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袁隆平离开后的第7天:生前选好的稻种已发芽,刚长出第一片嫩叶
5月22日13时07分,科学家袁隆平走完91岁的人生。这时,长沙市东北角的一块农田里,他最后选好的稻种刚播下一半。
袁隆平的学生、36岁的李建武得到消息后,立刻停止播种,第一反应“希望还像之前是个假新闻”,但还是开了车往市区赶。30分钟的路程,他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是袁隆平为实现亩产1200公斤而亲自部署的攻关项目。作为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栽培室主任,李建武自5月10日从海南回来就在专心筹备播种任务,并确定22日播种。
回到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没多久,研究中心的同事都赶来了,湖南省农业科学院的师生也来了。16时许,运载着袁隆平遗体的灵车从湘雅医院离开,回到袁隆平生前工作、生活的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大院绕行一周。许多年轻人跟在袁隆平的灵车后,泣不成声。
有人说,袁隆平自带流量,是真正的“网红”。无论是他的学生还是与他素不相识的年轻面孔,都对他极为追捧。袁老从不刻意讨好年轻人,却为何深得年轻人的心?
知乎上有人问,如何看待年轻人悼念袁隆平的热潮。得到最多点赞的解答中写道:“我们有现实社会的各种焦虑,也保有‘愿相聚中华腾飞世界时’的期待。”
‘离袁爷爷更近一点’
位于长沙市郊的明阳山殡仪馆,周边房屋稀少,道路宽阔,但22日傍晚,自袁隆平的灵车抵达这里后,路就堵了。
前来送行的市民,站在最前面的全是年轻人。有穿着校服的学生,有外卖员,有带着孩子前来的年轻父母……
虽然距离高考还有两周,长沙市铁路第一中学的高三学生顾珊霖和易芝舟还是来了。“送别这样的英雄比准备考试更重要。”顾珊霖说。
听说袁隆平走后,一位河南许昌的小姑娘瞬间哭成泪人,说“袁爷爷在历史书上有,生物书上也有。”还有人在抖音上留言说:“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我们似乎也不会哭了。但我没想到,昨天我们整个宿舍的同学,因为一个91岁的老人抱头痛哭……”
5月23日晚,长沙市民任佳和老公开了40多分钟车,带着自己8岁和4岁的儿子赶来悼念袁隆平。 正文图片除特别标注外均 雷册渊 摄
24日到明阳山殡仪馆悼念的人群中,高一学生李南(化名)手捧一束白色的小雏菊,虔诚地走着。李南23日已经来过一次,但24日又来,“因为今天是见袁爷爷的最后一面。”他放下花束,仔细展平留言卡,深鞠一躬,说:“我朋友请我帮忙把花送到离袁爷爷尽量近一点的地方。”
他曾见过袁隆平一面。那是2019年学校组织一次讲座,袁隆平来给中学生们指导,告诉孩子们“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对袁隆平的了解更多则来自B站。他如数家珍式地报出好几个名字,袁隆平、钱学森、顾方舟……“都是值得中国人记住的名字”。
高一学生李南(化名)5月24日来“见袁爷爷的最后一面”,他说:“我的朋友请我帮忙把花送到离袁爷爷尽量近一点的地方。”
明阳山殡仪馆专门开放了铭德厅后面的一个大厅作为群众悼念大厅。记者连续3日前往明阳山殡仪馆,眼见着在大厅外草坪上的鲜花从一层,变为两层、三层、四层……形成了一道一米多高、两三米宽、十多米长的花墙。细看花束上的留言,留言者多是青年一代。
留言的内容有祝福、怀念,也有倾诉。一条长长的留言写道:“我现在也像您一样开始参与科研,真的参与其中,才感受到科研工作者的辛苦,漫长地等待未知的结果……”
花海同样出现在杂交水稻中心的大院和袁隆平家门口。23日凌晨1时,在杂交水稻中心,34岁的李智在花海前站了30分钟。他说:“想了很多生死的问题。”
十多年前,他在附近的农学院读书。公交车站旁就是农田。他屡次见到袁隆平像农民一样站在地里,“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后来他从身边同学、师长那里了解到袁隆平的许多小故事,比如爱打麻将、爱给别人题字,觉得袁老实在是个有趣的人。
