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烧烤”的热度居高不下。4月26日,淄博市文旅局再次发布《致广大游客朋友的一封信》,称面对“难得的厚爱”,虽然城市已经全力以赴,但服务供给仍无法满足游客的体验需求,“五一”期间中心城区的酒店已基本售罄,客流量已超出接待能力,建议游客错峰出行。
在“淄博烧烤”众多的关注者中,纪录片导演陈英杰是特别的一位。
2018年,他带领团队,推出国内首部聚焦烧烤的纪录片《人生一串》,获得巨大关注及广泛好评。《人生一串》拍摄三季,有两季的豆瓣评分都高达8.5分,而将镜头对准“淄博烧烤”的第三季,则斩获了8.9分的豆瓣高分。某种程度上,是《人生一串》首次将“淄博烧烤”带进大众视野,尽管陈英杰本人回避这样的赞誉。
“淄博烧烤”火了,陈英杰为被他拍摄过的从业者“暗爽”。
拍摄烧烤这些年,陈英杰对烧烤这种饮食形式的兴起有深刻的洞察及理解,“淄博烧烤”为什么能火,与淄博作为一座底蕴深厚的工业城市有何关联,“淄博烧烤”在全国的烧烤谱系中,占据怎样的地位?以下是《中国新闻周刊》与陈英杰的对话。
“烧烤小弟”火了
中国新闻周刊:近两个月里,看着《人生一串》第三季第一集拍摄过的“淄博烧烤”走红,你有怎样的感受?
陈英杰:朋友把消息发给我的时候,“淄博烧烤”还没有火到现在这个程度。后来有更多的新闻报道出来,我会“暗爽”一下。因为我们做片子,主要是展示小人物的生存状态。看到他们火,我肯定是高兴。但持续到现在,感受也变得复杂,混入了担忧。
首先,这是个好事。因为疫情这三年,大家普遍比较沮丧,城市要恢复活力,需要大家做点事情。在平时看来,烧烤是很小、很不起眼的点,但淄博能借力烧烤,撬动整个城市的形象宣传,这总比看着城市萧条下去而无动于衷要好。美食餐饮、文化旅游,不仅需要政府的管理,更需要政府提供好的服务,让大家愿意来把一座城市的经济搞活。在这一点上,淄博是一个好榜样。
担心更多就是它的后续会怎样发展。我们了解烧烤店的经营模式,这种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计算的经营,真的经不起大起大落,很脆弱。所有的餐饮业,都叫“勤行”。但烧烤要做出门道,除了辛苦,还得保证能非常精确地控制食材的流通,因为要保证肉的新鲜。穿好的串儿一旦进了冰箱,时间一长,出来的口味就会有很大的变化,老食客很快就能尝出来。所以在食材吞吐、储存上,要花极大的心思。这种对精确的要求,和大的流量,是一对矛盾。
中国新闻周刊:如果说,全国的烧烤能形成一个“江湖”,“淄博烧烤”在其中占据一个怎样的位置?
陈英杰:从知名度、影响力来说,“淄博烧烤”也就排在中等稍微偏上一点儿。它是本地人津津乐道,但在这次全国性传播之前,在外面是没有声量的,知道的人很少,远远达不到“锦州烧烤”的影响力。
实际上,离它不远的“济南烧烤”,江湖地位也远比它高。再往南,徐州也是一个拥有巨量烧烤的城市。徐州甚至号称是烧烤的发源地,可能比较牵强,但羊肉是当地很重要的食材,大街小巷全是羊肉馆、烧烤店,每到夏天,他们还过一个“伏羊节”,就是吃羊。徐州的羊肉,主要来自旁边的萧县。
在一众“烧烤大鳄”面前,“淄博烧烤”只能算小弟。我们也是拍到第三季才到了淄博,就证明了它当时不是最知名的。为什么去淄博,因为我们的制作团队里,有一名做后期的主管是淄博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们推荐,我们这才决定去看看。一看,挺有本地特色。
有些朋友还问我,是不是《人生一串》把“淄博烧烤”给带火了?我说我们真没这么大的能力。《人生一串》算是给“淄博烧烤”的火爆做了一些预热。因为第三季是我们播放量最高的一季,“淄博烧烤”又是第三季第一集里的第一站。每一季的纪录片,第一集播放量又是最高的,因为大家都要从头看起。所以,“淄博烧烤”的确也是我们《人生一串》所有城市站点里,播放量最高的一站。片子播出后,就有一些周边的“up主”去淄博打卡,等于也做了一轮传播。
中国新闻周刊:“淄博烧烤”的热度维持了这么久,它的生命力究竟何在?
