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语

　　虽然没有证据，但郑成月坚信自己的遭遇，与聂树斌案有关系。

　　郑成月曾是河北邯郸市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自认聂树斌案真凶的王书金就是他从河南带回广平的，王书金带着他指认了案发现场。

　　2009年，不到50岁的郑成月，因“年龄原因”被免去副局长职务。不过，他认为这与他坚持聂树斌案真凶是王书金有关。

　　今年55岁的郑成月，肚子隆起，喜欢在毛衣外面，套上一件黑色的风衣。

　　春节过后，他只身来到北京，在正和嘉法律咨询服务所，找了份刑事法律顾问的工作。工资为4000元，提供食宿。

　　咨询服务所是租用的一套3居室。郑成月的卧室是一间7平米的单间。他每天通常8点钟起床，在客厅里等待着一位位来寻求帮助的家属。

“完全没有道理的免职”

河北邯郸市广平县公安局原副局长郑成月  京华时报记者谭青摄

　　2009年，49岁的郑成月，因为“年满50，到龄”，被免去了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的职位。

　　“这完全没有道理！”在卧室里，郑成月站起身来，把黑色的风衣向后撩开后，将双手插入了裤兜。

　　这是过去的十多年里，他在审讯犯人时的标准动作。

　　1995年11月，郑成月正式成为警察中的一员，在河北省东张孟派出所担任所长。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文革中因为在政府工作的父亲被打为“反革命分子”。高中毕业的郑成月，被分配到园林场做一名临时工。

　　因为“当时年龄小了，对方不收”，郑成月多报了两岁，并且很快选择了当兵出走。

　　1978年—1981年，郑成月在新疆塔城当了3年的侦察兵。

　　退伍后，他被劳动局安排到银行站岗，负责押解库款。

　　他在银行一直工作了10年。

　　直到1993年，考上了中国政法大学成人的法律系后，郑成月的事业才真正走上正轨。

　　1995年年底，本科毕业后，他被分配至东梁孟派出所任所长。

　　那一年，郑成月35岁。

　　他没有想到，自己此后的命运，将会和“王书金”“聂树斌”两个年轻人捆绑在一起。

蹲守半个月，王书金不见了

　　命运的第一次交集，发生在1995年。

　　10月3日，县公安局局长来到派出所，让郑成月填一张表格，领一把手枪和20发子弹。

　　“局长告诉我，南寺郎固发生了一起命案。让我和刑警队去看看。”郑成月回忆说。

　　与刑警队会合后，一行人赶到了现场，一口位于玉米地中的钢管井内。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井底露出一对上翘的脚丫。“当时天气还不算冷，我们发现井口趴着苍蝇。所以猜测尸体应该被抛置不久。”

　　打捞尸体花了一天时间。

　　10月4日，尸体被捞出后，确认死者叫“张芳芳(化名)”，只有22岁，是正东方向的泊头村人，在广平县的家具厂上班。

　　郑成月和刑警队开始排查。

　　这个季节，玉米棒子已经被剥下，但玉米杆还在，所以外地人一般很难知道这里有一口井。

　　警方将重点放在了南寺郎固村18—35岁的男性上。

　　在排查到王书金时，大家发现这个人不见了。

　　郑成月和刑警队在王书金家等了半个月，王书金始终没有出现。

　　大家普遍怀疑，这起命案的凶手应该就是他。

　　通缉令随后就下了，一直未果。

　　郑成月分析说，因为王书金从小到大就没有留过一张照片，户口簿上也没有，发通缉令时，只能发布王书金的基本信息——姓名、年龄、体貌特征。再加上王书金没有身份证，都给抓捕工作增加了难度。

不怕死的公安局副局长，一个人抓了8个

王书金很信任郑成月，称呼他哥

　　这起命案一放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因为屡破要案，郑成月已从东张孟派出所所长，升到了广平县公安局任副局长和刑警队副大队长。

　　在广平县公安系统中，郑成月的确是出了名的“不怕死”。

　　2003年，在广平县东风局桥上，他曾一个人逮捕了8名罪犯，并在一夜间审出了108起案件。

　　情节类似于警匪片。

　　凌晨2点，发现一辆红色面包车拒绝接受检查后，郑成月在桥上驾驶警车撞了过去。他清楚记得，对方的车上黑压压坐满了人，面包车的前门上印着“邯郸红太阳出租公司”的字样。

　　面包车横在了车头。

　　郑成月迅速跳下警车，用一把77式手枪瞄准了车门。

　　他承认自己也有些害怕，在僵持中，他撒了谎。“我高喊：‘我昨天刚毙了两个，今天不要再逼我杀人！’其实我是吓唬他们呢。”郑成月笑着回忆。

　　“谁拉车门，我就打死谁。”