记者还遇到了一对母女。母亲33岁,女儿8岁,夜间开车40多分钟赶到这里。
“其实白天就想带她去湘雅医院,但我还有个小的,才几个月大,所以白天没有时间来。”母亲说。晚上躺在床上,她想了又想,还是叫醒了女儿驱车赶来。
在湖南省杂交水稻研究中心,跑腿骑手小何一晚上已经接了七八个订单,跑了三四家花店才买到菊花。
“我们不知道做什么可以缅怀他,这也是我们能尽力做到的方式了。要教给我们下一代,我们不能忘记英雄。”她用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接着说,“若干年后,我想她会记得这一夜。我不期望她未来做多伟大的事,我只希望她遵从内心,有自己的追求。”
“这一次,你就可以回去讲给同学听,你的感触应该会比同学们多一些。”母亲低头对女儿说。
“会多得多得多得多!”女儿说。
‘九旬老人,“90后”气场’
为什么袁隆平会得到这么多年轻人的追捧?“除却人们都知晓的名头,更因为他有一颗富有激情的心。”杂交水稻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湖南袁创超级稻技术有限公司首席科学家邓启云这样概括。
袁隆平的学农生涯发端于1949年的西南农学院,他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大学生。1952年毕业后,袁隆平怀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理想,来到湖南偏僻的安江农校(现怀化职业技术学院)当了一名老师。
目前见诸媒体的报道中,大多将袁隆平研究杂交水稻的起因归结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的三年困难时期。他经历过苦日子,饿到双腿无力,放弃了热爱的游泳;他见过饿殍,听过太多次“金元宝比不上两个馒头”,有一次梦到吃扣肉,正要大快朵颐,醒来才知是南柯一梦。
但他曾告诉《人物》杂志记者,自己追求更优良、更高产的品种是因为“好胜心”。他也曾在央视《面对面》的采访里坦言:“你讲大道理,为了国计民生,为了粮食安全,也起一点作用,但内在动力,这是天生的,为什么会有这个动力?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出来。”
因为这份内在的动力,袁隆平总能在无数次失败后总结原因,并找到关键点。
邓启云说,袁隆平是我国第一个发现水稻杂种优势现象的科学家。在选育常规稻的过程中,袁隆平发现了一个鹤立鸡群的优良植株,他原以为是自然突变,将其收集起来做新常规稻品种育种。但种出来的结果让他大失所望:该植株后代群体产生了严重分离。由此,袁隆平根据孟德尔遗传学里的遗传规律,推测其“植株高大、产量超群”的原因是杂种优势。
也因为这份内在的动力,袁隆平有超乎常人的坚持。
袁隆平和水稻杂交史上的关键转折,发生在他34岁那一年。他在拿着放大镜找了14天,查看了14万颗稻穗后,终于从洞庭早籼品种中发现了第一株雄性不育株。反复实验两年,他的三系法猜想被证实。1966年2月,这篇关键论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发表在权威期刊《科学通报》上。此后,国家科委向安江农校发函,要求支持袁隆平的研究工作,这让他免受政治运动的侵扰,专心科研。
1970年,袁隆平的助手李必湖和农场技术员冯克珊在海南找到雄性不育的野生稻,命名为“野败”。研究人员用它进行远缘杂交,为研究打开了突破口。
1982年,世界粮食奖评选委员会主席、国际水稻研究所所长斯瓦米纳森博士邀请袁隆平前往水稻所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在袁隆平出场时,他介绍袁隆平是“杂交水稻之父”。这个头衔伴随了袁隆平此后的人生。
工作中的激情,某种程度上和对生活的热情是相通的。
邓启云回忆,即使是在平日里的排球比赛,或是打麻将,袁隆平也甚为较真。他会时刻记得场上的分数,甚至第二天都能回忆起前晚打麻将谁出了什么牌。“这些对他来说是放松,也是另一种对脑力的锻炼方式。”邓启云说。
“他热爱一切事物。这种热爱可以大到国家、人民的层面,也可以小到身边的一草一木。”邓启云说,大院里的草绿了,枝叶发芽了,袁隆平一定第一个发现。他外出开会,会去和水稻告别。他爱小动物,喜欢小孩子,谁家的孩子生日,只要一说,他必会认认真真题个词。
