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载人航天工程飞船总设计师--戚发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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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0月16日14:57 光明日报 | |
中国载人航天工程飞船总设计师--戚发轫 戚发轫,1933年4月出生,辽宁省复县人。1957年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飞机系。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工程院院士、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曾任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副院长、院长,历任“东方红一号”卫星技术负责人,“东方红二号”卫星副总设计师、总设计师,国内卫星通信工程第一副总设计师,“风云二号”卫星气象工程副总设计师,“东方红二号甲”卫星总设计师,“东方红三号”卫星总设计师。现为中国载人航天工程“神舟”号飞船系统总设计师、“烽火”一号卫星通信工程总设计师。 记者:我国为什么要选择飞船作为天地往返运输工具,而不是航天飞机? 戚:一个大的系统地工程一定要结合国家的实际情况和需求。航天飞机投资很大,风险大,技术高,尤其是新技术含量高,而且其中的技术大都是航空方面的,而我国的航空技术并不是很先进。同时航天飞机的实际效益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好。实践证明,航天飞机虽然是高技术产品,但它的可靠性和投效比并不理想。 记者:您主张搞什么? 戚:我们那时都主张搞飞船。因为我们搞过返回式卫星,搞过“曙光”飞船,知道搞载人航天器这件事非常复杂。那时候国际上虽然已经有航天飞机,但我们能借鉴他们的和继承我们已有的成果很少,必须一切从头开始。而飞船可继承我们自己的技术经验和成果较多,比较适合中国的实际情况。 记者:“863计划”选择了一条适合我国国情的航天路。 戚:“863计划”开了个很好的头,提出了一个很好的计划,就是选择以载人飞船起步,先突破天地往返运输技术,再逐步建立空间实验室,最终建立空间站。这种大系统工程,顶层设计一定要好,拿出一个好的方案和技术途径特别重要。我们现在选择的飞船方案,也是借鉴了俄罗斯的经验。如果像俄罗斯或者美国那样,一开始搞单人单舱飞船,可能很快,也许我们早就完成了。但那样既不能交会对接,又不能出舱活动,也不能长期工作,没什么意义。我们搞的“三舱一段”飞船方案,既考虑当前能够上天、运行和返回,又考虑以后能完成许多后续任务。方案上已经为后来的交会对接和出舱活动做了周密的安排。这个一步到位的方案,是符合我国国情的,也符合快、好、省的原则。 记者:突破了载人航天,下一步的工作就顺利多了。 戚:对。载人航天代表了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也代表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愿望。这个工程非常庞大,不是一个两个人就能做到的,需要千千万万的人一起来干。所以自从1992年立项以来,我们一是组建队伍,也就是通过载人航天,培养一大批有实际经验的、有组织能力的航天科技队伍。二是技术改造,建造一批先进的实验室、厂房。像北京航天城里的空间技术研制试验中心,那里的设施都是国际一流的。三是要制定切实可行的飞船总体方案,即要满足工程总体技术要求,又要满足工程的计划要求。 记者:你们在研制期间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戚:最普通的一点就是天天都要加班加点。俄罗斯规定搞载人航天产品不能加班,怕人员工作太疲劳,容易出事。但我国情况不同,我们要“只争朝夕”,如果不往前赶,差距就越来越大,所以白天要干,晚上要干,周六周日也要干。有许多试验要在露天做,不管是阴天、雨天、三伏天、三九天,试验是不能停的。 记者:哪些试验必须到户外去做? 戚:舱段分离试验、着陆冲击试验和空投试验都是在户外做。北京有一个空投试验场,一部分试验可以在那里做。但是大型的空投试验,考验回收着陆系统,伞系统,我们做过70多次不同规模的空头试验,每次都是到发射场这边的机场和周围的戈壁滩来,有时要调用大货运飞机,把整个三吨重的返回舱空投下来。做一次,分析一次,再改、再做,数不清的验证试验,确定伞系统是否能够满足载人的条件。 记者:这些试验是不是很危险? 戚:是的。早期的试验更艰苦,三九寒天到高空做空投试验,飞机上非常冷,冻得手脚都麻木了,飞机舱门打开后,高空氧气不足,人都要带上氧气罩,把返回舱从万米高空投向地面。舱段分离试验时正赶上三九寒天,一干就是一整天。做试验的时候都顾及不到这些危险了,大多时候都是在想试验结果会怎么样,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因为都是火工装置,有危险,弄不好要出人命的。