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后,赵金龙并没有“过气”,他的视频仍然在网上流传,点击量超过千万。后来他被传媒公司签约,当起了网络主播。澎湃新闻记者 王国庆 校色 江勇(03:41)
时间到了,赵金龙钻进直播间,一手拎着可乐,一手捏盒烟。他翘起二郎腿,盯着直播架上的手机——
所有人都叫他“大力哥”,重复他的“金句”,“一天不花500,我浑身难受”、“大力出奇迹”。
故事是从一次众所周知的抢劫开始的:2013年,他持刀抢劫一对在银行自助取款机上存钱的父子,刀背架在对方脖子上,反被摁在了墙上。
嫌疑人的人生在此后的采访中渐次清晰:沈阳人赵金龙遭遇家庭变故后,服用一款叫“大力”的止咳药水上瘾,喝药喝了十年,把钱喝光了,把人也“喝傻了,鬼上身了”,走上犯罪迷途。
他因持刀抢劫未遂被判刑两年,出狱后,在家闷了一年,被传媒公司看中,签约当起网络主播。
直播间里,他扯着嗓子卖力搞笑;镜头关了,房间安静下来,他抬起右手挠了挠头皮,点燃一根烟,往嘴里灌了几大口可乐,怔怔地望着地面。
赵金龙不喜欢也不讨厌这份工作——在有了工作后,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六年的父亲第一次给他打了电话;他第一次给了女儿50块零花钱,为女儿喊他一句“亲爹”乐了几天。
但突如其来的名气,把他的头压得很低。走出直播间,他害怕别人认出他,行走在黑夜里,他也会选择那条最暗、人最少的路回家,“一切像做梦一样“,他说。
说话挣钱
赵金龙在直播平台上已经有50万左右粉丝关注。“我是仗着原来出过名。”他盯着手里的烟,余烬落在衣裤上,没理会。
在他5.5英寸的手机屏幕上,网友的评论像浪一样涌过来,留言一条接一条,礼物一个接一个地刷出来。满屏的烟花彩带,赵金龙看不过来,总会忘记感谢一些送他礼物的网友,经纪人韩野坐在一旁提醒他。
2016年,在北京一家传媒公司工作的韩野回沈阳休假。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在万达广场吃饭,喝到半夜,走出饭店抽烟,看到一个人弯着腰在地上捡东西,他走过去才发现,是在网上看到过的“大力哥”。
1992年出生的韩野戴一幅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他一边眯着眼翻手机屏幕上滚动的字幕,一边不紧不慢地回忆,“他的人生曲折离奇,匪夷所思。”
那天韩野往地上扔了几根烟,转身就走了,“不想让他觉得自卑。”
四个月之后,韩野跳槽到一家新的传媒公司。“特火的大力哥,在东北三省几乎没人不知道。”入职一周后,他跟老板推荐——韩野做直播做了两年多,这行是美女主播当道,但韩野看中了赵金龙的“搞笑天分”和抢劫事件带来的名气。
一周后,他和老板决定坐上火车去沈阳找“大力哥”。
赵金龙的家在沈阳浑南新区的一处老小区,万达广场、国际新城和体育馆一圈高楼把这幢七层楼的红墙砖房围的严严实实。他家的门虚掩着,客厅里摆着一张凹陷的木床,旁边墙角的纸箱上杂乱堆放着衣服,屋子里的水管锈迹斑斑。
赵金龙就坐在客厅看电视,话不多,韩野掏出手机让他看直播怎么回事,他也不愿看。
在这之前,已经有多家传媒公司找赵金龙谈签约合作。也有很多夜店开业,想找赵金龙去讲笑话给人听。家人劝他出来工作,小区的人也议论纷纷,都说他“喝药跑偏了,很可惜。”他窝在家里不出屋,不习惯别人瞅他的眼神。
让韩野没想到的是,三个月后,赵金龙主动打电话给他,约着吃饭聊天。在后来的见面中,韩野承诺,不接与人接触的商业活动,只做直播。赵金龙答应了,韩野成了他的经纪人。
正式直播之前,公司在网易上投放了一个“大力哥要出来做主播”的推广,点击十万。这让韩野更确信,“这个IP没有被人遗忘。”
赵金龙回忆,第一次做直播,怵镜头,心跳加快,身体绷得直直的,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时的粉丝还不到100人,手机屏幕也没有弹幕,他不知道说什么,就那么呆坐着,心发慌。韩野看着他“像受审似的”。
韩野抓住粉丝的猎奇心理,把赵金龙的视频分批上传到直播平台。三四天后,粉丝暴涨,平均一天增长七八万,最多的一天粉丝涨了15万。
马上有几家直播平台来谈商业合作,韩野拒绝了一些线下商演的邀约,他向记者解释,公司给他规划的路径是从直播到影视再到广告代言。在他看来,跟专业艺人相比,大力哥还是张白纸,但他适合演反派和跑龙套。
“快被淹死的人”
随着商业开发,赵金龙家这片本地人越来越少,外地人越来越多,但提起赵金龙,大家都知道。
同住一个小区的范一梅说,赵金龙从监狱出来后,就没见过他了,只听说有人包装他,当了网络主播。
