的经历,他走向新的权力高度变得毫无悬念。随后,在1929年的国大党选举中,尼赫鲁第一次当选国大党主席。在不惑之年,他形式上接过了圣雄的旗帜,站上了政治坐标的至高点,也拉开了尼赫鲁家族对国大党逾80年领导的王朝大幕。
走向独立
当选一年后,尼赫鲁号召所有英属印度中央立法院和地方立法院成员辞职。1月26日,178名立法院成员立即响应,旋即辞职。随后的数月中,这一数字不断上升。多年以来,英国所面临的,更多是来自印度社会及民间的巨大压力,尼赫鲁却直接将矛盾引向政府内部。尼赫鲁与诸多立法院成员相似,接受过西方教育,又处在权力的上层;他的个人号召力,成功让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为了“一个独立的国家”抛弃一切。尼赫鲁在演讲中向青年们呼吁:“如果印度死了,谁能苟延残喘?如果印度活下来,谁又会死去呢?”
直到今天,尼赫鲁仍然是剑桥三一学院的骄傲。英国留学的经历,令他熟悉民主的操作方式,并深谙抗议的作用,不似当时国内少数激进民族主义者与更为广大平民的单纯建国梦想。广场的集会游行上,学生和民众因为狂热而走向失控,尼赫鲁却很好地控制着国家情绪,告诉大家细小的目标在一步步实现。从工人大罢工、议员集体辞职,到盐法废除,以及各地议会的胜利,尼赫鲁手握着民主,用游行抗议这把双刃剑,劈开了前行的荆棘。
尼赫鲁触及了英国人的底线。总督开始采取近乎独裁的统治方式,禁止国大党的一切政治活动,媒体和集会受到严控,数千人入狱。整个尼赫鲁家族,都投入到了近乎狂热的斗争中去,尼赫鲁的父母和妻子葛默尔相继在抗争中离世。
随后的二战为国内局势带来了转机。1945年,新工党上台;英国首相克莱门特在数月的交涉和谈判后,决定于1947年8月15日完成权力交接。两年后,印度和巴基斯坦同时建国。这是英国人留给印度的难题,也是尼赫鲁政治斗争中最为遗憾的一点。
那个凌晨,尼赫鲁作为开国总理向全印发表著名的广播讲话——“我们与命运有约”。可独立的欣喜尚未沁透人心,因为分治而造成的大量难民问题,让首都新德里在建国第一天就发生了流血冲突。
生与灭
宪法指出,印度的国家性质是:世俗的民主的社会主义国家。在尼赫鲁统筹下制成的宪法,也是尼赫鲁治国理念的最高承载,依然沾染着他偏向浪漫的气息。
事与愿违。印度国内印度教徒与穆斯林的仇视情绪急速升温,暴力冲突不断。尼上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上新德里街头,规劝教派双方放下武器。理论上说,在宗教冲突极其矛盾的印度,秉持着世俗主义、无宗教倾向的国大党是代表着所有印度人的党派。但世俗主义观却实在难以渗透印度教社会,即使尼赫鲁本人,作为纯正的婆罗门,对于世俗主义的接受,也是矛盾的。当女儿英迪拉在1942年与费洛兹•甘地结婚的时候,尼赫鲁强烈反对;原因之一便是费洛兹•甘地是虔诚的拜火教徒。
自尼时代以来,印度的宗教冲突便未曾间断过,而且始终是政府最棘手的问题之一。世俗主义的梦想似乎从写下之时,就面临崩塌。
由于印度民众宗教般狂热的个人崇拜,尼赫鲁的统治在甘地去世以后达到空前的高度,可他在多年西式教育下却对寡头政治深恶痛绝。新宪法施行后,印度摆脱了成为专制国家的危险,进而成为独立的民主共和国。尼赫鲁亲手写进宪法的民主,成为奠立国家未来的基石。而且,他对媒体的态度,直接导致了后者日益上升为印度三权之外的第四种权力。
这位开国总理在1950年“全印报纸编辑大会”上如是说道:“对我而言,媒体的自由绝对不只是一句标语……我宁愿印度拥有绝对的媒体自由,哪怕这会代理舆论并遭人误导”,而“报禁便是独裁”。尼赫鲁亲手打破了殖民时代英当局对国内媒体的控制,也不再框定新的禁锢。