陈英杰:其实“淄博烧烤”过去主要就是本地人爱吃。不像一些刻意建造的仿古街、网红街,价格又高,体验又差,淄博的烧烤店都是从城市中自然生长出来的,也意味着实际上是以一个城市的承载能力来做文旅。再加上淄博本身是一个“组群式”发展的城市,各个辖区之间有比较大的间隔,也各有特色,它的天花板就会更高。
中国新闻周刊:当时为什么会在一众“淄博烧烤”店铺里,选择了临淄稷下美食广场的“高丽烧烤”拍摄?
陈英杰:我们当时选它有几个原因。其实“淄博烧烤”有牛羊肉为主的,也有猪肉为主的。淄博靠近猪肉产区,猪肉烧烤是它的特色。“高丽烧烤”就是以烤猪肉为主。此外,稷下美食广场,它会使人想起战国时期象征百家争鸣的“稷下讲学”。整个美食广场,最火的就是他家,常常是他家坐满了,别家才有可能上客。
他们使用的香葱也很有意思,香葱是淄博的石佛村供应的。这个村子离齐国故都遗址很近,村子里还有一尊北魏时期的大石佛,它没有被当成旅游资源利用起来,被浪费掉了。所有这些因素叠加起来,就非常有趣。我们做片子不喜欢说教,所以这些星星点点的信息藏在里面,愿意琢磨的人就会看到。淄博作为工业城市,对当地丰厚的文化资源没有完全挖掘、展示出来,可能距离那样一个状态,还需要一些积累。
中国新闻周刊:淄博有店主因为人流量太大,体力不支,闭门谢客三天。
陈英杰:“淄博烧烤”火了以后我没去看过。但如果是这种情况,我觉得这么干就对了,证明大家没有“高烧”,非常理智。
既然是流量带来的热度,就一定有降温。希望降温是缓慢进行的,而不是猛降,一旦猛降,对当地的烧烤产业会有摧毁性的伤害。因为烧烤是小生意,应该备多少货,周转的时间有多少,食材需不需要进冰箱,店家要非常精于计算,才能保证食材的品质。流量大潮一来,店家所有的计算都失真了,大潮猛退,对已经在服务员、店面上增加了投入的烧烤店,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始终认为,烧烤一定要先立足于本地,才能保持长久旺盛的生命力。大流量的到来,必然会导致过剩的生产力外溢,全国各地可能也要出现“淄博烧烤”了。不管在哪儿,食材确实易得。但实际上,离开了那块土地以后,它也失去了习惯于欣赏这种口味的人。当它像新疆烧烤一样,要和本地口味竞争时,未必会有那么大的优势。
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极限,流量大到这个程度,城市的载荷能力有多大,提供服务的水准能否维持?这都决定了城市能否给客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也成了巨大的难题。目前来看,淄博市政府的种种姿态显示,它是一个愿意把细节做好的“明白人”,从头到尾表现得理智且有远见。
许多对流量的应对是由政府主导的,但淄博作为一个工业城市,很难立刻、完全由市场去配置资源,一定需要一个过程。一些政策引导是很有必要的,比如防止价格猛涨,对市场和城市造成伤害。但如果管狠了,大家又通过服务缩水等方式变相涨价,也很糟糕。分寸感很重要。淄博用烧烤撬动文旅的做法当然是巧妙的,但想要长久,恐怕还得开发大量其他的能留住人的东西。
“烧烤兴盛的地方,基本都是工业城市”
中国新闻周刊:淄博的烧烤能形成规模,与它作为工业城市有关联吗?
陈英杰:我们观察拍过的城市,通常是工业城市的烧烤行业会非常兴盛。我们专门做过全国烧烤地图,上边标着大星号的地点,几乎都是工业城市。比如东北,过去中国最大的工业区,规模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最有代表性的城市,辽宁锦州、湖南岳阳、江苏徐州。
我们在岳阳的拍摄,就有大批的穿着巴陵石化工装的工人,一桌一桌地来吃烧烤,我当时还说,你们这快成单位食堂了。老板说,这就是我们的主要食客。这个烧烤店叫“洞氮胖哥烧烤”,洞氮就是洞庭湖氮肥厂,实际上也是一种石化副产品。还有一些烧烤店,什么“纸厂老李”,前面一定要加上这个工厂作为标识。
道理也不复杂,因为工业城市有大量的产业工人,他们有稳定的收入,也有固定的下班时间,还有一定的组织性,比如工友。所以他们有消费能力,又有休闲时间。烧烤实际上是下酒菜,尤其在北方地区,比如东北。东北过去通常是在“二茬酒”环节吃吃烧烤,也就是说,他已经吃过晚餐,吃过正餐,哥儿几个再约一约,去喝点儿酒。当然,现在烧烤已经在逐步向正餐转化,但过去它是偏夜宵、小吃属性。
烧烤火不火,最重要的,还是有没有顾客。顾客是谁?在一个全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恐怕不行。全是商务人士,恐怕也不行。当然,这里面有一个例外,就是新疆,它是少数民族同胞保留至今的饮食习惯。
中国新闻周刊:除了是工业城市,一座城市还得具备哪些条件和特征,才能生长出成规模的烧烤业态?