赵金龙的母亲多年前患了尿毒症,如今每两周做一次透析,每爬三步楼梯就要歇几分钟。范一梅过去经常看到赵金龙的母亲一个人在小区里坐一天,和小区居民“唠嗑”,抱怨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但自从抢劫事件之后,她再没提过儿子。
赵金龙家的门一直不上锁,他母亲经常和人说,家里一无所有,即使大门敞开着,也不会引来小偷。
在范一梅的印象里,赵金龙家的日子在村里曾算过得不错的,父母都能挣钱,父亲还经营了村里的一家砖厂,占地一百亩左右,效益好的几年,年收入能过两百万,赵金龙从22岁开始就在砖厂帮忙。
后来,他父母离婚,父亲留给母子俩几间平房。2005年秋天,26岁的赵金龙“不知道为什么”被父亲从砖厂“赶出来了”,他回忆说,那会心里憋着一口气,后来除了问父亲要过两次钱,一共2000元,就再也没找过他。
被赶出家门第二年,赵金龙的孩子两周岁,他妻子提出离婚,他特地挑了6月6日这天,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朋友林子(化名)记得,离婚之后,赵金龙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四处借钱买药,喝完药就跑去网吧上网,看连续剧和听歌。后来他又迷上了六合彩,最多的时候中过8000块,钱就像“刮大风吹来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泡在澡堂子里,一通电话,给他送药的人立马出现。
“药”是一种止咳药水,俗称“大力药水”,主要成分是磷酸可待因、盐酸麻黄碱等,在正常剂量、合理使用下不会成瘾,但长期服用就会药物依赖,并且损伤人的中枢神经。
在他浑浊的记忆里,曾经戒过十几天的药水,但“脾气越来越坏”的母亲没来由地骂他,说出的话跟刀子一样,他闷得慌,又跑去找药水喝。
“有本事的孩子爹妈都高看一眼。”父亲对他的期待是“出人头地”,但他总是背道而驰。2010年,赵金龙在辽宁体育馆干了5个月的保安,每月一千多的工资,供不起他喝药水,他就把工作辞了,借钱买药喝。
身边的朋友都劝他别喝,但那时的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像一个“快被淹死的人”,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种感觉他之前有过一次。17岁的时候,赵金龙和三个朋友到浑河里游泳。游到中间的时候,他想试探河水有多深,结果身子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一样,直往下沉,呛了几口水,他拼命往上窜,奋力游到了岸边。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候。
很多人说,他的日子到头了。
“名人大力哥”
看到赵金龙抢劫的新闻时,小区商店的老板高成吓了一跳,他不敢相信,在电脑上反复刷了好几遍。
几天前,他还见过他——那时,赵金龙摇摇晃晃走进店里买烟,两人在一起唠了会嗑。那是2013年的一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几天后,赵金龙带着一把刀,去了离家五六公里外的自助取款机处,实施了一场“完全没有预谋”的抢劫。后来在法庭上,他说抢劫是为了买“大力”药水。
向记者回忆起这些,赵金龙说就像做了一场梦,醒了之后,人就在监狱里了。
监狱里的日子很“简单”,除了干活就是睡觉。再等他出来时,外面的世界已经截然不同了。他成了“名人”,走到哪,总有人认出他来,喊他“大力哥”。去年,他去应聘过保安,结果被认出来,人家知道他抢劫的事,没用他。后来,他就在家里待着,无所事事也身无分文。
只有在深夜,赵金龙才会走出家门,出现在小区对面的万达广场——大约是凌晨两点,等母亲和孩子睡着了,他蹑手蹑脚起床出门,趁着夜色在街边捡拾别人吸完扔掉的烟头。
万达广场人来人往,烟头满地。每捡一根烟,他都要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才敢捡,就这么沿着广场外围转悠两个小时,裤兜里塞得“鼓鼓溜溜”。
他捡烟头的事情逐渐在村里传开了。有朋友说,只要他开口,能借给他三五百的烟钱,但他始终没开那个口。
有次他刚把烟头揣兜里往前走了几步路,就看到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坐了一个人,那人是他父亲,“我得避开他,没说话就走了。”捡回去的烟头,他都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也不让家人看到。
赵金龙出狱后的两年里,高成只在小区里见过他一次,感觉他和之前很不一样,显得沉默寡言。