早期十年,在国大党近乎“一党专政”的局面下,尼赫鲁并没有利用行政手段强制干预党派组成。到1957年大选的时候,国大党在奥里萨、比哈尔、北方邦和孟买都无法赢得超过半数选票,只能选择联合执政。而在喀拉拉邦,共产党更是成为印度历史上除国大党以外第一个独立执政的政党。尼赫鲁在准备竞选时,积极做着广泛的全印宣传,向超过3000万民众做了演讲,形式意义其实更大——在农民把尼赫鲁当作神崇拜的时代,赢得选举并非难事;可尼希望做到的,是留给印度民主的习惯。
但是,这样的“民主思想”却在尼赫鲁时代后期有些变味。尼亲手将重工业全部国有化,并对私有企业实行严格的准入执照制度。尼赫鲁对商业是充满了敌视的,他无可避免地将商业与资本家的丑恶嘴脸联系在了一起。可充满讽刺意味的是,尼赫鲁所推行的民主,在这位受马克思史观影响极深的总理眼中,却源自资产阶级革命。更有史学家认为,印度的统治者,同样是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尼赫鲁以及他的整个家族,对国家实行如此强烈的控制,被后人戏称为“尼赫鲁王朝”,这样的称号或许更让尼失望。
1962年10月,中印战争爆发,印度溃败。中国军队在占据阿克赛钦之后,退到了麦克马洪线以北20公里。这粉碎了尼赫鲁与社会主义国家的亲近,也标志着尼赫鲁时代的终结。1963年,国会对总理投出不信任票,而右翼派系也以此指责他整个发展规划的失败。尼赫鲁跌下神坛,也离开了印度政坛。
一年后,尼赫鲁逝世。遵照他的遗嘱,骨灰撒遍整个印度。
威权下
尼赫鲁的的继任者沙斯特里执政不久便因心脏病发作暴毙身亡。很快,尼唯一的女儿,时任信息通讯部部长英迪拉•甘地成为新总理。国大党主席葛默拉吉对外声称,英迪拉是具有领袖气质的新星。
显然,此等说辞只是为了应付媒体。实际上,未谙世事的英迪拉,更像国大党老臣手中的棋子。她年轻,在众人眼中是一副羞涩而乖巧的样子,不似右翼竞选人德塞那般对整个利益集团带来威胁。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流淌着尼赫鲁的血液,这是国大党赢取选票的最有力手段。
英迪拉1942年嫁给了费洛兹•甘地,由此获得“甘地”这个充满极高政治价值的姓氏。可实际上,无论是在血缘还是在婚姻上,她都与圣雄甘地没有丝毫关系。
印度独立后,英迪拉成为父亲的私人助理。她比尼更加务实,也更加现实,不擅言辞的她会在第一时间选择行动,而不是浪漫的尼赫鲁式的设想与激情演讲。略带灰暗的童年,造就了英迪拉强大的内心,也造就了她强硬的态度。1958年,丈夫费洛兹逝世。1964年,父亲尼赫鲁逝世。政治生命才刚刚展开的她,给世人展现了坚忍的形象。
事实证明,英迪拉•甘地后来与刚上任时的羞涩胆怯完全相反。她是机敏的政客,东征骑士,穷人之友,不结盟政策的捍卫者与背弃者,民主的践踏者与守护者。她在位14年,上任时是印度最年轻的总理;大选失败之后,成为印度历史上首位在掌权后入狱的总理,以及第一位被刺杀的总理。她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英迪拉在任期间,印度经济一度陷入低谷,通货膨胀,物价横飞。她慢慢竖立起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对内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对外始终延续尼赫鲁的不结盟政策。1969年,英迪拉将印度14家大型银行国有化,优先为农民和小企业主贷款,随后通过垄断与限制性贸易条例,管理和审察私营企业的财富。资产阶级阵营遭到沉重打击。而穷人阶层自建国以来首次感受到强烈的社会主义气息,这帮助她赢得了国大党内左翼势力的亲近,共产党势力也很快站在她的身后。当激进的右派势力提出幼稚的“消除英迪拉”口号时,英迪拉轻巧地给出回应,她的竞选口号是“消除贫穷”。
