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省孝义市上百名私营企业主中，大多是靠煤矿和焦炭起家的，光投资上亿元的机焦厂就有6个；而该市的亿万富翁据说则不少于10位。但是孝义所在的吕梁境内，近两年多次发生矿难事故。

　　当事件变成现象，当惨剧不断上演时，人们很难说这只是某个人的责任。

　　本刊记者／李径宇

　　3月22日，山西省孝义市孟南庄煤矿。中午12时50分，一声巨响过后，一股浓烟腾空而起，烟雾中一个人被弹射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瓦斯爆炸了！”有人惊呼。

　　从烟雾中弹出来的人，是当日负责在风井巷道里铲沙石的一名陕西籍矿工李凯，他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15名侥幸逃生者里的一个，后来陆续有72名矿工被发现命丧此难。

　　有毒气体超标2000多倍

　　爆炸发生一小时后，救护队员到达现场，据一名下井侦查的救援人员测算，井下局部地区的一氧化碳浓度达到了7%，而按照规定，一氧化碳浓度要在0.0024%以下才算安全合格，有毒气体竟然超标2000多倍！

　　发生瓦斯爆炸事故的这座煤矿，是山西乡镇煤矿中最深的一座矿井，它有两口井——主井深达480米，副井深达520米。

　　吕梁行署副专员、担任这次矿难抢险小组组长的金建中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初步判断事故原因是：工作面通风不畅，瓦斯浓度过高引发爆炸，接着引起煤层震动，爆炸威力和破坏力被复制叠加。

　　还存在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救援队在一名死亡矿工的身上发现了香烟，它也可能是本次事故发生的直接导火线。

　　3月26日，记者赶到出事地点时看到，在离矿井不远的一个山坳里，抢险工作人员用条纹塑料布搭起两个棚子，里面放着19具尸体。

　　每具尸体边，都放着一个黄色的塑料袋，里面是死者的衣服以及在井下发现的可能属于死者的物品，尸体前还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4、17、36等数字——每个抢险队下井前，都被要求携带号码纸，找到一具尸体，就放一张号码纸，号码纸最终被用来统计找到的尸体总数。

　　山路上，不时出现运花圈和棺材的农运车。一些死难矿工的亲属已前来认尸。一名10岁左右的小女孩在尸堆中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后当场大哭起来，哭喊声令围观者动容。

　　这座煤矿相当一部分矿工来自附近的燕富曲村，这个小村子只有200多口人，矿难中就死亡12名青年。兴办丧事时，村里甚至人手不够，跑到外村雇人帮忙。

　　戏剧般地死里逃生

　　像很多灾难一样，这次瓦斯爆炸事故中，也有几名“死里逃生”的幸运儿。马永平，陕西安康市人，在山西打工。事发当天上午，他下井后和工头发生了口角，两人争执越来越激烈。10点，马永平被盛怒之下的工头骂了出去，结果却幸运地逃过了2小时50分钟之后发生的这场悲剧。

　　陕西汉中籍人李福林和他的妻子、女儿住在矿区宿舍。出事前几天，李福林5岁的女儿李洁，奇怪地喊叫说：“煤矿不好！要到别的地方去。”事发当天，本该李福林下井，但这个似乎先知先觉的小女孩拽着父亲，死活不让他去上班，李因此也躲过大难。

　　另一名陕西籍矿工，当天下井后不久，手指被一根铁丝划伤，流血不止，工头只好让另外两名工友送他上井医治，包扎完伤口后这3名矿工决定去洗澡，在他们洗澡时，爆炸发生了。

　　陕西安康人、年仅24岁的陈伟，是15名幸存者中的一个。他在孟南庄煤矿负责加固矿井的工作，工作方位相对离地面较近。他回忆说，当天中午事故发生时，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之后就失去了知觉。昏迷之前，陈伟只记得一个情景：系在脖子上的安全帽，在一股强气流的冲击下，居然从头顶飞了起来！

　　陈伟昏迷后幸运地“平躺在地面”——因为井下地表层一氧化碳的浓度比较稀薄，平躺下来可以避免过多吸入毒气。事实上，大部分矿工并不是被坍塌的矿石压死，而是窒息死亡的。

　　据后来赶到的救援人员说，陈伟一个人在黑暗中昏迷了漫长的26个小时，这同样是非常幸运的——这使他始终保持了平躺姿势。就在他刚刚苏醒后，发现头顶有灯光闪烁，于是大喊大叫，救援人员随即赶到，他最终获救。目前他在山西汾阳市接受治疗，医生说这名年轻的矿工由于惊吓过度，全身虚脱。

