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特稿:外滩2014年的最后一小时

2015年01月02日13:13     第04期      我有话说(0人参与)

  2015年1月1日,新年第一天。

  当第一缕阳光,投射到上海外滩高5.6米的陈毅雕像上时,环卫工们仍在清扫昨夜的伤痕。

  被踩掉一只的鞋、面目全非的发饰、找不到主人的围巾,以及随处可见的不知被擦试过什么的卫生纸……它们似乎都在哭诉着昨夜的残酷与悲伤。

  很快,它们就被清理一空。但无法被清理掉的事实是,2014年最后一天的深夜,36个生命,甚至没有来得及许下新年愿望,在上海外滩踩踏事故中,永远地消逝了。

  去年见到的人,今年未必能见到。这其中,有刚过完生日的复旦大学大二学生杜宜骏,有今年准备成亲的江西女孩李娜,有从台湾来到上海的同胞周怡安……她们的时间被永远定格在2014,而他们的亲人却在悲伤中走向2015。

  谁都不曾想到,在2014年的最后一小时,在中国最繁华的都市上海,会上演这样令人猝不及防而又沉重的告别。

灯光之盼:一切悲剧自此而始

  距2015年还有整整一小时。

  4到5级的西北风,吹得24岁的姜立有些冷。在上海工作的他,孤身一人。他对新浪网回忆说,出发前他喝了口酒,瞅了眼微博上“外滩跨年大型灯光秀”的消息,临时决定去上海外滩跨年。“跨年总得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但,此刻在汹涌人潮中的他,“极为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10点不到来的外滩,那时人已经很多,随着人群到了陈毅广场,已是11点刚过,这时已经基本走不动路了。”姜立听周围的朋友说,外滩往年的跨年灯光秀,都是把灯光打在外滩一侧的建筑上,所以,他为了能把灯光秀看得清楚一点,就试图挤上外滩观景平台。

  此刻,拥挤在外滩面积不足3000平方米的陈毅广场上的所有人,都与姜立有着相同的盼望。这其中也包括在上海打工的江西人周家明和李娜,他们两人的厂区离得远,赶上元旦放假,想在一起甜蜜地度过2014年的最后时光。

  他俩商量好要在外滩跨年,看一场5D灯光秀,“然后,2015年就成亲。”

  人群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大学生。这也包括上海外国语大学大一小黄、复旦大学大二学生杜宜骏,和特地从杭州赶来上海的浙江传媒学院大二学生卢佳伟。学生们习惯结伴而来,在微博或者口口相传的渠道里,“大型跨年灯光秀”是他们选择外滩跨年的理由。

  这一刻,数以万计的人在外滩汇集。

  晚11点,从高空俯视,观景平台上黑压压的人头,如同一片乌云遮蔽了黄浦江边的白岸。在观景平台下方的街道上,除了被挤得仅剩两个车道的街道外,密集的人流仍在涌入。

  有的人,试图在灯光秀开始之前,抢到一个好位置,于是奋力拥挤;也有的人,被汹涌人群裹胁着,被迫移动,如同汪洋之中的小舟。

  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知道,外滩的灯光秀并不在此处,而是在“外滩源”。“外滩源”比“外滩”多一个字,距离却相隔近一公里,是一处西洋建筑群。

  一周前,上海本地媒体发布消息,《“跨年灯光秀”今年移师外滩源:让路少封些,让交通影响小些》,称往年都在外滩上举办,封路太多,引起反感,遂今年换地举行。

  上海公安局黄浦交警支队十中队的指导员王强事后亦强调说,今年由于外滩上没有活动,便没有进行交通管制。

  如今看来,一周前的通知,并没有起到广泛宣传的效果,而外滩源与外滩名称的极度相似性,也容易让人混淆。

  “一切悲剧自此而始。”姜立说。

  此刻,上海全路网客流已达到史无前例的1003万人/次。

拥挤之重:你们快点挤这里视野好

  晚11时10分,离“传说中的”外滩免费灯光秀还有20分钟,由于过于拥挤,外滩上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上海外国语大学大一学生小黄,随着人流,从陈毅广场下方登上外滩观景平台。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危险,由于拥挤、推搡,以及接近0度的寒冷,人群中滋生出一股情绪,像逐渐升温的火药,“大家推来推去,一处碰撞都伴随着叫骂声。”

  此刻,已经站上外滩观景平台的人们,同样难以承受拥挤的重量。在人群的推力下,小黄说自己像一株摇摇欲倾的枯树。他对新浪网回忆说:“我拉着一位同学,根本站不住,大概10分钟就会被推一次。”

  终于,11点20分,离新年还有40分钟的时候,观景平台上,有人的怒火压抑不住了。一名中年人愤怒的朝下面喊:“不要再挤了!要想在前面,你们就要早来,你在后面,说明你们来晚了!”