她继承了尼的固执个性,而且更加强硬,将尼赫鲁时代不那么鲜明的共产主义理想深化到了每一个行政指令。这也激怒了党内元老葛默拉吉和右翼的德塞势力,斗争趋于白热化。最终在1971年,国大党分裂,英迪拉成为左翼的领袖并再次获得议会胜利。她果断地为内阁和部门机要注入了更为年轻、也更忠于她的新鲜血液。虽然危机四伏,可英迪拉的权力斗争无疑是成功的。而她在政坛的影响力,伴随着1971年印巴战争和东巴基斯坦(即孟加拉国)的独立走向顶峰。
英迪拉利用东巴与西巴的内部矛盾,挑起了印巴战争,并完胜。她指挥印度军队征讨东巴基斯坦,击败政府军,逼迫巴基斯坦投降,并帮助东巴独立,建立孟加拉国。自从中印战争印军惨败以来,民众对于国家安全一度陷入绝望。英迪拉洗刷了父亲的耻辱,印度人将对巴基斯坦的胜利比作“具有史诗气概的十字军东征”。而英迪拉作为统帅,也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反对党领袖瓦杰帕伊也盛赞她为印度神话中象征着力量与毁灭的难进母。
不幸福的童年和多年孤独的生活,造就了她强韧的个性,也同样激发起她的母性情怀,并给予两个儿子——拉吉夫•甘地和桑杰•甘地有些扭曲的溺爱。
长子拉吉夫是和善的年轻人,面庞酷似祖父,气场也酷似祖父。他不问政事,除去对意大利妻子索尼娅和孩子们的爱,唯一的兴趣便是作为印航的飞行员划过天际。次子桑杰早早就辍学,成为一名汽车技师,并梦想成就印度的福特。当然,高调桀骜的他,比哥哥更加明白自己的另外一层身份——铁腕英迪拉之子。
1969年,桑杰作为少数候选人之一,向政府申请独立生产小型轿车的许可,并于次年获得唯一的批准。桑杰当即宣布,将建立玛鲁迪汽车工厂并在一年内生产50000台小型轿车。而此时,他尚未完成常规的学业,也没能获得汽车技师的执照。这立刻招来反对派和舆论界尖锐的批评。
对此,英迪拉的措施却是加强媒体管制。她提起议案,要求大型媒体董事会的半数表决权收归政府指定人员所有。媒体自由被其指为“西方资本主义势力侵蚀控制”和“颠覆印度国家政权的邪恶声音”。
反对派和媒体人还未及反应,这位笼罩着战争光环的“穿着纱丽的斯大林”再次激怒了国人。在国内物价飞涨、季风失常再次带来灾荒、教育改革失败、学生运动遭到警察残暴镇压的同时,桑杰的玛鲁迪工厂在哈里亚纳邦正常筹建,并强制征收了300英亩土地,“合法地”驱逐了1500名普通农民。整个国家建材紧缺,数百万战争流民无家可归,玛鲁迪工厂却如期运营。
相对于自己的满身骂名,英迪拉更加无法忍受舆论对儿子桑杰的指责。防暴警察用武力驱散聚集的学生,政府强制征收粮食用以公共配给,报禁成为法定行为。
1975年6月25日,英迪拉被认定为“选举舞弊”,禁止在接下来的6年内参选。当即,在英迪拉的住处,所有内阁成员到齐,并集体表示忠诚。他们知道,能够战胜巴基斯坦的铁娘子不会就此屈服,反击定会马上展开。
果不其然,当晚反对派领袖德塞等人被捕入狱,激进的媒体人同样身陷囹圄。次日,全印开始报禁,总统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由反对派引领的一切抗议活动被宣布为非法,政治集会受到严格控制,警察实行管制。尼赫鲁费尽一生打破的英殖民时期的统治方式,一夜之间重回次大陆。英迪拉将印度带入了独裁时代。
与此同时,大权在握的“女王”加倍宠溺桑杰,并扶植其迅速上位,成为内阁核心。桑杰也从中愈发看透集权统治和“绝对正确的舆论引导”带来的好处。期间,桑杰施行“美化城市”的目标,大肆清除德里殖民时代的古建筑,并成片驱逐贫民窟住户。警察在街头鞭笞平民,进一步演变成为入室抢劫,15万所民居被强拆,超过70万人流离失所。为了控制国家膨胀的人口,他发起强制结扎计划。在生殖崇拜的印度,尤其是农村地区,结扎意味着失去后代,等同自杀。桑杰限定警察、教师等公职人员必须接受结扎,否则会被降薪甚至革职。指标下派到北印度的多数地区,无数弱势人群,包括寡妇、未婚男女以及老人遭到残暴对待。
