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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兴福的生前身后事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24日17:18 南京周末
-本报记者 陈璐 特约记者 胡建华 【周末报报道】 “小陈,外面的天气很冷吧?” “是啊,好像只有零上两摄氏度。” “难怪俺这手总是暖和不起来。” “要不您充个热水袋子。”“现在充了,晚上进被窝睡觉的时候水就凉了。” “那时可以再充啊。”“俺一个老太婆过日子,还是节约一点儿吧。” “可您不是冷吗?”“俺搓一搓算了。”这是记者和李淑贞老人的第一次通话,她是郭兴福的遗孀。 郭兴福,山东邹平县人,1930年出生在一个贫农家庭,幼年丧父,家中生活困苦,只读过3个月书。上个世纪60年代初,创立“郭兴福教学法”的他,名满全军,并直接推动了当年轰轰烈烈的全军大比武运动。 “文革”开始后,郭兴福教学法被污蔑为“黑样板”,脾气刚烈的郭兴福和李淑贞商量,用全家集体自杀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对抗。 3个孩子死了,他和李淑贞还活着。 造反派将郭兴福夫妇关进牢房。1979年,备受磨难的郭兴福被无罪释放,在南京军区高级步校战术研究室任职。 1985年8月27日,他骑自行车外出,被一辆汽车撞倒,当场身亡。人们从他军装上衣的口袋里,只找到一张罗瑞卿大将的黑白照片。 2007年1月7日,寒风如缕如丝。南京城西某部队干休所。 眼前的李淑贞,年过七旬,瘦小,头发花白,满脸的皱纹。见到记者,她略微迟钝地伸出手,用纯正的山东腔说:“你来啦。” 记者紧紧握了那双苍老又粗糙的手,很冷,像冰。 李淑贞印象 “前不久中央电视台一个什么栏目的人来找我,希望俺能去北京做节目,俺直接拒绝了。这些年,很多家媒体都找过俺。可是有几个人是真正关心俺的呢?” 在采访老人之前,记者心里非常矛盾—— 追寻郭兴福后来的故事,势必要采访他的遗孀,但对于那段流淌着鲜血与泪水的黑色记忆,谁又能平静面对? 记者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拨通老人家里的电话。 “俺双休日一般都出去,去(认养的)女儿那里,你要是来,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下午来吧。上午俺要出去买菜啊,做运动啊。年龄大了,身体不太好,有高血压。俺告诉你,你可以坐公共汽车过来,一下车就能看到俺们干休所了,门口有个修自行车的……” 在电话里,善良的老人答应接受采访,她热心而详细地描述着自己家的方位,生怕记者找不到。老人习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非常充实。 “俺一个人生活,家里用不着豪华装修,这样就不错了。这些年,俺一直是靠自己的工资过日子,还凑合。说实话,这两天俺心情特别不好。” 老人的家,几乎没有装修,客厅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可以用“寒酸”来形容。整个采访过程中,老人几乎没有笑容,甚至有些心事重重,她的语速很快,一边说,一边用力搓搓自己的手。 “这两天,天气冷了,俺的牙特别疼。女儿劝俺去医院,俺也知道有病就要找医生,可医院哪是俺去的地儿啊,俺的收入又不高,一个月就千把块钱,还是少去比较好啊。说到这儿,我心里不舒服啊,前两天院子里其他人签字拿钱,没有人想到我一个老太婆子。” 后据记者了解,李淑贞老人口中的签字拿钱,是部队给师以上离休干部补发的房屋面积补差款,郭兴福去世时只是一个团级干部,部队考虑到他生前的特殊贡献,才破格安排李淑贞住进了干休所,她亦不能享有这项福利。 “哎呀,俺这心情越说越糟,姑娘啊,没有什么事你就先走吧,俺想进房间躺一会儿。等俺心情好起来的时候,你再来,俺那个时候会和你讲个三天三夜。现在俺不想讲话了,你走吧。” 就这样,老人把记者送出了家门,依然没有笑容,甚至有些冷漠。 过了一段时间,记者试图再联系老人继续采访,她以心情不好为由,婉拒。 “那个指挥训练的是谁?” 整个采访过程中,李淑贞老人只提到了一次丈夫,称作“老郭”。这个她一带而过的名字,在上世纪60年代,和“全军大比武运动”紧密相连,家喻户晓。 郭兴福家境贫寒,1942年他12岁时,为了混一口饭吃,到国民党一个保安团当了勤务兵。