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挺华文章被大量转载后,有陌生人来电:“你真的是德国人吗?”
[采访/观察者网 李泠,翻译/观察者网 马力]
华为CFO孟晚舟在加拿大获保释当天,一篇德国人对这一事件的评论文章在网络上火了。
冈特·舒赫所写的《一个德国人看孟晚舟被拘留》一文于12月12日在观察者网上版后,先后被新华社、人民日报、CGTN等多家媒体转载。当晚,他在一些社交媒体上的账号突然涌入众多联系请求,他还接到不少陌生人的来电,或求证,或质疑。
“文章似乎获得了病毒式的成功(viral success)。”从未有过类似经历的冈特·舒赫向观察者网赞叹道。与此同时,一些读者的猜疑又让他觉得有必要说明、澄清。
观察者网:请问在广为传播的那几天,您这边都收到什么反馈?
冈特·舒赫:亲爱的中国读者对我发表的关于“孟晚舟女士在温哥华被扣留”一事的文章给予了大量回应,我在此想向你们道一声“谢谢!”我感觉可能已经有上百万的中国读者读了那篇文章,有众多人通过微信、领英、XING等平台找到我,甚至有很多人查到我的电话号码并给我打来了电话,其中一些还是德国、加拿大来电。
观察者网:介意透露他们对您有哪些好奇吗?
冈特·舒赫:“冈特·舒赫是个虚构的人物吗?”这是我被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我也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中国读者会问这个问题。首先,我想说,我就是我,不是计算机程序或其他什么虚构的人物。你可以在微信、领英、XING等平台上找到我。我还经常在知乎上面回答问题和写文章,而且会继续下去。
我认为之所以有如此多的人认为我是个虚构的人物,原因有二:
第一,文章的内容。正如一条读者评论指出,“这位德国人比某些国人的看法都更接近中国官方的态度”,一些中国朋友不相信文中的观点来自一个德国人、一个西方人。
第二,文章的形式。这篇文章最初是用英文书写的,因为我无法用中文写作,也不完全信任像“谷歌翻译”这样的自动翻译软件——它们的翻译通常可读,不过远称不上完美,有时甚至会完全改变原文的意思。这篇文章由观察者网的专业译者翻译成中文。很显然,这位译者业务优秀,因为很多中国读者对我说此文的中文译文行文非常恰到好处,文风不像出自西方人之手。而我用谷歌翻译将中文译回英文后也发现,中文版本不存在任何明显改变文章原意的地方。
观察者网:不知您是否了解,有些德国媒体在中国被视作“反华急先锋”,名气还不小。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一些读者好奇您是不是真的德国人。其实这里面也藏着个问题——作为一名德国人,您对中国的相对不一样的认识是怎么来的?或用一些人怀疑的那般表述,您与中国有什么联系?
冈特·舒赫: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个人背景。
我出生在德国汉堡,汉堡是上海的姐妹城市,是德国最大的港口,这座城市有着接纳各种外国文化的传统。我父母都是德国人。我少年时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德国多特蒙德度过的(也许你听说过普鲁士多特蒙德BVB09足球队),我还在那里服过一年兵役。
我在国外也住过很久。16岁时,我在美国佛罗里达州读了一年中学。在那边,我学到的一点是:与我在德国时受父母教育和社会环境影响形成的观念相对照,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可能会非常不同,他们会经常做很多“错误”的事情。可实际上,那种美国的方式的确是行得通的。不仅如此,他们的社会体系也运转良好。这使我思考:“这世界上是否存在一种以上的真理呢?”
所以此后我努力抓住每一个去国外生活的机会,无论是留学还是工作实习。每一次我踏足异国土地,我都会发现比德国好的地方,也会看到不如德国的地方。我意识到,在每一个国家里,都有同样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希望,也都有自己的恐惧,他们只是简单地想过上好的生活,想保护自己的家人。每个国家的人都对外国人有自己的各种偏见,他们的见识越少,对外国人的偏见和恐惧就越深。
我曾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留学过一年,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法国女孩,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然后我又在美国加州、密歇根州和宾夕法尼亚州工作过一年。后来,我又去瑞士工作了一年。
我们一家人定居法国至今已有9年。我有两个儿子,分别已有5岁和7岁,他们都有法国和德国双重国籍。考虑到德国和法国这两个国家之间每隔20年便打一场大战(从拿破仑时代一直到二战结束前都是如此),我们这个家庭真的是很伟大了!