1977年,在群情激愤的情状下,英迪拉宣布紧急状态结束,重新举行大选。国大党右派、印度人民同盟联合共产党和民众党共同组建人民党,并在大选中击败国大党英迪拉派,德塞成为印度总理。尼赫鲁家族暂时退出权力的中央。
刀锋先后
国大党被击溃后,英迪拉却没有让党内大权旁落。她强硬地控制着国大党,和日益涌现的反对派坚决斗争。
在野期间,国大党再度分裂。1978年,斯瓦朗•辛格带领的国大党斯派宣布英迪拉被政党除名,英迪拉率领的国大党英派也做出同样的回应,自称为“真正的国大党”。而人民党执政阶段,政治目标被确定为“反对英迪拉,排挤国大党”,这直接导致英迪拉入狱。
由4个政党合并而成的人民党,缺乏凝聚力,党魁间的矛盾日益凸显,利益集团囿于权力斗争而留给了英迪拉东山再起的机会。1979年,人民党分裂,任何一方都无法获得人民院过半数席位,被迫进入新一轮大选。次年1月的大选中,英迪拉带领国大党英派赢得了人民院529个席位中的350席——近2/3的多数,让她重回王座。
戏剧性的变化却突然来临,1980年6月23日,桑杰死于空难。此时的英迪拉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妇,中年时失去父亲和丈夫的苦痛尚不足以击垮她,而失去最爱的次子却把她推向了崩溃的边缘。葬礼之后,她停止了一切公务。强硬的政坛传奇,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直到长子拉吉夫答应“帮妈妈一个忙”之后,英迪拉的情绪才逐渐好转。
国内局势在两年紧急状态和人民党不作为的统治后,越发紧张。印巴边境的旁遮普邦,是锡克人的聚居地,可是由于历史原因,中央政府始终不同意其自治要求。尼赫鲁时代南印的泰米尔、卡纳达克等邦纷纷依据自己的语言分化而独立建邦,但锡克人的请愿从未被通过。尚武的锡克人,与印度教徒更是剑拔弩张,恐怖冲突不断,互相屠杀的新闻频频见诸报端。
旁遮普邦在英迪拉第二次执政时期终于失控。裹着头巾、蓄着发须、佩带长剑、体格健壮并骁勇善战的锡克人极其强硬。锡克政党阿卡利与中央政府数十年的谈判未能取得丝毫进展;作为宗教领袖的恐怖主义者宾德兰维尔筹建武装力量,并带领部队入驻阿姆利泽的金庙——锡克教的主庙。与此同时,在旁遮普邦全境爆发了大规模的屠杀印度教徒的恐怖袭击;旁遮普邦之外,甚至在德里,印度教徒报复性地逼迫锡克人刮去象征宗教尊严的胡须,并施以虐待。
世俗主义的印度再次深陷宗族冲突的泥潭。迫于无奈,英迪拉下令实施“蓝星行动”。从来就不相信甘地式非暴力主义的英迪拉,调遣军队进入了旁遮普。
1984年6月5日,坦克推进金庙,并造成不可计数的平民伤亡。宾德兰维尔的遗体次日被发掘,同时呈现在世人眼前的,还有“蓝星行动”中旁遮普邦超过40座锡克神庙的摧毁和遍布全邦的朝圣者尸体。
4个月之后的1984年10月31日,英迪拉在住所门口被自己的锡克教护卫连开20枪后,不省人事。
国大党认为,英迪拉之死,平息了锡克人的愤怒,“她用生命完成了殉道”;而尼赫鲁家族的传统或许便是“用死亡挽回一切”。
国家的宠儿
毫无争议地,拉吉夫•甘地接过了尼赫鲁家族的权杖。他接管了母亲的办公室,带领国大党英派筹备大选。1985年大选如期来临,国大党英派赢得了人民院542个席位中的408席,这是创纪录的压倒性胜利。即使是在1952年第一次大选时,早已被神化的尼赫鲁也未能达到此等高度。印度人再一次选择了尼赫鲁的血液。
拉吉夫•甘地是英迪拉和费洛兹的长子。他在剑桥念书时,结识了后来的妻子索尼娅•梅诺。毕业之后他成为职业飞行员。拉吉夫继承了外公俊俏的面庞,也和理想主义者尼赫鲁一样,并不拘泥于常规,而是更热衷浪漫。
