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1月，卡洛斯在巴黎受审

　　11月7日，委内瑞拉籍恐怖分子“豺狼”卡洛斯，在监狱里“安安静静”地度过14年之后，再一次被巴黎重罪法庭提审。他是上世纪70-80年代让西方切齿的恐怖分子，14年前的全球头号通缉犯。论起道儿上的资格，卡扎菲和萨达姆给他提供过大笔“赞助”，本·拉登只能算个晚辈。在本·拉登和卡扎菲相继殒命的2011年岁末，法国人把“豺狼”拎出来示众，不只是简单地再翻旧账

　　特约撰稿  潘彼得

　　“我的名字，叫伊里奇，和列宁同名。”在巴黎重罪法庭，62岁的“豺狼”卡洛斯，大腹便便，头发花白，毛茸茸的胡子让他看来和蔼可亲，很难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联系起来。1997年，法庭指控他在1975年枪杀两名本土警戒局(DST，法国反恐机构)特工和一名情报员，判他终身监禁。14年后，检察官再次指控他在1982年策划数起针对法国本土的恐怖袭击，一共造成11人死亡，近200人受伤。

　　翻旧账，对卡洛斯没有实质意义，他已经被判终身监禁，而法国禁止死刑。在1980年恐怖袭击中失去一条腿的受害者菲利浦o雷诺说，在蹲了14年大狱之后，希望他“打掉过去的狂傲，鞠躬自省，对受害者表示应有的忏悔。”

　　难得露面的卡洛斯，“优雅”地利用了这次审判。在法庭上，他面带微笑，长篇大论，回顾身世的同时，竭力阐述“革命”理论。说到动情处，他也挤出几滴眼泪——不是为受害者，而是被自己的理想打动。

　　“我，”他自豪地宣称，“是一个职业革命家。我战斗了30年。但是，我们从不为钱杀人，我们只为巴勒斯坦解放事业砍杀。”

　　14年前，在法庭上，他也是这么说的。

　　“革命者”的江湖

　　1949年，卡洛斯出生在委内瑞拉，他的父亲——一个热忱的马克思主义者，立刻在长子身上打上“革命”的烙印。

　　信奉天主教的妈妈，要给儿子挑个“符合天主教传统的名字”，但是爸爸坚持说，他的孩子，必须拥有和弗拉基米尔o伊里奇o乌里扬诺夫(列宁)一模一样的名字。于是，伊里奇o拉米雷斯o桑切斯就成了卡洛斯的本名。

　　“我们家虽然不是百万富翁，却也财源滚滚，衣食不愁。”卡洛斯后来吹嘘道。事实上，他们家雇得起十来个仆人；作为典型的“富二代”，卡洛斯从小就有自己的家庭教师。为了把儿子培养成共产主义接班人，父亲经常过问他的学习。除了法律，卡洛斯什么都学；至于法律，律师出身的父亲自有主张：“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公平的法律，一切审判都是从某个阶级的自身立场出发，目的仅是维护制定者的利益。”

　　1968年，卡洛斯和弟弟进入位于莫斯科的帕特里斯o卢蒙巴大学，这是前苏联为第三世界培养革命人才的基地，课程紧张，管理严格，卡洛斯非常不适应。1970年末，卡洛斯因为参与“反苏学生运动”而被学校开除。后来流传着一个说法：开除他只是克格勃耍的障眼法，目的是为了掩盖卡洛斯秘密加入这个组织的事实。

　　离开前苏联，卡洛斯投身到瓦蒂o哈塔德领导的巴勒斯坦人民解放战线(PFLP)，在训练营里磨练本事，被大剂量地灌输“革命思想”。1972年，PFLP连续实施恐怖袭击，其中就包括慕尼黑奥运会的人质事件。作为新手，卡洛斯只有远远观摩的份，他为此愤愤不平。1973年，PFLP布置在欧洲的恐怖网络因为以色列特工的报复性打击而损失惨重，通晓英法双语的卡洛斯有了用武之地。

