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5日是以赛亚·伯林二十周年忌日。在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伯林是英国最有名的犹太人之一,而鉴于英国两次大战期间在国际政治中数一数二的威势,谋划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以色列国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在风云人物伯林身上打主意,希望借助他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以赛亚·伯林相貌很一般,年纪轻轻就有了啤酒肚,但是他的智商特别高,博闻强记,还特别能说。在二战中,他为英国政府做了很多事,被派驻华盛顿时,他写的战时公报精准而富有预见性,让政府十分满意。上流社会流传着他能说会道的名声,BBC也请他去做广播节目。尤其是丘吉尔十分信任他,当他开始写他卷帙浩繁的回忆录,算是踏上从政治家转型作家的道路时(丘吉尔后来成了195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聘用的8名顾问里就有伯林,书的前六章写出后,丘吉尔就迫不及待地给伯林看,向他讨教看法。
无数人来找他,部长们、将军们、爵士们、电台主播、演艺明星、上流社会的各种贵妇。英国是个阶级严重固化的社会,社会上一个层级的人跟另一个层级的人之间可以完全没有往来。伯林一进伦敦的社交界,就被一些人批评为过于分散精力,辜负了自己的学术才华,因为他的本职是一位在牛津任教的思想史家。不过,作为一个无家无国的“流散犹太人”,能够在上流社会如鱼得水,做一个口若悬河的“清客”,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待遇。
伯林知道,如果满足于过这种日子,那么人生境界确实不高。他享受思想,享受社交,一心想延长自己的青春,到将近四十岁了还对家庭毫无期待。不过这些特点并不能让英国人忘了他是个犹太人。伯林跟丘吉尔关系如此密切,使得他在保守党里也交上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一位奥利弗•利特尔顿,很喜欢听伯林说话,到1950年,他便向伦敦的高级绅士圈子、成立于1857年的圣詹姆斯俱乐部提议吸收伯林加入。但俱乐部里有几个会员反对,理由便是伯林的犹太血统。
利特尔顿后来又把伯林推荐给了另一家布鲁克斯俱乐部,成功了,但在圣詹姆斯那里遇到的阻力,仍然让他意识到自己还不完全是其中一员。
从二战落幕到1948年英国结束托管之间这几年,巴勒斯坦地区一片混乱。犹太人、阿拉伯人和英国托管者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随着艾德礼政府决定限制犹太移民,巴勒斯坦犹太人跟英国人的关系陡然紧张,他们组建了恐怖主义组织,专门针对英国人以及耶路撒冷等主要城市的主要建筑展开行动。最严重的一起事件发生在1946年7月22日,恐怖组织伊尔贡炸毁了耶路撒冷的大卫王宾馆,近100名死者中,不仅有英国人,还有阿拉伯人和犹太人。恐怖分子们相信,以当时的时局,靠着与英国人搞好关系来谋求建国是行不通的,只有制造出一些大乱子,迫使英国人尽早放弃托管。
伯林这时的身份比较尴尬。他认同英国,但又认同自己的犹太民族,支持那些复国主义者。他希望犹太人和英国人可以站在同一阵线上,不要互相敌对。复国主义核心机构犹太事务处的领导人本-古里安,非常重视伯林在英国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希望伯林能激进一点,往他们那边站得更近一点,但伯林拒绝了。
大卫王饭店爆炸案过去一年之后,伯林登上了前往巴勒斯坦的船,同行的还有他六十多岁的父亲曼德尔。他不太情愿踏上这趟旅程,但那正是一艘接一艘移民船被拒的时期,犹太难民在船上艰苦的处境,伯林都看在眼里。到了海法港口,伯林当然受着当地英国官员的优待,而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犹太难民被带下船,在军警看守之下被送进难民营。
他并没有因此而同情心大作。伯林特别清醒,他知道,在巴勒斯坦谋求建国的犹太人,跟他这种生在拉脱维亚、任教牛津、活跃在伦敦华盛顿苏黎世的犹太人,完全不是一码事。在巴勒斯坦的犹太人与英国彻底决裂的时候,伯林决定仍然留在英国,不去蹚中东的浑水。
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分裂得很厉害,奉行恐怖主义的那批人,跟主张维持与英国的关系的那批人,互相之间势不两立。伯林担心,若是真的放弃牛津,到巴勒斯坦去工作,他那种左右逢源的能力不但无法施展,弄不好还会让他丢了性命。
而且,拟议中的以色列国是个希伯来语社会,一个新国家,虽然其人民都是从欧洲、北非和中东其他国家移居过来的,但他们正在被打造成一个新的民族。伯林知道,自己背负着英国国籍,在这里终究不能完全受到欢迎。如果过于公开地跟犹太复国主义机构来往,那么可能会落得一个“蝙蝠的命运”,即在英国和未来的以色列之间,他变得里外不是人。
所以,伯林压抑了本能的同情,宣布他置身事外,效忠英国。1948年夏天,新生的以色列为生存与阿拉伯军队交战,伯林旁观其变,但也曾用自己的方式提供一些帮助:当耶路撒冷被包围时,他跟自己在全灵学院的同事、前殖民部长列奥·埃默里联系,让他设法跟阿拉伯政府斡旋,放松对圣城的压力。
这场战争的胜利,是军事和外交两手抓的结果:以色列军队获得来自苏联集团的重要外援,同时阿拉伯力量被分化,不能聚成有力的拳头。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在每个大国都有同情者,他们帮以色列人赢得了一个有利的外交环境。不过伯林太聪明,也太犀利,他对以色列是一面默默支持,一面发出理中客的批评。比如他在给友人的信里就说,以色列人有一种源于经验的半无意识的信念,那就是道德是乏力的,必须靠强横,此外,以色列人对外部世界还持有一种十分褊狭的地方主义的、视而不见的态度。事实上,伯林很清楚“视而不见”不是以色列人的缺点,而是他们为达目的而使用的策略。
道德上的批评乃至毁谤都是无关紧要的。对此,以色列人早就虱子多了不痒。事实最重要,事实就是这个国家存活了下来。以赛亚·伯林对它的公开态度游移不定。不过就像任何一个犹太人一样,伯林始终在沉思自己的民族身份。叶礼庭在《伯林传》中说,伯林喜欢讲一个犹太人的笑话,借此说明犹太人的身份就像一种生理缺陷,可以忽略它,可以深以为耻,但也可以引以为荣:
“一个犹太裔的美国金融家奥托·卡恩,和另一个美国犹太人——发明家施泰因梅茨——一起在纽约散步。施泰因梅茨是个驼背。两人经过第五大道上的一所犹太教堂。卡恩抬头看看,说:‘我以前曾在那儿做过礼拜。’施泰因梅茨闻言尖刻地回答:‘而我以前曾是个驼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