冈特舒赫:“我的两个儿子和几分钟前刚遇到的越南小孩玩在一起。孩子们相处,不需要介意语言、种族、宗教、政治等因素;只有我们成年人教他们什么是歧视和仇恨。他们为什么不能保持原有的状态?”
我2004年第一次来中国。我在德国公司做了6年外派管理咨询岗位,离职后便创立了自己的咨询公司。在公司成立的第一年,我就在江苏昆山开设了分公司。中国分公司里都是中国员工,没有其他德国人。我和这些中国员工一起工作已超过10年。我主要是通过这些员工来了解中国的。我从未在中国一次待满两个月,不过我来中国的次数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如同过往的经历一样,我在中国也遇到很多好人和一些不那么好的人。中国的社会运转法则与德国是不同的,它有很大的优势,但也带来一些不便之处。这不是好坏的问题,只是与德国不同罢了。中国的社会秩序保持了一种内在的平衡,因此这个社会平稳地运行着。
你也许已经发现,我在看待这个世界时不是从“正义对邪恶”、“白对黑”、“我们对他们”的角度来观察的。可惜的是,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看世界时都是用这样的思路。结果,人类历史便成为了一部战争史,充满了暴行和苦难。
我认为很少有国家或民族能成为真正的受益者,即便那些“胜利者”也难以受益。“双输”的情况经常出现。平和宽容的社会是难得一见的,如果哪个社会能做到这一点,它一定会十分繁荣。我的目标就是帮助人们加深互相理解,这就是我的基本态度。
观察者网:去过那么多地方,为什么最后选择了中国?
冈特·舒赫:我曾获得机械工程硕士学位,还拥有工商管理硕士(MBA)学位。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里,我一直在战略咨询或管理咨询行业工作。在我开始工作的前6年里,我一直呆在西门子管理咨询公司(SMC),这是西门子集团内部设立的一个咨询机构。
我一直以来就很想亲自来中国看一看,虽然最初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但我与妻子还是到中国旅游了一次。不久之后,我得到了一个在中国工作的机会——西门子管理咨询公司北京办事处的一个岗位。
我曾严肃考虑过在中国待3年时间,而不是做完一个项目就回去,可是中西方同事间的不和谐相处出乎我的预料。这与我所供职的公司没有关系,是西方人和中国人思维方式之间的差异以及在华德侨的行事习惯所决定的。
我接触到的大多数德国在华侨民都生活在一个很特殊的圈子里。德国人也许会与意大利人或加拿大人说上两句,但他们却不会与中国当地人有太多交流。在工作场合,外籍工作人员之间讲英语,而中方工作人员之间讲汉语,工作时双方人员之间很少有交流,而且经常出现误解。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些在中国雇佣数万人的大公司的总部会经常对中国的某些情况一无所知。信息流通是不畅的,而且双方都有责任。
西方人不喜欢求助于中国同事,他们有一种无力感,因为在很多情况下,西方人扮演着领导的角色,可他们却不具备最基本的中文听说读写能力。每到一个国家,我都会主动讲当地的语言。可是在中国,虽然我很想学习中文,我还是没能掌握汉语口语。而大多数西方人甚至连学习的意愿都没有。他们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国,工作压力又很大,而且他们很可能是与家人一起生活在中国这个陌生的环境里的。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学习打车和点餐所需要的几句简单的汉语之外,他们挤不出时间也没有机会系统地学习汉语。
另一方面,中国人的传统是尊敬上级和年长者,所以那些中国年轻人通常不会对外籍同事提出批评。越是家教良好的、思维传统的中国人,他就越不会如此。
当中外两种思维方式碰撞在一起的时候,问题就产生了。于是我发现这里面有商机可寻。
我认为在我自己创办的公司里弥合中外雇员之间的理解鸿沟也会成为对客户有用的价值。为了创造这样一种中外共事的环境,我决定由自己扮演其中外方的角色——这个角色难度很大,不过非常关键。我在中国也有自己的关系网,经朋友推荐,我找到了我公司的第一位员工,我希望她能扮演中方经理的角色。
冈特舒赫:左边那位女士是我公司的第一位员工,起初一起工作时,我们着重建立了解和信任
我们花6个月的时间完成培训。最重要的环节不是在办公室里一起工作,训练工作方法,而是在共度周末中建立了解和信任。后来我们建立了中国分公司,在当地招聘了更多员工。现在,我们每天在操作项目时互相协作,这多亏了互联网,它使很多事情变为可能。