　　他，是个冲锋在前的“实干家”。在行动中，卡洛斯会精心选择目标，亲手把炸弹投送到位。有一次，上司把定时炸弹的引爆时间定在凌晨，卡洛斯私下嘟嘟囔囔：“这样一来，死伤人数会大打折扣！”

　　他，是个懂得“谈判技巧”的人。一次，卡洛斯和上级奉命与法国政府私下接触，打算捞一个恐怖分子出狱。谈判进行得不顺利，上级一筹莫展。卡洛斯谁都没有请示，悄悄把一包炸药塞到巴黎最著名的“双偶咖啡馆”座位底下。两天以后，法国政府用飞机把这名恐怖分子礼送出境，并按卡洛斯的意思附送一笔30万美元的“压惊费”。从此，PFLP领袖哈塔德对这个新入行的小伙子高看一眼。

　　他，是个胆大包天的“自由战士”。刚到巴黎，他就带着手下跑到奥利机场，用火箭弹袭击以色列航空公司(微博)班机。行动失败了，巴黎警察加强了戒备。仅仅过了4天，卡洛斯居然带着更多手下卷土重来，“根本没把穿制服的放在眼里”。

　　他，还是出枪如风的杀手。1975年，上级落网，交代出卡洛斯的下落。特工敲门的时候，卡洛斯正和几个委内瑞拉学生痛饮寻欢。他邀请特工坐下，沉着地吩咐学生“弹首歌儿听听”。正当他和警察虚与委蛇的时候，“叛变”的上级冲进来准备指认，卡洛斯当即拔枪射击。4声枪响过后，屋里留下3具尸体和一个重伤的特工，卡洛斯毫发无损，杀了个4：0。

　　后来，《卫报》记者在报道中引用英国小说家弗雷德里克o福赛斯作品中一个主角的绰号——“豺狼”——称呼卡洛斯。从此，这个长着娃娃脸的恐怖分子以这个绰号扬名立万。

　　“个人秀”的江湖

　　在“道”儿上，卡洛斯和后来的本o拉登，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流派”。

　　拉登富可敌国却深居简出，过着苦行僧式的自律生活；凡有重大行动，总是默默在幕后运筹。卡洛斯的江湖，潇洒得多。

　　成为“巴勒斯坦解放战士”之前，卡洛斯在伦敦有过一段快乐时光。他频繁出席大使馆的鸡尾酒会，平素衣着考究，到处追逐美女。加入PFLP以后，有一段时间他潜伏伦敦，一度恢复花花公子的放荡。

　　1975年12月，卡洛斯受命率领一支特别小队潜入维也纳绑架欧佩克(石油输出国组织)高官。他第一次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

　　行动前，他有意蓄起毛蓬蓬的络腮胡子，戴着帅气的贝雷帽，打扮成切o格瓦拉的样子。在维也纳，他让别人住进普通公寓，自己却在豪华的希尔顿饭店包了套间；只要条件许可，一定招集同伙在豪华餐馆的包间里聚餐议事。

　　1975年12月21日，卡洛斯率领6人特别小队闯进欧佩克总部，成功绑架六十多名人质，其中包括欧佩克成员国的多名政府部长。谈判中，他数度得意忘形：“告诉大家，我从委内瑞拉来，叫作卡洛斯——‘著名的卡洛斯’。”

　　这起绑架事件，成了卡洛斯的秀场。22日清晨，他押着42个人质乘坐大巴前往机场，人们通过电视镜头看见他“坐在司机旁边，颇有风度地朝街道两侧挥动手臂”。几个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阿尔及利亚首都，卡洛斯被外交部长迎进贵宾室，大模大样地商量下一步的打算。最后，当他成功勒索到巨额赎金之后(估计在2000万到5000万美元之间，传闻卡洛斯私自扣掉45%当作提成)，卡洛斯当着摄影记者摘下墨镜，肆无忌惮地把真面目暴露在世界面前。