拉吉夫就职印度第六任总理的时候刚满40岁。弟弟桑杰死后才进入政坛的他,议员履历也不过38个月。虽然在母亲的授意下,他作为国大党秘书长在政坛崭露过头角并被指定为第九届亚委会主席,成功筹办了亚运会,代表印度参加不结盟联盟会议及英联邦首脑会议,可这远不足以让他掌控一个国家。这位老男孩刚过不惑之年,不似外祖父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全印政坛的核心人物,他的名字极少在权力中心出现,充其量只是一位“实习生”。
可就是拉吉夫,这位在面对记者提问时还会脸红的年轻总理,深深吸引住了印度民众。在过去20年黑暗的政治漩涡中,没有一位政客能和他相比,因为他从未卷入任何丑闻,也从未参与政党高层的权力纷争。在数月的观察后,印度媒体得出的结论是,拉吉夫是个顺服的年轻人,人们甚至赠予他“纯净先生”的称号。“更重要的是,他腼腆的笑容让所有人想起另外一个名字,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当年甘地评价尼赫鲁的那段话再次浮现——“他的纯洁如水晶通透,他的真诚凌驾一切怀疑。他是无忧无惧的骑士。在他的掌控下,这个国家便是安全的”。
拉吉夫更具前辈们缺乏的现代化头脑,丝毫不受母亲严格的社会主义理念控制,首次将时尚、国际的元素引入印度。13天的全国哀悼英迪拉结束后,他在首次演讲中提出“要建设一个21世纪的印度”。
拉吉夫形而上的治国理念很快落到了实处,他具有野心的施政纲领,直指印度的各处软肋。这之中包括:饮用水计划——致力于给全印所有村庄提供干净水源;教育计划——通过现代通讯的普及和师资、硬件的投资,改善印度基础教育;为儿童和孕妇提供卫生免疫服务;保证牛奶供应的“白色革命”;食用油生产改革,试图改变一贯的进口格局;以及大力发展信息技术。
可现实的残酷依旧。在最初的短暂激情后,拉政府并未达到预期效果。直到21世纪的今天,印度人的饮用水状况仍然让世界卫生组织担忧,近半数的民众还是文盲。拉吉夫上台后,印度疲软的经济与开放的中国形成强烈对比。印度人对他的宠爱随着鸿沟的加深而逐渐退散。
又见梦魇
慢慢地,拉吉夫还是开始习惯“大佬”式的思考和行为方式,并学会了颐指气使,而不再像最初那般谨慎谦卑。
1987年,Reliance公司黑金丑闻和随后接连爆发的HBJ管道修建工程丑闻、HDW潜水艇购买案丑闻,伴着反对党的大肆渲染,让拉吉夫政府陷入民众的怀疑中。
这远没有结束。同年4月16日,瑞典国家广播电台披露,武器供应商博福斯公司通过瑞士银行向印度高层官员以及其他中介的私人账户转入了64亿卢比,从而获得一笔价值13亿美元的武器购买合同。而该合约是拉吉夫直接授命签署的。丑闻再度曝光,对拉的冲击足以致命。
拉吉夫的声誉降至谷底,“纯净先生”一年之内经历的丑闻侵袭,要严重过他的母亲整个14年的统治。而英迪拉在1983年与博福斯公司签订过远大于此次丑闻的合同,操作方式几乎一样,却丝毫没有引起任何黑金传闻。事实上,时至今日,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拉吉夫和他的政府在任何一起丑闻中有罪。但这却直接导致了1989年国大党的再次败选。拉吉夫•甘地背负着骂名下台,十年之中他经历了由飞行员到总理的跃升,也遭遇了由宠儿到弃儿的坠落。具有历史意义的是,拉吉夫此次下台,尼赫鲁家族便开始退隐出印度政坛的核心位置,这一真空期长达15年之久,直到2004年他的妻子索尼娅•甘地复出。
如果说仓皇的大选失败是意外,那么两年之后拉吉夫的遇刺便有了几分宿命轮回的意味。在新一轮大选中,拉吉夫到泰米尔纳德邦发表演讲。晚上10点,他在接见民众时遭到自杀性爆炸袭击。一个在裙下藏匿700克黑索金烈性炸药的女人在对他行礼时引爆炸药,导致其当场身亡。