他有真性情。看到学生打伞来田里,会不留情面地说:“如果下次下田还打伞,就别来了。”
他不喜欢别人说他老,且从不掩饰。80岁时,袁隆平自称“80后”“资深帅哥”。年过90,他又改口称自己是“90后”。为他理了18年头发的曹小平告诉记者,尽管已经年过九旬,但袁老仍旧定时焗油(染发),以黑发示人。在此次遗体告别仪式上,袁隆平身边的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了他白发的模样。
邓启云说,袁隆平契合年轻人的气场,打破了世人观念里对科学大师的传统印象。
‘后续的担子怎么扛’
某种意义上,邓启云是袁隆平最得意的学生。但他走的路与袁隆平完全不同。
2012年,邓启云下海了。他离开了研究中心,放弃了事业编制,在一家新成立的种业科技公司任首席科学家。
这件事最初并没有得到袁隆平的认可。他拿着报告请袁隆平签字时,袁隆平签完后把报告一丢,说着气话:“好咯!我同意咯!”邓启云把报告从地上捡起来,眼里噙着泪。“您要是不高兴,您签了字我也不要,我哪里都不去,就一辈子跟着您。”袁隆平心软了,又把报告拿过来重新递给邓启云,“好喽好喽,我不生气了。”
在此后的多年里,一有重要领导给袁隆平发来贺信或是他得了什么奖项,袁隆平就会打电话给邓启云:“邓八克你在哪里?你赶紧来咯!”“邓八克”是他2002年给邓起的绰号,因为当时他选育了一个超级稻品种,每穗稻谷重达8克。等邓启云来了,就让他大声朗读贺信,分享喜悦。
在邓启云以及他身边多名学生看来,袁隆平身上有“大家长”的权威感,但同时也尊重每个个体的梦想。
袁隆平团队中最年轻的研究员李建武对此深有感触。
2008年,还在湖南农业大学读大三的李建武,来到三亚的国家南繁科研育种基地进行自己的毕业实习,负责一片试验田的试种。
那年3月,水稻抽穗,恰逢袁隆平前来查看。这位李建武此前只在书本上读过的“大人物”在一片长势出众的稻田前停下了脚步,而这片稻田的负责人正是李建武。
这是袁隆平与李建武的初识。李建武向记者回忆,袁隆平见到他后就开玩笑地说他黑得像个非洲人。这正中袁隆平的识人的标准——“书本里是种不出水稻的”,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不仅自己天天下田,更欣赏那些双脚“长”在泥地里的年轻人。
袁隆平又询问了李建武几个专业问题,并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次年,李建武被破格招录进入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成为袁隆平团队中最年轻的一员。而此前,进入中心的门槛是博士。
李建武决心以自己的勤奋和执着回报袁隆平的知遇之恩。他一路醉心科研,如今已攻下博士学位。他陪同袁隆平在海南等基地育种栽培,一离家就是几个月,与袁同进同出,睡楼上楼下。
他还开了自己的抖音号,最开始只是为了通过视频,向农民传授栽种技术,没想到这个抖音号突然爆火了。他的抖音号里记录下了袁隆平晚年一些科研和生活时光,甚至袁隆平养的一只小猫“袁花花”也由此火遍全网……
23日晚上,李建武在中心守夜,他不知道自己在满是花束的院子里绕了多少个圈子,直到早上7时洗漱后,前往明阳山。他想了很多。袁隆平生前最关心的是超级稻两个工程,即双季稻亩产1500公斤和单季稻亩产1200公斤攻关。这一次攻关,早稻达到了亩产1004公斤,晚稻只需达到亩产496公斤就可达标,只要没有大的自然灾害,应该可以完成。
而针对单季稻亩产1200公斤的攻关,2020年11月,袁隆平院士自掏腰包发出了攻关“邀请赛”。他当时说:“亩产1200公斤,谁来应战,夺标成功之后,重奖10万元。我希望各位专家都来夺标,都来竞赛。”但稻种还没播完,他就离开了。
李建武也思考了和别人聊起的一个问题:袁老师在时,研究员们是跟着他的目标一路狂奔;他走后,后续的担子怎么扛?
“追求高产是永恒的主题。”他很坚定地说,“这是一种技术储备。现在我们的国际环境还可以,似乎看不到这样研究的意义,但如果国际环境变差,这样的技术就很有必要了。”
袁隆平去世后的第七天,他的学生李建武发现,长沙郊外那片试验田里,稻种已经发芽,长出了第一片嫩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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