　　2010年戛纳电影节，法国导演奥利维埃o阿萨亚斯在纪录片《卡洛斯》中还原了这段历史，他说：“卡洛斯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一直担心外界把自己当成土里土气的暴徒。他的衣服总是用最好的料子，考究的英式裁剪。行动中，他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展示自己。假如不是干了这行，他完全可以成为摇滚明星。”

　　行动结束，出足风头的卡洛斯潜回总部汇报工作。哈塔德责怪说，卡洛斯只顾自己风光，却忘了行动的终极目标：干掉沙特和伊朗的两个部长。哈塔德说：“在我领导的运动中，‘个人秀’是行不通的。所以，你可以离开了。”1976年，卡洛斯和同伙另起炉灶，立誓要当这一行里的老大。此时，“豺狼”还不满30岁。

　　冷战潜规则的江湖

　　20年前的江湖，在东西方对峙的大环境下，充满潜规则。敌人的敌人，必是我们的朋友，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卡洛斯也心知肚明。

　　他狡兔三窟，“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在民主德国，卡洛斯和情报机关往来密切，后者在东柏林给他提供办公室和专车服务，甚至允许他持枪出入公共场所。作为“回报”，他和部下在西柏林和慕尼黑制造多起爆炸事件。1981年，苏共总书记勃列日涅夫访问西德，卡洛斯奉命停止一切行动，“为总书记营造友好气氛”。

　　在中东，卡洛斯和卡扎菲打得火热。后者不但向他创办的恐怖组织慷慨解囊，还频频热情招待“勇敢的小兄弟”。不久，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在1975年欧佩克部长绑架案中，卡扎菲才是幕后主谋；所以他后来大力款待“豺狼”，不是没有原因的。2011年，卡洛斯第二次被推上重罪法庭，他用悲愤的语气控诉：“这场审判，完全是帝国主义的无耻阴谋。而这个帝国主义，刚刚完成了对利比亚合法政府首脑——穆阿迈尔o卡扎菲的谋杀！”

　　离开PFLP，卡洛斯一度如鱼得水。他在南也门建起训练基地，招兵买马。他在东欧国家和支持巴勒斯坦解放运动的中东国家间自由出入，仿佛从不担心身陷囹圄。1976年9月，他和同伙跑到贝尔格莱德度假，因为使用假护照被警方监禁，西方国家立即要求引渡。然而，在拘留室安然度过4天之后，卡洛斯和同伙被南斯拉夫政府送上飞机，有惊无险地降落在巴格达。在这里，萨达姆总统已经准备好豪华轿车和舒适公寓，还有高大的贴身保镖。

　　就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豺狼”卡洛斯也猎获到爱情。他在活动中结识年轻的马格塔莱娜o库珀，一个同样激进的革命者。2007年，库珀在回忆录《惊魂岁月》中说，卡洛斯的求爱过程，简单而粗暴：“没有前戏，单刀直入。整个过程，竟有点像强奸。后来我们有了那么多次，每一回都是那天的翻版。”但是，库珀无法拒绝这个“外表长得像个好好先生”的领导：“奇怪的是，除了顺从他的意旨，你再也不会有其他念头。”

　　她和他一起生活，接受他的命令，执行他的任务。1982年2月，库珀在巴黎失手被捕，“豺狼”勃然大怒。

　　失势的江湖

　　卡洛斯给法国内政部长送去一封信，划出30天必须交人的谈判底线。出于郑重，他在信纸上按下自己的指印。

　　30天期限转瞬即至，法国政府丝毫没有表示谈判的意愿。3月15日，一枚重达5公斤的炸药包裹在贝鲁特法国文化中心(微博)炸响，“豺狼”的报复行动开始了。在一个月时间里，卡洛斯连续实施5起袭击，11人死亡，上百人受伤。这一次，法国政府没有被吓倒。发动最后一次袭击的那天下午，库珀被判4年监禁。怒火中烧的“豺狼”继续发动袭击，然而于事无补。