  这样的喊话甚至博得了一些掌声,但无济于事。回过头,南京东路上涌过来的几万人,依旧在向观景平台压去。

  有旁观者看到,位置好的人在朝位置差的人大喊:“你们快点挤,我们这里视野可好了!”

  负责维持秩序的警方也意识到不对劲。“国庆、五一期间,外滩人流量虽大,但流动性也高,而当晚人群,则长时间滞留外滩。”黄浦公安分局指挥处指挥中心副指挥长蔡立新事后向媒体表示,上海警方先后增派500名警力投入到疏导之中。

  不少目击者都看到,从11点开始,警察们手拉着手对人群进行引导,观景台也被限流。但一些人不甘心等待。他们从几米高的墙上攀爬上去,被警察抓住后,破口大骂,还有的人,开始推搡前面人的头,并因此吵骂在一起。最后,就连维持秩序的警察,都被人潮挤了出去。

  此刻,仍在陈毅广场上的复旦大学大二女生杜宜骏,身着醒目的白色汉服也挤在人群中。一名路人、贴吧网友“悲伤继续1388”还拍下了杜宜骏的照片。

  照片里,一袭白色汉服的杜宜骏,与大多数人焦虑的脸庞不同。面含浅笑的她,像广寒宫中的玉兔。这或许是她生前最后的影像。

  此刻,离新年还剩30分钟。拥挤的人们谁也没有想到,包括杜宜骏在内的36人,已经开始进入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踩踏之痛:人像木头一样倒下呼吸不得

  晚11点30分,陈毅广场,数以万计的人仍在等待一场并不存在的灯光秀。

  “就想着灯光秀快开始了,要赶紧挤上去。”姜立说。随着人流,他也在其中“贡献”自己的推力。“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情况,完全随大流。”

  要从南京东路登上观景平台,总共需要迈上25级台阶——越过人行横道之后,先要跨上8级台阶登上陈毅广场,而后,步行约15米穿过陈毅广场,再登上17级台阶,才能到达观景平台。

  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它变成了“死亡的阶梯”。

  此时的外滩,早已人满为患,在能够站人的地方,全部站上了人。有人勉强踩在仅两个巴掌宽的墙壁凸起上;有人爬上了水泥扶手;有人试图攀上观景通道的顶棚;还有的骑自行车前来的人,不得已暂时抛弃了自己的自行车,事后发现自行车的车轮被踩成120度。

  11点32分,上海市公安局官方微博发布微博称,“外滩已近饱和,蜀黍建议择地前往跨年。”

  很显然,对于已身处外滩的人们来说,这条微博起不到任何作用。

  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此时、此处,浙江传媒学院大二学生卢佳伟、复旦大学大二女生杜宜骏、上海打工者周家明和李娜、1987年出生的肖吉、南方都市报的记者郭现中……他们的人生,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在陈毅广场通向观景平台的死亡阶梯处,交汇了。

  死亡阶梯不远处,是一处“赛百味”餐厅。卢佳伟和同学7人,正准备从餐厅出来,从台阶登上观景平台,“我突然饿了。”卢佳伟说,他建议同学们买一个三明治再去倒数,他掏出41元,排队买了一个三明治,花去了10分钟。

  正是这买三明治的10分钟,让卢佳伟和同学们避过了危险。

  另一些人则没有这么幸运。

  在卢佳伟决定买三明治时,周家明和女友李娜正在堵在外滩观景平台上,“人太多了,我和李娜商量着下去,好不容易挤到台阶处,但却发现挤不动了。”

  11时33分,在南都记者郭现中拍摄的现场视频中,可以看到,密集的人群,以约每秒10厘米的速度移动着。

  一分钟后,人群猛地爆发出尖锐的嘶叫声。这时,在“死亡阶梯”的中部位置,一名深色衣服的人摔倒了,旁边蓝色衣服的男子则弯腰奋力去拽,但没有成功。紧接着,人群一个接一个的,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倾倒了,女人、孩子的嘶叫声像世界末日来临一般此起彼伏。

  “感觉上面的人突然都压了下来。”周家明和李娜,正是处在阶梯处的人之一。在人群的压迫之下,他瞬间失去了重心,像一根木头一样像旁边倒去,本来挽着女友胳膊的手,在拥挤的重压之下,松开了。

  “我离护栏近,刚要摔倒,旁边不知是谁扶了我一下,挣扎着起来之后,我身体悬空了,甚至连呼吸都困难,我肚子紧贴着护栏被人群带下去了,这时李娜已经消失在我视线里了。”