1948年9月,我军解放济南,郭兴福参加了解放军,被分到华东野战军第13纵队当战士,先后参加了淮海、渡江、淞沪、漳厦战役,因作战勇敢,立过三等战功。 1951年2月,21岁的郭兴福到第十四步兵学校深造。在步兵学校4年多的时间里,他学习刻苦,毕业成绩被学校定为“上等”,毕业后被分配到南京军区某师军士教导营任排长。在军士教导营工作的4年里,他把分队战术和技术训练摸了个透熟。 1961年初,某军军长李德生带着工作组来到郭兴福所在的某团二连蹲点,隔天上午就到了训练场。 长空白云乱飞,山坡上人影幢幢。战士们挖了几条堑壕,里面插着几个稻草绑的草靶,权且当作“敌人”。堑壕正前方70米开外,十来个战士一字儿摆开,准备到堑壕下面训练冲击动作。 队列前面,站着一个一米八出头的彪形大汉,虎背熊腰,黝黑的脸孔,洪钟般的声音,腰间挂着手枪,腰皮带上插着一面小红旗,手里端着步枪。他发话了:“上面我讲了冲击动作‘勇’、‘猛’、‘准’的要领,现在来讲‘狠’字。”他用手向前一指: “堑壕里面就是敌人,我们对敌人要不要狠?”“要狠!”战士们异口同声。“那个指挥训练的是谁?”李德生问身边随同的作训参谋。 “二连副,郭兴福。”当天晚上,李德生与其他同志研究决定,在二连进行从单兵、小组到班战术的训练改革试验。同时,确定了3名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作战的干部任教练班长,郭兴福教小组战术。 4个月过去,春暖花开,训练改革试验也有了眉目。大家认定郭兴福的小组战术教学改革比较成功,他随即被赋予新的任务——集中精力进行军事训练中最基本的单兵战术训练改革。这会儿,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智囊团”,军里抽调了4个参谋帮助郭兴福进行训练教学,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他们都进行认真研究推敲,并写出教学笔记,整理出来,在军里推广。 “比看梅兰芳的戏还过瘾” 今年已82岁高龄的南京军区人民前线报原社长张效琳对记者说:“比武是郭兴福教学法的重要内容,那时候,全军训练场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龙腾虎跃局面。” 1962年夏,总参军训部郝云虹处长由李德生陪同观看了郭兴福的现场演练,说:“比看梅兰芳的戏还过瘾,它叫什么名字?” 是啊,教学方法出来了,叫什么?为了起个好名字,军、师、团各级动了不少脑筋。郝云虹略加思索,说:“你们生了孩子,我给起个名,看看是否合适,就叫郭兴福教学法吧。” 如今,在南京军区某部,在创立和推广“郭兴福教学法”的周年纪念日里,都会举行纪念交流活动,各路学习发展“郭兴福教学法”的训练尖子齐聚一堂,共同切磋武艺。 1963年12月下旬的一天,郭兴福突然接到命令,要他马上带领小分队到南京去,向军区首长作汇报演练。在南京城郊的张家山,郭兴福向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上将、分管军事训练的副司令员王必成中将(电视剧《亮剑》中李云龙的原型之一)等首长演示了单兵进攻战术。 数日后,一个雪后的晴天,镇江小衣庄,旷野上吹着尖利的寒风,郭兴福小分队的又一场汇报演练开始了。 前来观看的首长穿便服,头戴鸭舌帽,罩一件褐黄色风衣。他的随行人员穿着栗色皮夹克。气氛有些紧张。 郭兴福带小分队上场,嘹亮地喊了声“立正”,便跑步到首长面前报告,他恍惚觉得首长很面熟,可一下子没认出来。这位首长就是叶剑英元帅,他是专程赶来观看郭兴福教学法的。旷野上,郭兴福表演单兵进攻战术训练课目开始了。部队给叶帅搭了帐篷,让叶帅在帐篷里看,可叶帅穿着风衣跑出去,紧跟在郭兴福身旁,不是在他前方,就是在他后方,听着他一言一语,盯着他一招一式。 演练持续了3个多小时,叶帅一直跟着,有时还要问问身边担任现场解说的同志:战士的负荷有多重,戴上防毒面具对射击和练战术有多大影响,还询问每个战士的姓名、年龄、入伍时间、文化程度。 表演的高潮到了。经过3小时的摸爬滚打,战士们累得直喘粗气,体力消耗很大,可是最后要演练的是最艰苦紧张的冲击动作。只听郭兴福亮开粗喉大嗓动员说:“冲击,是单兵进攻战术的关键动作,是战士必须掌握的过硬军事技术。冲击讲究六个字:勇,猛,狠,活,快,准。勇,就是勇敢,前仆后继,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接着上。猛,像老虎下山,在气势上压倒敌人。狠,就是敢于短兵相接,刺刀见红,刺刀断了,就用枪托砸;枪托断了,就用手榴弹敲;手榴弹打光了,就手掐牙咬……”说完,他袖子一挽,身子一弓,两眼瞪得滴溜圆,向“敌人”前沿猛扑过去。 