陈英杰:除了食客,也跟食材的本地化有关。如果一个城市靠近牧区,有充足的牛羊肉,那么食用牛羊肉的花样就会变多,烧烤自然也是其中一种。
此外,也可以说,作为铁路重要枢纽的地方,往往会有对烧烤的需求。因为人们在这里装货、卸货,有时空滞留,对餐饮文化的影响就会比较大。
中国新闻周刊:工业城市的烧烤业态,成长到一定规模后,就一定能形成品牌吗?比如,相比锦州烧烤,好像岳阳烧烤就不那么知名?
陈英杰:其实大家到长沙看看,就知道街头有非常多的岳阳小串,其实长沙与岳阳之间还有很远的距离。像这种在一定区域内形成品牌的烧烤,实际上主要依靠独特的做法和口味在区域内传播。
而像锦州烧烤这样的全国性品牌,当地的烧烤兴盛是基础,此外还得有大量的人口流动、迁移。这也是东北烧烤遍布全国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东北的工业衰落以后,伴随大量的人口外流,他们就把家乡的鹤岗小串、齐齐哈尔烧烤、锦州烧烤、哈尔滨烧烤带向全国各地。与东北类似的,还有“三线建设”城市,既有工业的因素,也有人口迁移的因素。
除了人口外流,旅游城市如果有好的烧烤基础,也容易形成全国性的品牌,因为来到此地的游客能够把当地烧烤的特色传播开来。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内地烧烤,都源于新疆烧烤。也是因为“改革开放”初期,有许多新疆人到内地来谋生,靠的就是在街头摆一个烧烤摊。这些烧烤摊把大家从来没闻过的孜然香带到当地,可是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餐饮习惯,当地人把烧烤本地化以后,又把新疆烧烤给挤出市场了,这才形成具有各地特色的烧烤形态。往回捣,全能追溯到新疆烧烤。
“小草”多了,社会景观才会更丰富
中国新闻周刊:“淄博烧烤”走红后,也有许多人对流量的乍起乍落持怀疑态度,认为其造成了单一的互联网景观,与社会的多元化相悖。你怎么看?
陈英杰:警惕社会单一是对的,但棒子不能打在“淄博烧烤”上。做个不恰当的比喻,“淄博烧烤”如果是一棵小草,这样的小草多了,社会的景观就更丰富多元了,应该感叹的是这样的小草太少了。
中国新闻周刊:也有人认为,烧烤这种饮食形式有一种自由的气质,你怎么看?
陈英杰:“自由”这个词可能稍微有些大,它的面向太多了。《人生一串》第一季是2018年播出的,我们拍摄的时候,社会情绪是激情万丈,而烧烤在那种氛围的映衬下,显得有点儿“loser”,这也是一个词不达意的描述,不是说吃烧烤的人是失败者,而是他不愿意打鸡血,也不愿意较劲,而是稍微豁达,享受人生的状态。
我觉得烧烤这种食物,有这样微妙的气质。它带有一些原始基因在里面,因为人类第一次吃熟食,一定是烧烤,因为没有炊具,只能用火直接烤食物。大家有机会可以去西昌,尝试他们的长签火盆烧烤,这种形式就相当原始,提供了一种比较轻松、放松的就餐氛围,能享受美食,精神和灵魂也得到某种放松。而且吃烧烤,一定要把“微社交”的功能放进去,才能使烧烤这种形式和概念完整。吃着烧烤,彼此有一种倾诉感,说话能更交心一点,也是一种很好的精神按摩方式。没办法概括这种饮食文化有什么内核,因为它很复杂,我们不能磨灭它的复杂性。
中国新闻周刊:“五一”假期快到了,作为如此熟悉烧烤的纪录片导演,你想对大家做什么提示?
陈英杰:如果大家想吃烧烤,那中国有特色烧烤的地方里,有很多都离淄博很近,比如济南、徐州,而且这些城市能吸收、容纳的游客数量会比淄博大得多,食客绝对能在这些地方吃到特别地道、好吃的烧烤,所以没有必要“一窝蜂”似的全去淄博。淄博想长久地维护自己的品牌,可能也不愿意超越自身极限来接待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