尼赫鲁家族仿佛像被施了魔咒一般,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梦魇。死亡再次抹去了印度人民对拉的仇视。而国大党则把目光投向了他的遗孀——索尼娅•甘地。
加冕意大利女人
当年英迪拉被锡克保镖袭击后,第一时间送至全印医疗科学研究中心顶层的特殊病房。在政府要员的紧急会议上,阁老们决定将总理之位授予拉吉夫,而这一举动的形式意义大于实际:不仅避免了人民院内部的斗争,而且在即将到来的大选中,拉吉夫的面庞,就是最有力的竞选口号。
英的首席秘书将上述决定告诉拉吉夫的时候,他接受了挑战,而在一旁的索尼娅,却“紧紧地抱着他,泪水从面颊上滑落,哀求着年轻的丈夫不要接受总理职务”。自1968年结婚以来,这是她生命中最恐惧的时刻,经历了桑杰的葬礼又见证了婆婆的悲剧,她太害怕失去眼前的拉吉夫。
索尼娅1948年出生在意大利北部小镇潞西亚纳,是一位建筑工人的女儿。她和拉吉夫1965年相识于剑桥,1968年完婚,并追随丈夫回到德里,和时任印度总理的英迪拉住在了一起。后来,她回忆道,“1968年初到印度的时候,父亲为我准备了一张回程的机票。可是到德里之后,我就把我的过去和那张机票一起,遗落在了时间的尘埃中”。1983年,索尼娅获得印度国籍,而这一年也是她生命中最后的平静时光。次年英迪拉遇刺,拉吉夫从政,她的担忧就从未消逝。尼赫鲁家族殉道的传统,让这个意大利女人心灰意冷,坚决不愿进入政坛,也不允许儿子拉胡尔•甘地及女儿布里颜克沾染政治。而他们3位,是尼赫鲁家族最后的传承。
1991年拉吉夫遇害之后,国大党的核心成员们邀请索尼娅进入国大党,帮助继续筹备选举。索尼娅拒绝了,一方面她尚未从巨大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另一方面,此时的她还缺乏群众基础,又毫无党内支持。最终,纳拉辛哈•拉奥成为国大党的主席,并带领国大党在1991年的大选中获胜。他继续坚持拉吉夫的开放经济政策,并最终完成经济体制改革,效仿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措施,使印度获得蓬勃的经济发展。
1996年,在人民党基础上新成立的印度人民党带领联合党派击败国大党。国大党自此失去了人民院控制权。此后,国大党继续重蹈历史的覆辙,陷入分裂。在老臣们的一再请求下,1997年索尼娅宣布加入国大党,并于第二年成为国大党的领袖,领导这个有超过一百年历史的古老政党重新回到舞台的中央。
自此,尼赫鲁家族的旗帜传递到了这个亚平宁裔女人手中。她身体里并没有流淌着尼赫鲁的血液,甚至连印度人的血缘都不曾拥有,但这丝毫不影响这个家族传奇的续写。
1998年成为国大党主席后,索尼娅在党内地位无人可及。人们固然悲悯她的孤苦,崇拜她的尼赫鲁家族气息;但更重要的是,索尼娅对所有的同僚甚至对手,都展现了十分的包容。甚至,1999年国大党中央工作委员会3位元老成员组成的反对派,试图击败索尼娅以期谋取权位时,她的回应却是“立即辞职”。可三人组还未及庆祝,党中央就全票否决了索尼娅的辞职要求,将三人组从决策层除名,并取消一切议员竞选提名。索尼娅的危机转变成了胜利。9天之后,索尼娅重回主席办公室,自此确立了在党内的绝对威权。
对应二十多年前的“国家紧急状况时期”,国大党英派打出的标语是“英迪拉就是印度,印度便是英迪拉”;而现在国大党再次宣扬的狂热口号是——“索尼娅就是国大党,国大党便是索尼娅”。
复兴
2004年,如日中天的印度人民党意外地在大选中落败。索尼娅领导的联合政党上台,经历了史上最长在野时间后,“寡妇政治”重回庙堂。
选民支持索尼娅,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把选票投给尼赫鲁家族,可是他们却不希望这位外邦人成为总理。反对派更是在大选中就将她推向风口浪尖,状告这位并非“生为印度人”的寡妇竞选系违宪。除此之外,索尼娅笃定的天主教信仰在这个天主教徒只有不到人口数千分之一的国度也可能造成新一轮的宗教矛盾。