　　但是，不幸的人还是大多数。来自陕西汉中地区在另一个矿井干活的周世奎，当天工作结束走出地面后，已再也见不到19名和他一起离乡背井来此谋生的老乡。

　　据记者调查了解，事故发生当天，头一批下井的工人中就有人反应：排风系统出了问题，瓦斯浓度在不断增加，工人们要求升井(返回地面)，矿长孟国平还派了一个瓦斯检查工下井检查，但检查结果是：没有超标。不久事故就发生了。

　　这座媒矿的矿主叫孟昭康，他所在的老家孟南庄村也死了6人，于是，孟昭康本人成了村里千夫所指的罪人。

　　监察局长也奈何不得的矿主

　　孟家庄煤矿，是一个已经存在了20多年的规模不大的乡镇集体企业，生产能力每年只有3万吨。去年，承包这座煤矿已10年的矿主孟昭康把它改造为一个股份制企业，孟本人成为最大的股东，同时，他还获得了12平方公里的开采权。

　　早在1997年，这座煤矿就已经发生过一次恶性瓦斯爆炸事件。当时，死亡15名矿工，一些矿工的尸体就埋在离孟南庄煤矿不远的山坡上。据村民们说，矿难后当地公安机关曾经抓走了瓦斯检查员，但作为法人代表的孟昭康当时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今年2月20日，孟南庄所在的吕梁、孝义地市两级安全监察局，在联合检查时发现：孟南庄煤矿生产许可证已经过期，煤矿二号坑的改造也未经批准，联合检查组随即下达停止生产的通知书。3月10日，孝义市安全监察局再次到孟南庄煤矿检查，发现仍有出煤迹象，于是第二次下达停止生产通知书，并且在绞车操作台贴上封条。但第二天，孝义市安全监察局又一次到这个矿复查时发现：前一天刚刚贴上的封条居然被撕掉！检查人员第三次下达停产通知书，这一次更是给绞车缆绑上了锁链。

　　3月18日，两级安全监察局专门就孟南庄煤矿问题开会，并在当日给这个矿下达了行政处罚决定书。这份行政处罚决定书列举了孟南庄煤矿的诸多“违法违规”事实——生产许可证过期、未经批准擅自延深开采9号煤层、风井副井违反规定出煤、二号坑安全设施设计未经煤矿安全监察机构审查同意擅自施工等等。两级监察机构责令其立刻停止生产。当时，矿长孟国平做出了书面承诺：保证执行以上决定。

　　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家煤矿在收到处罚决定书后，居然砸开锁链继续进行生产。

　　记者采访到孝义市安全监察局局长杨立宇，但这名局长对这家煤矿“无法无天”的做法表示无奈。

　　祸主曾是“平民书记”

　　不过，此次爆炸事件已经震动到了中央层面。3月24日，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局长王显政在事发现场宣布：“孟南庄煤矿是违法生产。”

　　王显政说：“什么人敢这样胆大枉为？一个只有3万吨生产能力的小矿，竟然无偿被划拨了12平方公里的煤炭资源，是谁给他划拨的？依据什么划拨的？”山西省委书记田成平也表示：“为什么一些人在关闭小矿时心慈手软？就因为这些小矿背后有人”。

　　坐落在孝义市长安南巷23号的一幢三层楼，这几日大门紧闭。主人就是孟南庄煤矿的矿主，65岁的孟昭康。

　　孟昭康是当地大名鼎鼎的人物，市民公认的“孝义首富”。当地人说，“孟昭康的财力，能买下半个孝义城。”

　　事实上，他在去年已经买下了孝义市城建局机关大院，建了5幢建筑面积达2700平方米的别墅，以前归属孝义市政府的孝义宾馆，也已达成意向拍卖给他。孟昭康还计划在宾馆旁边盖一座21层的孝义市最高大厦，在城建局机关大院里建一座建筑面积4300平方米的办公楼。

　　孝义市最高级的宾馆——能源宾馆也在其麾下，孟昭康曾是吕梁能源公司孝义分公司经理，现任经理是他的长子孟宪清。

　　孟昭康，只有小学六年级的文化程度，20多岁时，还是一名火车列车员。据孟南庄村前党支部书记孟安虎说，孟昭康有一个叔叔担任本村的支书，离任时，就将这个职位“继承”给了侄子孟昭康。

　　孟昭康当上孟南庄村支书不久，就投入到当时“农业学大寨”的潮流中。事实上，那个时候的孟昭康，被认为是一个相当有能力的乡村干部。

　　据村民们回忆，他曾带领全村老小，大修梯田，遍栽林木，有时不分昼夜地劳作，孟南庄村由此成为吕梁地区“学大寨”的“十面红旗”之一。1973年，恰逢国家要提拔一批干部，通过考试后，当了8年村支书的孟昭康升任该村所在的驿马公社书记。