　　郑成月一边不停地喊着，一边拨通了特警队的电话。

　　15分钟以后，特警队赶来。

　　他亲自审讯，在天亮前，包括强奸、轮奸、抢劫、盗窃，8名犯罪嫌疑人一共交待了案件108起，8人中，年龄最小的21岁，最大的25岁。“除了杀人，他们基本坏事都做尽了。” 

凌晨来的一通电话，王书金再现

郑成月给落网后的王书金做思想工作

　　这是郑成月事业的顶峰。

　　在北京的卧室里，回忆过这一幕，郑成月拿起了床头柜的上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完全没想到，之后会这样。”他缓缓地说道。

　　转变从一通电话开始。

　　2005年1月18日凌晨1：30，郑成月接到一个河南荥阳公安局索河路派出所一名女指导员的电话。

　　对方告诉他，他们刚刚抓到一名自称叫王永金，来自河北苹果甸乡苹果甸村的嫌疑人。

　　查询了一圈后，河北方面都表示，没有这个地方，也没有这个逃犯，听说广平县好像有个苹果甸乡。

　　女指导员特别提到，这个“王永金”在河南的一座砖厂工作，已经10年没回过家，身高170左右，皮肤黑，平时见到河北牌照的车就往地里躲。

　　郑成月一下想到了消失了10年的王书金。

　　他问对方，“王永金”的右眼，是否有一道弧形的疤。

　　这是10年前他调查时的一条线索。王书金在驾驶拖拉机时，因为喇叭按钮脱落，一次车头扬起时，方向盘的凹陷处曾撞伤过王书金的右眼。

　　郑成月还告诉女指导员，这个人应该不叫“王永金”，他应该有个哥哥叫王书银，他叫王书金。

　　郑成月回忆，当时王书金就在电话旁，听到郑成月的话后，他在电话那头说了句：“你们不用查了，那就是我。”

“你把人埋哪了”，诈出来的命案

落网时的王书金

　　荥阳在郑州正西40公里，距离广平县大约3个小时车程。

　　天亮前，郑成月便驱车赶到了派出所。

　　审讯室分为里外间，王书金坐在里屋的一个铁笼内，一名警察坐在门口监视。

　　一份刚刚写完的笔录，就放在外屋的桌上。

　　郑成月阅读过发现，王书金交代了一起强奸杀人的案子。

　　“你认识我吗？”他平静地问王书金。

　　王书金仔细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是堡上人。”郑成月说道。

　　王书金低头叹了口气，说了句：“咱们回去吧。”

　　“回去可以，但你要把事情先交代清楚啊。”郑成月盯着他的眼睛。

　　他突然想起了南寺郎固村的另一桩命案。

　　那是村里一个特别漂亮的媳妇，她丈夫的哥哥王兵申曾是郑成月上学时的同桌。

　　郑成月直接问到：“你把王兵申的弟媳妇，埋在哪个河沟里了？”

　　王书金匆忙间说道：“不是埋河沟里，是埋在变压器小屋的前边了。”

　　竟然诈出了一起命案，在场的河南警察被吓了一跳。

　　经过商议，对方同意郑成月把王书金带到河北进一步审问。

　　在广平县那间变压器小屋前，干警用铁锹只锄了两下，便发现了一角花色的衣服……

　　除了这起案件外，王书金承认了包括南寺郎固村钢管井在内的其余3起命案。

麻烦来了，玉米地命案早就破了

郑成月近照

　　在听说有一起命案发生在石家庄孔寨附近后，郑成月和3位干警带着王书金前往了事发地，辨认现场。

　　据郑成月回忆，在那片玉米地里，带着手铐的王书金大步向前，准确、清晰地进行了指认。

　　一位路过的石家庄老人，曾对一行人的行为感到奇怪。

　　他告诉郑成月，这桩玉米地的案子早就破了，凶手是鹿泉的一个男孩。

　　“我一听就感觉到麻烦出来了。”