  他被人群挟裹着到了底部,肚子上擦出一片血口子,他都没有察觉到疼痛。他像一个丢失了最重要东西的孩子,无助的、焦急的大喊着“李娜”的名字。没有人应答,声音很快被人群淹没了。

  同样是11点34分的时候,与想下楼梯的周家明和李娜相反,复旦大学大二女生杜宜骏和男友正试图挤上楼梯去。男友挡在杜宜骏身前,为她“开辟”道路,但即便是身材高大的男友,走到台阶中部时,在上下人流的对冲中,也开始动弹不得了。

  不断有人摔倒,也不断有人在挤压中难以呼吸。阶梯上的殷女士,在保护好身前两个嫂子的孩子后,回头一看,自己的12岁的孩子却被人踩下去了。

  “等后来把他救出来时,他的棉衣翻过来套在头上,额头上都是乌青,脖子上有两条很深的勒痕。嘴巴和鼻子里都有血流出来,衣服上全是黑黑的脚印……”殷女士哭着告诉媒体。

  越来越多的人摔倒,越来越多的人被挤压得难以呼吸。按照英国求生专家贝尔·格里尔斯的说法,只要一个约200斤重的人挤压到你,就足以使你的肋骨折断,导致肺穿孔。而在昨晚,密集的人群产生的重压,显然远远超过这一数字。

  事后,在外滩踩踏事件中的伤者,大多都被医院确诊为创伤性窒息、胸肋骨骨折。

死亡之影:来不及许愿便再未醒来

  人群的痛苦和恐慌,在11点40分达到顶点。

  哭喊声、叫嚷声,混杂进接近0度的风中。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受挤压的每一个人头顶。对很多人来说,这不像新年,更像末日。

  在核心地带“死亡阶梯”处,恐惧和焦虑驱动着更加混乱的场面。

  有目击者看到,一名孕妇从2米高的观景台上,跳进了下方的人群中;还有人搬过来垃圾桶当落脚点。身体强壮的男性,爬上了最高的、最安全的地方,而在人群之中的,停留着爬不上墙的女性。

  此刻,在核心区域外围,增援而来的500名警察,分成两人一组的小队,正从外围艰难的往里奋力“突破”,而在核心区内部,茫然而慌乱的人群终于开始自我拯救。

  在郭现中拍摄的视频里,11点40分,台阶上的人群开始一起齐声呼喊“后退!后退!后退!”在呼喊声中,楼梯上端的人群察觉到了下面的危险,人流涌动的趋势终于开始减慢并停止。

  密集的人群终于出现了一丝丝缝隙,如何黑夜里的曙光。趁此机会,人们弯下腰,或扒、或拽、或抱,哭着、喊着、哀求着,用尽各种方法,拯救自己的亲人、朋友、或者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在安徽小伙吴涛身边,倒下了一名白羽绒服的陌生女子。“我看着她倒下去了,拉出来一看,身上有血,眼睛紧闭,已经没有了知觉,我学着急救人员对其进行心肺复苏,跟着救护车一路去往了医院。”

  除了人群的自救外,警方的人也终于突破到了核心区。

  然而,在长约10分钟的密集踩踏和拥挤中,这段时间对于生命而言,仍然显得太长。

  南都记者郭现中看到,前来救援的警察试图从下端往外拉拽被压得动弹不得的人们,但无法拉动。最靠近墙根的一个红衣女子伸出一只手拉住警察,不住地哀求“救救我”,“但救援人员在多次努力无望后,也只能一边安慰她一边鼓励她再坚持一会。”

  郭现中在回忆中描述说,“10分钟后的11点50分,人群有了后退的趋势,然而压在下面的人已经渐渐不支,当人群终于散开时,楼梯上已经有十几人无力地瘫倒在那里。”

  这些瘫倒的人,包括杜宜骏、李娜、周怡安……随着时间的流逝,新年的钟声还有10分钟敲响,这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许愿,就再也没有醒来。

  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上海市政府新闻办最新公布的遇难者名单之中,其中,最小的是一名叫毛勇杰的男孩,仅有12岁。

  36人的生命,就这样被锁定在2014年,在2014年外滩的最后一小时里,他们原本牵着亲人的手,与家人报着平安,满怀着对新年的憧憬和期盼,却在这样一场跨年聚会中,以这样沉重的姿态告别。

  2015年1月1日零点时分,绝大部分人高喊着“5、4、3、2、1”,许下愿望,迎接着他们的新年。

  此时此刻,躺在冰凉地面上的遇难者们,他们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个不停。人们打开一看,全是亲友的新年祝福。

  (新浪网 小易 上海报道)

  注:文中部分内容援引自新华社、新京报、京华时报、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等媒体公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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