　　驿马公社(乡)处于孝义山区。这里土地贫瘠，人口稀少，村落分布零散，自然条件极其恶劣。孟昭康在任时，以大干苦干的作风试图改变驿马的落后面貌。村里人说，事业心极强的孟昭康经常独自坐在山坡上想心事，至今许多人仍对他保持着“平民书记”的良好印象。

　　正是在驿马公社任职期间，孟昭康开始接触煤炭生意。他经营着公社里惟一的一个小煤矿(也是集体所有)，在当时，他的这一做法还被说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1984年底，孟昭康被调往孝义县城任县煤炭总公司党委书记。两年后的秋天，孝义煤炭总公司改为煤管局，孟担任局长。他当时的同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上任局长前，孟昭康的生活还极其俭朴，他的妻子张三莲是位家庭妇女，两人育有3男3女，孩子们都要上学，所以孟家的日子经常捉襟见肘，直到大儿子孟宪清参加工作时，这种窘迫的生活还未见明显好转。

　　孟昭康真正富起来，是在被调至吕梁能源公司孝义分公司担任经理之后，他在知天命之年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这是他个人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集体企业被家族化

　　“能源公司实际上是孟昭康一手筹建起来的。”曾任吕梁能源公司孝义分公司副经理的韩仁寿(现任孝义市煤化厂总经理)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时，山西计划在全省建6个年产量60万吨的选煤厂，当时的孝义县政府极想争取到这个项目，但是花了8年时间始终拿不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孟昭康脱颖而出。虽然具体的运作细节记者未能掌握，但据韩仁寿说，1989年，孟通过山西省计委的“人事关系”，拿到了选煤厂项目以及一笔数目不小的拨款。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回报，孝义市政府将孟调至选煤厂担任经理。

　　一年后，这个厂挂牌成为“吕梁能源公司孝义分公司”，孟昭康继续担任公司经理。

　　有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现在当地各方人士都避免提及，那就是：这家公司的资产究竟属于谁？

　　前孝义市煤炭管理局书记王森称，当初孟昭康拿到项目时，与市政府达成共识——这个选煤厂是以煤管局的名义筹建起来的，而孟昭康是作为国家干部调到该公司任职的，所以公司应该属于市政府。

　　据韩仁寿透露，孟与政府之间曾经签过一个“三不变”协议：市政府对能源公司人、财、物的管理渠道不变；能源公司的隶属关系不变；公司财政税收渠道不变。

　　但是，实际上，这家公司后来已经演变为和孟家自己的家族企业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几名吕梁能源公司孝义分公司的员工，给中国《新闻周刊》讲述了这样一件事：1990年3月20日，兑镇的偏店村和偏城村村民为争夺矿产，发生火并，10多个村民丧命，当时，孟昭康长子孟宪清正担任兑镇副镇长兼煤管站站长，并因此事而受到上级处分。

　　在此情况下，孟昭康经过辗转，就将儿子安排到自己所在的公司，并在退休后使他接班，成为现任公司经理；孟的第三个儿子孟宪强，被安排任公司的北京办事处负责人；第二个儿子孟宪杰则被安排到孟家庄煤矿负责全面管理工作，一个女儿据说也在管理公司旗下的一家煤矿。

　　孟当上吕梁能源公司孝义分公司经理两年后，就以“90万元”的价格承包了发生此次爆炸案的孟南庄煤矿。不久，他又在孝义市西泉镇和下堡镇开了好几个小煤矿。这些煤矿均以吕梁能源公司孝义分公司的名义注册并出资。

　　至于给外界造成“首富”印象的大批楼堂馆所、别墅商厦，也是由孟拍板、以能源公司的名义投资建设的。

　　公司员工称，孟的精力都放在了煤矿的经营上。记者从调查组得到的数据表明，孟南庄煤矿去年出煤10多万吨，一年就可以挣600多万元。

　　孟昭康除了将公司内部结构“家族化”、“私有化”以外，还搭建了一个左右逢源的外部环境。他的公司所在的母公司——吕梁能源公司近几年江河日下，名存实亡，但是孟却一直坚持用自己经营煤矿的钱来维持它的生命：每个月给“赋闲”的职工们发放工资。

　　由于吕梁是比孝义高一级的行政区域，这一身份使他在孝义当地面临矛盾发生时，自然地“凌驾”于当地的管辖之上，因此出现孝义市的煤炭管理部门轻易不去管这些矿，还有封条三次被撕的局面。

　　记者在采访中得知，当地党政领导、安全监察部门对他的一些出格行为并非没有觉察，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有力进行遏制。

　　记者离开孝义时，“3.22”特大瓦斯爆炸事故中央调查组正在当地调查此案。孟昭康本人以“患糖尿病”为由被送往汾阳市医院，受到公安局监控。

　　有知情人说，孟昭康虽然人在医院，但其身后的关系网已在四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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