冈特·舒赫:“公司十周年庆出游,感谢他们让我更了解中国。”
观察者网:知乎上的外国人不少,但就我了解,像您这样坚持作答时政类问题的不多,大多是回答相对轻松的生活化的问题。
冈特·舒赫:在长期的咨询工作当中,教育内容一直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在公司内部培训员工、为客户提供咨询的时候,某种形式的教育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一直很喜欢这一点。几年前,我也曾在中国做过教育培训的副业。我曾在柏林斯泰恩拜斯大学做过MBA课程的演讲嘉宾,在上海同济大学,我也做过此类工作。当时我负责人际交往和创造力培养的研讨课,这些内容对传统的MBA或工程学来说是很好的补充。
从那时开始,在“得到”、“知乎”等中国网络平台上进行某种教育性工作的想法开始在我心里逐渐成形,这些平台可以帮助我接触到更多的受众。我选择了“知乎”,我开始有了一些粉丝,至今我已在上面回答了140多个问题。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适合回答怎样的问题(比如管理咨询、培养创造力等等)。我逐渐发现,当我谈论德国、欧洲、西方相关话题的时候,我的回答获得的关注度最高。具体内容包括学习外语、留学以及历史、政治、关于当下事件的评论以及对未来趋势的展望等等。
当我在德国《明镜》周刊读到“华为首席财务官孟晚舟在加拿大遭拘捕”的报道时,我觉得这也许是个适合我说上两句的话题。我最初接触华为这家公司是在2001年,当时在德国还几乎没人听说过华为的名字。一位中国同事在知乎上邀请我回答与此事有关的一个问题,于是我就写下了自己的看法。
观察者网:不仅是这次这篇评论,看到您在其它一些文章中也表达过对特朗普的不满。然而美国是德国的重要盟友之一……请问您如何看待特朗普执政以来的德美关系?您对特朗普的看法在德国普遍吗?
冈特·舒赫:今天,我们德国人也已经从特朗普政府那里感受到同样的压力。比如钢铁制品进口关税的问题(已经存在)和汽车产业问题(这个问题目前对德国来说已经是一个现实存在的威胁,而且今后会愈加严重)等等。与中国相似,德国在对美贸易中也有巨大的顺差,而消除贸易赤字在特朗普的工作日程上具有很高的重要性。
德美之间另一个冲突点是防务预算问题,美国要求我们把防务开支提高到GDP的2%,这个比例是没有强制约束力的北约指导线。
公平地说,美国在冷战期间确保了西德的自由,美国为此支付了很高的成本。帮助战败的德国重获繁荣的也是美国(请参考“马歇尔计划”的有关内容)。当然,就像苏联扶持东德一样,美国之所以如此帮助德国也是出于获取战略盟友的目的。
德国和俄罗斯希望建设一条穿越波罗的海的天然气管道,名为“北溪2线”(Nord Stream 2)。我们德国已经从俄罗斯进口了很多天然气,大约占德国天然气需求总量的四成,这些天然气主要是通过“北溪1线”输送到德国的,“北溪1线”与“北溪2线”两条线的走向是相同的。美国要不惜一切代价破坏掉“北溪2线”建设计划。
大家可以找到特朗普总统在联合国发言的视频,他当时说:“德国正在变成一个完全依赖俄罗斯天然气的国家”。在视频中,德国驻联合国的代表们边听特朗普的发言边尴尬地笑着。“据我所知,德国已经受制于俄罗斯,因为这个国家的能源供应太依赖俄罗斯了”,特朗普对北约秘书长延斯·斯托尔滕贝格这样说道。美国甚至发出威胁,如果德国执意与俄罗斯继续推进“北溪2线”项目,那么我们将面临美国的制裁。
众所周知,德国和俄罗斯可都是主权独立的国家。美国担心的问题在于,德国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将使俄罗斯获得支配德国的砝码。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可问题是美国也希望向德国销售他们的液化天然气,这也会使美国获得支配德国的砝码,而且美国还能顺便赚一大笔钱。这样看来,这一切其实就是一个大棋局。特朗普政策的目的在于使欧洲变得更加独立于俄罗斯,而美国与俄罗斯和中国之间关系的改善对其自身也是有价值的。
与此同时,德国还对俄罗斯因其吞并克里米亚维持着制裁。在这个微妙的平衡局面中,德国并不是个超级大国,但德国对那些超级大国来说也并非无足轻重。就目前的华为事件来说,美国也曾敦促德国拒绝采购华为5G通信设备,不过与日本、澳大利亚等国家不同,德国礼貌地拒绝了美国的要求。