以前“风云2号”卫星发射时就出过事。 记者:那是什么时候? 戚:1994年,我还是空间技术研究院院长,卫星测试的时候爆炸了。因为在厂房里面,卫星爆炸后好多人出不来,一个一个从窗户推出来。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把别人都救出去之后,外面的人才把我救出去。那时我已经受伤了,报了病危。领导用飞机把受伤的人送到北京抢救,我被治愈了,有一名工人师傅还是不幸牺牲了。 记者:您经历的大风大浪远不止这一次吧? 戚:研制过程中有出乎意料的事。有一次我们做火工装置的点火试验,很多人都在现场看。结果一个螺栓不正常炸断,从我的耳朵旁边飞过去,穿过测试间,打在实验室的玻璃窗上,玻璃被打穿了一个洞。因为速度非常快,跟子弹一样。如果伤到人,肯定是重伤,甚至死亡。整个飞船的研制的过程确非常艰苦,非常复杂,也有险情。江主席评价航天科技队伍的四个特别: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奉献。好多人确实是十年如一日,废寝忘食地搞科研攻关。 记者:据说“神舟”一号飞船是用地面试验的初样产品改装的。试验飞船主要解决哪些关键的技术问题? 戚:这也反映了我们这个队伍的创造性,打破常规,用地面试验产品上天,又用上天的产品来合练(联合演练)。第一艘试验飞船,主要目标是实现上得去,回得来。为此,我们要突破五项关键技术:第一个是三舱的分离解锁技术。舱段之间连接起来要密封,非常牢靠,分离时连接螺栓要全部解锁,如果有一个出了问题,整个工程就失败了;第二个是调姿制动技术。大于第一宇宙速度能够上天,要回来,就要减速,需要调姿,制动减速。这中间如果出一点差错,调姿角度不对,可能就回不来了;第三个是升力控制技术。飞船不是导弹,不仅要求落点精度高、再入大气层时的过载要小,所以飞船再入大气层时不是弹道式的,而是要有升力来控制它的落点和过载;第四个是再入大气层的防热技术。飞行器进入大气层之后,表面温度几千摄氏度,没有很好的防热技术,那就全烧光了。现在人在里面,再入大气层时要求里面的温度最高不超过40度,正常运行情况下温度控制在22摄氏度左右;第五个是回收着陆技术。回收系统不仅要保证主伞能按程序打开,还要求缓冲发动机在距地面一米的高度准确点火,实现软着陆,这里也牵扯到很多技术,都是很复杂的。 记者:“神舟”一号飞船的发射成功给大家的鼓舞特别大。 戚:1999年11月20日,“神舟”一号飞船发射取得了圆满成功。返回舱刚刚运到北京,江主席就去唐家岭看望我们,大家都很受鼓舞。“神舟”一号的成功确实是一个大的转机,如果那次打不成,可能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形势了。 记者:我国现在的飞船与国外相比怎么样? 戚:“神舟”号飞船总的来讲,我们虽然起步晚,但是起点高,一步到位,不是从单人单舱搞起。一开始制定总体方案时,就提出要求,作为实用的天地往返运输工具在功能上一步到位,具有运载三人的能力,具备交会对接和出舱活动的功能,并且也是目前世界上再用飞船中,可用容积最大的飞船,航天员生活和工作更舒适些。 我很庆幸参与了我国第一颗卫星的研制。1970年卫星发射成功,当时我37岁。“东方红”一号卫星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升空,入轨以后,卫星把东方红乐曲从太空传下来,全国人民都能听到我们自己的卫星传送的乐曲。作为卫星的负责人之一,那是我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东方红一号卫星成功后,五一节的晚上,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了我们。22年后,我又参与研制中国的第一艘飞船。7年之后,我66岁时,神舟一号飞船成功发射,受到江泽民主席的亲切会见,这些都令我终身难忘。 记者:您一生参加过无数次发射试验,有没有失败过? 戚:有!最早的一次是1962年,第一次打我国自行研制的导弹。那时真正搞过导弹的就钱学森一个人,其他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同志,都是书本上学过一些,没有实践经验。当时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我们都站在几百米远的地方看着。导弹刚刚起飞就不正常了,偏离弹道,落地爆炸。当时我也是参与研制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研制的东西掉下来,心里特别难受。那时候真是十分悲痛,感觉对不起党,对不起国家。国家花了那么多钱,做了那么多试验,汇聚了那么多人的心血,结果就在自己面前几百米的地方爆炸,那种心情是难以形容的!搞科学试验就是这样,有的风险我们是估计不到的。当时国防科工委主任王秉璋鼓励大家说:“不要怕失败,失败是成功之母嘛!回去总结经验,咱们再干!”回去苦干两年,1964年再打,一举成功。此后还有风云二号卫星的爆炸、东方红三号卫星没有定点交付使用,我都是参与研制的,并且是我负责的。 一开始我不是想搞航天。我出生在辽宁复县,成长在大连。