　　从此，“豺狼”的江湖日渐堕落。他以切o格瓦拉为革命偶像，却沦落成屠杀平民的恐怖分子，最后堕落到谁出钱就替谁卖命的刺客。他自称左翼分子，后来为了投身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而皈依伊斯兰教。在亡命天涯的最后岁月，这个身份居然成了他重婚再娶的正当理由。

　　1985年5月，库珀提前释放，卡洛斯立刻把她接到大马士革。身为世界头号通缉的恐怖分子，36岁的“豺狼”除去蛰伏在家，已经难有作为。美国中情局的反恐头目说：“卡洛斯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符号，恐怖分子中的过气人物。现在，他只是一个酗酒成性的共产主义分子。”1990年8月，萨达姆悍然入侵科威特，他想起了老朋友，邀请卡洛斯深入“敌后”从事破坏和恐怖袭击。萨达姆没有想到，卡洛斯已经不是过去的“豺狼”，他现在有心无力。

　　卡洛斯的江湖日渐失势。冷战结束，共产主义阵营解体，大部分东欧国家选择向西方靠拢；海湾战争以后，阿拉伯世界反以战线土崩瓦解，美国人在中东地区高歌猛进。大环境变了，卡洛斯熟悉的潜规则消失了，“豺狼”的生存空间极度萎缩。约旦、叙利亚、也门、利比亚，过去提供支持的国家，谨慎地关紧大门，最多允许他逗留数周，而卡洛斯和他的家庭却需要长期庇护。1991年秋天，他被叙利亚驱逐出境，在约旦混过一段日子之后，终于被苏丹政府接纳，移居喀土穆。

　　卡洛斯的生活更加堕落。他把库珀和女儿打发到委内瑞拉，自己留在喀土穆花天酒地。他懂得如何享受，又是情场高手，于是身边新欢不断。最初，苏丹政府拒绝交出“豺狼”，认为这样做“有失江湖义气”，但是他们不久发现，这个自称虔诚的穆斯林，实在端不上台面：“他频繁出现在下流场所，酗酒，和各种肤色的女人胡搞。我们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热情地张开双臂，以为自己迎接到一位勇敢的战士，结果他却堕落成一个流氓。他这副样子，还算一个穆斯林吗？说实话，连我们都感到羞愧。”1994年，苏丹政府“绑架”了卡洛斯，悄悄把他送到巴黎。1997年，重罪法庭判他终身监禁，“豺狼”终于伏法。

　　无解的江湖

　　卡洛斯的一生，充满了问号。

　　为什么，他没有成为切o格瓦拉一样的革命者，最后却以恐怖分子的身份名扬世界？在狱中，他撰写《革命的伊斯兰世界》，用两百多页的篇幅阐述自己的思想立场。在书里，他坚信自己从事的所有行动都具有正义性，反复流露出陶醉在“革命实践”中的快感。“9o11事件”之后，他力挺本o拉登。

　　为什么，明知他是危险的恐怖分子，仍有无数女人投怀送抱？2001年，为他辩护的法国律师伊莎贝尔o古当o佩里和卡洛斯举办了狱中婚礼，记者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嫁给“豺狼”？卡洛斯夫人满脸陶醉地掏出手机，里面存着卡洛斯写给她的情诗：“我嫉妒，亲吻你的每一缕阳光；我嫉妒，抚过你身上的每一片阴影。我恨不能变成你的被单，天天和你同床；我恨不能变成你的双腿，夜夜和你缠绵。”

　　直到今天，卡洛斯仍然会在库珀生日当天寄去一张贺卡。但耐人寻味的是，作为他的第一个妻子，库珀从来没有回过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