叶帅目睹这一切,禁不住喜上眉梢。演练结束时,他高兴地把郭兴福拉到身边,握着郭兴福的手说:“你是一个好连长,你把兵练活了!” 12月27日,叶帅向军委写了推广郭兴福教学法的报告,报告由南京电传北京。军委秘书长、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收到叶剑英的报告后,立即向毛泽东作了汇报。 毛泽东看完报告后,在文中“一个个都像小老虎一样”下重重地划了一道鲜明的红杠。 1964年1月3日,中央军委向全军发出指示,号召全军掀起学习郭兴福教学方法的运动。1月下旬,罗瑞卿亲临南京坐阵,代表中央军委在南京主持召开全军推广郭兴福教学方法的现场会。张爱萍上将、许世友上将、杨得志上将、刘震空军上将及一大批中将、少将,共计两千余人到会。 寒气逼人的南京,郭兴福带着他的小分队再次为我军高级将领演练他的单兵战术教学,令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为之一震。 郭兴福教学法得到了全军的公认。会上,各大军区领导纷纷登台表态,回去后要下大力推广郭兴福教学法,并初步确定在1964年10月1日前后,举行全军大比武。 淌了一屋子血,竟没能死去! 李淑贞说:“那一段回忆,让俺再过40年、50年,一直到死,化成了灰,都不会忘记。俺自己都不敢回忆,怕想着想着、说着说着,就想‘过去’,好和他们团聚。” 老人口中的“他们”,是老伴和三个亲生儿女。 1966年,“文革”爆发了。郭兴福这个幸运儿,命运一落千丈。南京的夏天,在将近40摄氏度的高温下,造反派让他嘴里叨着稻草,在水泥地上爬行,爬一步得磕一个头,叫一声:我有罪! 这位堂堂正正的山东汉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决定以全家集体自杀来对抗。 他回家和李淑贞商量,先把孩子掐死,然后两个人通电自杀……孩子死了。李淑贞跳了楼,叫来邻居撞门。郭兴福已经被电“死”过去,被撞门的声响惊醒,又到厨房用菜刀砍了自己十几下。 苍天无眼。他和妻子还活着,淌了一屋子血,竟没能死去! 郭兴福“罪上加罪”,被判处死刑,关押在死牢里。 在许世友和李德生的关照下,他被改判为20年徒刑。他押在男牢,李淑贞关在女牢。他没有了亲人,也不会有什么人看他。有一次,他听到看守喊:郭兴福,有人看你。愣了半天,他才走出去。一看,是李淑贞来了。 李淑贞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经受住了丧子之痛,又怕丈夫想不开,就想看看他。犯人探犯人,还没有这种事。看守同情她的遭遇,便准许了。李淑贞将狱中发的零花钱攒起来,给丈夫买了一条烟。 ……1979年,郭兴福终于走出了牢房。正在军区招待所组织训练工作会议的南京军区副参谋长范志伦立即找到他。范志伦当年在军里当参谋,曾在推广郭兴福教学法中与郭兴福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走,老郭,我带你见见熟人。”“我这个样子,怎么去?”郭兴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头上已挂银丝,面容有些苍老,眼神滞呆,舌头因为当年通电自杀的缘故,有点口齿不清。 范志伦领着郭兴福走进招待所,大声喊“郭兴福回来了,郭兴福回来了”,参加会议的人们一下子围过来,住在楼上的,也纷纷从窗户里挤出脑袋。 不久,他被安排到南京军区高级步校战术研究室,又干起了老本行。 1985年8月27日,郭兴福骑自行车外出时,遭遇车祸,当场身亡。路人为了弄清他的身份,翻看他的口袋,只发现了一张用塑料袋包裹着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面的人是郭兴福终生敬重的罗瑞卿将军。他曾亲口向李淑贞许愿:一定带你去北京,去看看罗将军一家。 事实上,罗瑞卿在1978年就因病去世。将军生前,也想再见郭兴福一次。 李淑贞所住的干休所门口有一道坡,并不算陡,但有50米长。 老人说,她喜欢下坡,这意味着出门,不是见女儿,就是见老朋友,心情就会舒畅,步子就特别急。老人还说,她不喜欢上坡,这意味着回家,关了门就只有她一个人,心情就不舒畅,步子也就特别慢。 “如果俺有人扶着,上下坡就会一样快了。”说完,老人搓了搓手,双眼无神地看着。 夕阳西下,老人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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