就职党主席已8年之久的索尼娅•甘地,在大选之后作出一个令世界哗然的决定:提名曼莫汉•辛格为印度总理,成就历史上第一位锡克总理。这使得英迪拉时代以来印度教徒与锡克人的冲突,得到前所未有的缓和。索尼娅天主教徒的身份最终非但没有带来宗族冲突,反倒帮助她消除了非印度教徒对政府长期以来的不信任。而黑头发高鼻梁的索尼娅,几乎在所有场合都穿着纱丽出席,在公益和艺术领域一贯弘扬印度传统文化的作风,也让主流的印度教徒选择接纳她。
尼赫鲁那个著名的“与命运有约”的论断也许始于索尼娅。她比丈夫更具智慧,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卷入政治黑洞,让位于经济学家、前任财长辛格。印度主要媒体评价:辛格是后尼赫鲁时期最优秀的首席执行官。曾求学于牛津和剑桥的他,延续着印度由西方教育背景的总理执政的传统。他亦是1990年代初印度经济体制改革的设计师之一,成功推动了国家融入全球化和现代化的进程,帮助印度平稳渡过了金融危机,并在2003年后实现了整体经济的狂飙突进。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被近邻中国远远甩在身后的古老印度,开始奋起。
2004年辛格宣誓就职总理的时候,转过身去向坐在前排的索尼娅•甘地鞠了一个躬。在其后的公开场合,这位温和的总理始终尊称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为“甘地夫人”。索尼娅也并不插足辛格的行政领域,她让才能出众的辛格带领印度蓬勃发展的同时,自己则积极推行国大党改革,与反对党斗争,并时刻准备着下一轮大选的到来。
曼莫汉•辛格在谈到索尼娅时表现出来的尊敬,以及多次声明“愿意在夫人的领导和指导下工作”,开创了印度政坛从未经历的局面。在外界看来,索尼娅•甘地垂帘听政似的操纵,违背民主的原则。当年尼赫鲁为了避免党政不分,在担任总理后便辞去了国大党主席的职务。而尼赫鲁和女儿英迪拉同样的强势及深厚影响力使除他们以外的党派领袖并不能干扰行政运行。可索尼娅拒绝接受总理职务,却交由亲信辛格来管理政府的做法,很快成为了媒体批评的藉口。
事实上,索尼娅和辛格的分工远比单纯的指挥与听命精细得多。索尼娅挑选辛格是因为他的“非政治性”和务实;对应的,辛格依赖于索尼娅的缘由则是她的强烈政治色彩和议会影响力。辛格是印度开国之后唯一一位几乎不必参与除行政工作以外的其他政党任务的总理。印度的经济在他的干预下有目共睹,而这也直接转变成索尼娅的政治资本,使国大党在2009年的大选中再度获胜,赢得人民院543个席位中的205席,创下近25年以来的新高。她理所当然地再次选择与辛格分任党主席和内阁总理。
在2010年的“福布斯权力排行榜”上,索尼娅位居世界第九。
有关未来
拉胡尔•甘地,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现年40岁的他担任国大党总书记,从年轻时起就是印度的宠儿,不需要任何宣传,普通民众就会将选票投入到印着“甘地”的票箱中去。
在开往新德里的火车上,旁边的印度商人对我说,中国人用十年时间研发了世界上最快速的铁路系统,并已成为世界经济强国。印度也可以,而这一切将握在这位叫拉胡尔•甘地的年轻人和更多像曼莫汉•辛格一样的智者手中。
此刻,在阿克巴路24号院的办公室里,拉胡尔正和母亲索尼娅一起,准备着即将进行的大选。这一幕让这个家庭穿越了时空,不变的是古老却生命力强盛的名字:尼赫鲁·甘地。
(感谢国立尼赫鲁大学图书馆,国立尼赫鲁纪念馆暨图书馆对本文采写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