如果在德国举行美国总统大选的话,特朗普的得票率不会超过15%,基本与德国几年前兴起的极右翼政党德国选择党(AfD)的得票率差不多。并不是因为德国人有多么喜欢希拉里,而是因为他们知道,特朗普的当选将造成一场灾难。也许是德国的历史使今天的德国人在面对民粹主义时变得格外警惕。退出巴黎气候变化协定、撕毁伊朗核协议、试图“解散北约”……这些都证明人们对特朗普的担忧的确是有道理的。
把核按钮交到特朗普这样一个人的手里,实际上比交到俄罗斯或中国的手里更加让人担忧,因为无论西方人对俄罗斯、中国以及两国领导人抱有怎样的看法,他们都不相信俄国人或中国人会由于突然的情绪冲动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而对于当下的美国总统,可就说不好了。
德国人对特朗普最为感激的就是事关欧美自由贸易的“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的流产。这个谈判遭到大多数欧洲人的反对,因为谈判并不是公开进行的,美国实力强大,很多欧洲人都担心自己的谈判代表很难为欧洲签下一份有利的协议。
所以说,现在的德国人在情感上并不是与美国“老大哥”靠得很近,这应该是出乎很多中国人意料的。
观察者网:德国与美国在情感上“不近”,不过在对待中国的立场上,德国社会似乎经常和美国一样会出现反华言论……您与中国人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对中国有自己成熟的认识。那您如何看待其他德国人对中国的一些见解?
冈特·舒赫:我们德国人对中国的很多观念已经是陈旧的了。原因有二:
一是中国发展实在太快,德国人对中国的了解无法跟上中国发展的速度;
二是西方对中国的兴趣其实比中国对西方的兴趣要小很多。在德国,只有5000名中学生在学习汉语,而每年来中国大学留学的德国人只有500人。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在德国,我们没有教授汉语的传统。在我小的时候,德国甚至没有任何一所公立学校开设汉语课程。而且很多德国学生觉得汉语特别难学。
不过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很多德国人长期以来对中国抱有偏见,他们不想跟中国有什么接触。
所以说,在德中两国之间,并不是一切都是令人满意的。
在这个世界上,庞大的帝国如过客一般走入历史,经济也在繁荣和凋敝之间循环往复。很多西方国家都已经享受过自己最辉煌的时代了,英国如此,法国如此,德国也是如此。今天世界的重心正在从西方向亚洲转移,我想没人能够否认这一点。
无论什么时候,一旦出了问题,人们就习惯性地把责任推给别人。在过去千百年里,人们从不指责自己,都是把责任推给别人,不是推给少数族群,就是推给外国人。我们德国人当年也是把责任推给了犹太人,现在又推给难民。英国人则认为欧盟应该为自己的国内问题负责。法国人也是如此。他们指责自己刚刚选出的领导人,因为法国领导人希望在大选前推动改革。法国人曾经要求改革,可是当痛苦的改革到来的时候,法国人又开始发脾气了,开始直接诉诸暴力了。
很多西方人指责中国国内的问题。其实人类总是这样,他们似乎总是需要一个替罪羊,他们总是需要树立一个敌人。由于基本政治信仰的不同,中国人和西方人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今天,我们的共同点已经大大增加了,可是由于传统惯性或信息迟滞的原因,我们仍然固执地把自己限制在自己过时的思维模式当中。我希望能为破除那些思维藩篱和民族偏见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
我们今天的世界所面临的问题已经不是一个国家可以解决的了,即便是超级大国,也必须通过与各国合作来共同应对那些问题。气候变化就是个典型例子,有组织犯罪和贩毒问题也是如此,另外实力日益强大的跨国公司正在摆脱国家的控制,这也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仅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应对上述问题。就像核武器一样,其破坏性影响不会因为边境线的存在就被限制在某一个国家的境内。除了成功,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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