过去,他到高成的店里买烟买水,总拉着身边的人讲“大道理”,说话“不着边际”,声音大到二楼都能听到,邻居还以为有人在打架。高成的妻子害怕他,恨不得他马上出去,有一次硬给他塞了两块钱他才离开。
在高成的印象中,“坐地户”(土生土长的人)赵金龙以前人缘挺好,有幽默感,小区里有个凉亭,大伙经常聚在那听他唠嗑,他能把人逗得哈哈大笑。
在朋友记忆里,赵金龙脑子曾经挺活,“高智商”,大冬天整个小区停水了,没水冲厕所,只有他想到把暖气管里的水取出来冲。
许多村民见证了赵金龙家从富足有余走向贫困潦倒。19岁的时候,赵金龙开着他那辆村里少见的金杯车,载着朋友出去玩,过着“潇洒的日子”。
但从开始喝药之后的十年里,他每天花500元钱买药水,一次喝10瓶的量,闹心的时候,一瓶接一瓶往肚子里灌。2012年左右,赵金龙拿到了30万左右的平房拆迁款。之后的一年里,他多数时间住宾馆里,喝完药就睡觉,很少有人见到他。
在林子的记忆中,2013年的赵金龙已经神志不清了。那时,在万达广场旁卖烧烤的张大兵也见过他几次,听他“唠嗑”觉得这人“魔怔”了。
钱花完了,赵金龙开始四处找人借钱。一个朋友借给他多少钱,他就评价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值多少钱。如果一分钱借不到,他则认为自己在朋友心中“快死了”。逐渐,骂他的人越来越多,愿意搭理他的人越来越少。
有人说他是喝疯喝傻的败家子,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当没听见。朋友林子记得,赵金龙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人言可畏。”
梦醒了
药戒了,梦醒了。
出狱后,朋友告诉他火了,网上有视频,他没看。“莫名其妙出名了”,被别人认出来,他也不适应,怎么也“不得劲儿。”
出名之前,很多人都躲他防他;出名之后,他躲着别人。即使买衣服,也让朋友买给他。
有时候,他晚上到林子家聊天,到凌晨三四点才回家。林子建议他做直播挣点钱,他不愿意:印象中的直播行业不规范,充斥着色情内容,不靠谱。后来找上门的人越来越多,他想了几天,觉得不能老在家待着,干脆试试吧。
小区楼房的门窗锈迹斑斑,一楼排满了大大小小的饭店和小商店,夜晚人声嘈杂。在这片嘈杂的区域里,街边小贩和出租车司机的手机里都装着一款直播软件。
高成也看过赵金龙的直播,“都是对他的取乐,不是一种尊重”。赵金龙也自认,几十万粉丝里没有几个是真正喜欢他的人,吸引他们的还是过去的那个视频。
直播更像赵金龙迷茫时的无奈之选,“我要是有钱也不会走这条路。”他不讨厌也不喜欢。
下个月,公司安排他去北京参加电视综艺节目《我是演说家》的录制。 “就我这路水准上这个,相当于是初一文化水平到大学当老师。”
他感觉就像天方夜谭。
他看别人直播,有的唱歌有的跳舞,他什么也不会,只能光说话。晚上躺在床上,想到自己“一窍不通”,越想越睡不着。
“除非自己有真本事和好作品才行。”赵金龙喜欢单田芳的评书,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听《七侠五义》、《童林转》、《封神榜》《隋唐演义》。他经常在直播时讲些从其他地方看来的故事。
半个月过去了,他开始摸到直播的门道和游戏规则,也知道如何取舍说话内容。
现在,他每天早上9点上班,晚上10点下班,一天工作13个小时。夜里下班后,沿着小区外围走几十米,他从一个铁栅栏的缺口侧身钻进小区里,摸黑回到母亲和女儿身边。这样的日子,他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14岁的女儿从来没问过父母离婚和父亲抢劫的事情,赵金龙也没主动提起过。不过他想,如果有一天女儿问起,他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他有了工作后,女儿从小到大第一次向他要零花钱,“5块或10块”,他微信转给女儿50元钱,女儿发来一条微信:“你是我亲爹呀!”因为这句话,赵金龙乐了好几天。现在,他每天都给女儿20元零花钱。
他和父亲的关系也有些改善。前几天,他们约在一个地铁口见面,两人简单聊了几句,赵金龙感觉父亲老了许多。
那天,从公司下班已经是凌晨一点,赵金龙走在大街上,他低着头,弓着背,双眼斜睨,习惯性地盯着灰暗的地面看,他知道哪条街哪个路口的烟头最多。
凌晨两点,万达广场四周的灯光暗了下去,偶尔三两行人出没。突然,一个推着三轮车烧烤摊的年轻人跳到他面前,兴奋地叫嚷着和他合影,赵金龙用手搓着后脑勺,配合着“粉丝”的要求。
再往前走了几十米,在万达广场旁卖烧烤的“姐夫”又蹿了出来,拉着他喝酒,又嚷着让其他烧烤摊主和“大力哥”合影。不到几分钟,一群人呼啦全围了过来。
躲来躲去,最终,赵金龙没有逃过现实。
责任编辑:张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