　　郑成月4人将王书金带到了案发地所属的石家庄郊区分局，现在叫石家庄裕华分局。

　　一位刑警队的负责人接待了他们。

　　在被问及“是不是枪毙过一个凶手时。”对方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广平县和荥阳公安局的信函，就扣在办公室的桌在上。进屋前因为没人，郑成月曾悄悄将它翻起，内容大致相同，都是督促石家庄郊区分局，协助调查王书金玉米地杀人案。

　　刑警队的负责人没有提供任何线索。

　　在被问及被枪毙的男孩是哪里人、住在哪里时，他支支吾吾地表示：“先停停吧，我再具体问问。”

　　“其实我心里明白，已经看出来了。”10年后，郑成月对新浪网回忆道。

　　无奈之下，郑成月把王书金又带回了广平县，并下了三道“禁令”，“从现在开始，对王书金的一行一动全部录像，所有接触王书金的人都要记录；二，一定要让王书金好好的活着，这个案子不可能一天两天结束；三，只要接到通知押解王书金出去，必须带冲锋枪，必须带武警，一辆车不准去，最起码三辆车，前后有车，王书金所坐的车在中间，不准隔开50米。”

　　此时他已感受到了压力，一方面县里的曹检察长提醒他，王书金的拘留时间已快到期。另一方面，河南荥阳警方等着报功，反复询问认定了几个案子。

　　在电话里，郑成月告诉荥阳方面：“还认定呢，麻烦出来了。”

　　在得知“一案两凶”后，等不及的荥阳公安局，找来了《河南商报》的范友峰和楚阳两位记者。

　　记者在对郑成月进行了采访，并找到了聂树斌父母后，一则《一案两凶，谁是真凶？》的报道在2005年3月15日出现在报端。

　　期间，郑成月曾给石家庄市公安局数次发函，均无回复。负责此案的石家庄郊区分局的靳姓指导员，甚至不再接听来自广平县的电话。

坚持为聂树斌翻案多次被调查

王书金在庭审中

　　郑成月并没有等待太久。

　　2005年3月下旬，郑成月被叫到了省政法委的会议室里。

　　当时与会的一些人，郑成月是后来才知道的。

　　“都是一些大头儿，有石家庄办案人员的头，省检察院、省法院、石家庄中院、公安局裕华分局的头。但他们都不介绍，就坐在会议室里。”

　　在会上，郑成月按照要求，汇报了案子的前前后后。

　　他记得，散会前有个领导曾问他：“郑局长，你觉得石家庄这起案子，是王书金作案的可能性有多大？ ”

　　郑成月说：“只要接触过王书金的人，都会认为99%是王书金所为。”

　　听完郑成月的话后，那位领导表示，马上成立专案组，由省公安厅牵头、广平县公安局配合，对王书金案全面调查。省高院、石家庄中院成立专案组，对聂树斌案进行复查。

　　约1个月后，那位领导从河北调到北京。案子又一次被搁置了起来。

　　奇怪的是，从2006年开始，郑成月陆续接受了来自多方面的调查。

　　举报他违纪的是一名前女警。

　　2003年左右，郑成月曾办过一起案子，涉案的人员是邯郸市的一位女警。

　　因为和另一男子私通，这位女警通过关系，为对方以200元的价格，办了一张驾驶证，并涉及另一起诈骗。

　　这位女警在广平县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出狱后，她开始针对郑成月进行举报。内容涉及虚开增值税发票1个亿、强奸女下属等。

　　郑成月并没有在意。

　　“明显就站不住脚，稍微一调查就清楚了。”但郑成月很快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后来，上头有人签了字，让省纪委牵头，邯郸市政法委、纪委、检察院对我进行调查、审查。”

　　郑成月表示，虽然邯郸市政法委、纪委、检察院方面的调查结果都是诬告，并曾给省纪委写过材料证明，但调查仍未停止。

　　这一次，公安厅和刑警支队一共派来了4个人，整整调查了郑成月2个多月。

　　“我不停地交代、回忆。交代完了，还要去隔壁一个人反思、考虑，他们对我基本就像对待犯人一样。”郑成月对新浪网说道。

　　有一次审查人员离开了，郑成月都不知情，还一个人在隔壁“面壁思过”。

　　审查一直持续到2008年年底，在得知没有问题后，郑成月短暂地上了几个月的班。

　　离开公安局那天，他记得自己没有哭。

　　(新浪网 谷力 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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