那是20世纪30年代,当时大连被日本占领,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直到1945年苏军开进旅大(旅顺和大连的称谓),我们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日本统治大连40年,统治东北14年。苏军进来以后,不久抗美援朝战争打响。那时候美军飞机在我国东北地区狂轰滥炸,但一直没有到大连来。后来才清楚,大连当时有苏军驻守,他们有强大的空军,所以美军不敢来。那时大连有很多志愿军伤员,都是被飞机炸伤烧伤,到大连去休养治病,我们都去献血。我想,就是因为我们中国没有强大的空军,否则美国就不敢这么狂妄地欺负我们,所以我那时就萌生了搞航空的想法。1952年,我考大学时,就选择了清华大学航空系,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搞导弹,开始介入“航天”这个领域。那时我们的导弹事业才刚刚起步,很想去国外学习他们的先进技术。但是人家不让我去,因为我是学导弹总体的,人家不希望给你培养一个导弹总设计师! 记者:您没有去成。 戚:我没有去成。当时苏联专家还在,我就跟着他们学。不久苏联专家全部撤走,人家不帮助我们了。这种经历对我们那一代人的刺激非常大。尖端武器从国外是拿不到的,只有靠自己。我们那批人,都下决心一定要搞出中国自己的导弹。这一点对我们那一代人,包括你们这一代人,在那样的环境下,也能逼出来。我们中国人就有那么一股气。这也是我们的航天精神、“两弹一星”精神,为了国家的富强,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 一开始我被分配到老研究院工作,参与研制我国第一枚仿制导弹,参与研制我国第一枚自行设计的导弹,进行两弹结合试验,以及长征一号运载火箭的研制,等等。新研究院成立后,我又开始参与研制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研制我国第一艘载人飞船。我的名字叫“发轫”,是一个私塾的老师给我起的。上中学的时候,我才知道“发轫”就是“开始”的意思。我赶上了我国航天的好多第一次,赶上了我国开始搞载人航天的大好时光,可以说,也是这种机遇造就了我。 记者:当初要您负责研制飞船的时候,您是怎么样一种心情? 戚:我当时感到压力很大。1992年,我已经59岁了。虽然说我过去搞“东方红”一号、二号、三号卫星,搞通信卫星这么多年,组建了一支很强的队伍,一个很好的协作网,卫星也打了十几颗,都很成功。但要是搞新的东西,我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载人航天风险很大、技术又新,觉得我这个年纪不太适合,有困难。但组织上这样安排,就接受下来。我这一生除了上大学的志愿是我自己做主的,以后的工作都是组织上定,安排什么工作,我都会努力把它干好。 记者:您从事航天事业,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有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戚:我感到很内疚的事,就是我没有当好一个儿子,没有当好一个丈夫,更没有当好一位父亲。年轻时对父母,结婚以后对妻子,老了对儿女,都没有尽责,照顾很少。2000年的时候,我爱人感到身体不适,本来我这个做丈夫的应该陪她去检查,但我当时正在参加“烽火一号”卫星发射任务,不在家。后来我女儿陪她妈妈去检查,结果已经到了肺癌晚期!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当时我在西安卫星测控中心,我们院领导骗我说,家里(实验室)有点事,卫星已经正常了,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进了我们院里大门,领导才告诉我说,你爱人病重。我想什么病要瞒着我?等我推开家门,见我儿子从境外回来了,我才感到事情很严重,因为他回来一趟不容易。那时候神舟二号飞船的工作很紧张,只能尽量抽点时间陪陪她。虽然有领导的关心,医院的精心治疗,自己也尽了力了,她的病还是只坚持了一年。我想这些事情在我们航天人中间很普遍。去年试验队一个同志,母亲病危了不能回去看,后来回去了又没赶上弥留时最后看一眼母亲。我们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同志也大都有这样的经历,许多同志家里有这样的事,不能回去。所以搞航天,离不开自己的岗位,忠孝不能两全,大家都有所体会。 记者:您后悔过吗? 戚:没有后悔过。我觉得能够参加这么一个伟大事业是一件很自豪的事,干事业总会有牺牲的。历史需要我们这一代人,需要几代人去撑起这个航天事业。 记者:飞船工程进行到今天这一步,各项功能都日渐完善。作为飞船的总设计师,面对航天员,您想跟他们说些什么? 戚:作为飞船的总设计师,也是一个科技工作者,对航天员的安全负有很大的责任。经过了十多年的努力,通过多次地面试验和四次无人试验,结果说明,设计上没有问题,产品质量也没有问题,可靠性和安全性指标都得到了验证,并通过了专家评审,工效学和医学指标经严格试验考核和专家评审,满足要求。航天员本人也进舱亲身体验过,认为满意。所以我可以很负责地跟他们说:“你们放心,我们有把握才让你们上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