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攥着木偶的那一刻,兴叔的眼神里满是光芒,他喜欢木偶,喜欢演木偶戏,哪怕是刚认识他的人都会立刻发现,这个老头与木偶有着深厚的情谊。
兴叔生于1956年,黢黑的肤色、如枯叶般的身形,加之脸上如刀刻般的皱纹,无一不在展示着黄土与烈日的力量。在茂名高州,曾有“无数”个兴叔,他给自己贴的两个标签是“做戏”与“耕田”,问他这辈子最喜欢什么,他说:“那一定是‘做戏’。”
时至今日,兴叔已无需为生计而奔波,不再务农的他,每天最专注、最耗精力的事,就是晚上7点半,准时打开手机上的抖音软件,开始直播唱戏。一本戏唱完,每晚至少需要3小时,开播至今,兴叔雷打不动。抖音上@兴叔木偶戏的粉丝以及直播中产生的互动,与日俱增,面对小小的手机摄像头,兴叔不时能回忆起往日的荣光。
兴叔父子:车有杰(右)、车清华(左)。他们身后是兴叔每晚直播做木偶戏的简易戏台。
即兴的魅力
兴叔的大名叫车有杰,底色一半是艺人,一半是农民。
“80年代仲冇(没有)电视机前,只有耕田和‘做戏’,木偶戏当时人人都睇(看)。”年轻时“做戏”的兴叔曾风光无限。但往事早已封尘,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没见过老父亲当年的风采。如今在抖音上开了直播,村里年轻人才发现,兴叔还有这一手绝活儿。
茂名高州木偶戏,动词用“做”而非“唱”,有其原因。一张不到2米的方桌,一人即可完成敲锣鼓、文戏的唱白、武戏的打斗,或高亢、或婉转、或显露奸邪的曲调交互展现,全由一人演绎。据兴叔推测,像他一样,能一人全套演绎全本剧目木偶戏的艺人,在高州,可能已不到5人了。
在茂名,甚至整个粤西地区,木偶戏曾是太常见的表演。以至于兴叔年轻时从未考虑过收徒,因为“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高州市立麻村里的剧场。这里曾是村民围看木偶戏的地方,现在则在平日里用作晒谷场。
影像没能来得及记录木偶戏的黄金年代。《茂名市志》中记载,高州木偶戏自明朝万历年间由福建地区传入,至今已有400多年历史。高州府清道光年间县志则描绘,“尺布蒙头号女巫,摇铃挝鼓唱偶于”“元宵节期,觐光者于门外沙洲搭棚弄傀,以润饰太平” 。“唱偶”指的是木偶腔,“弄傀”就是演木偶戏。
木偶能穿衣、戴帽、斟酒、拿书、写字……动作之灵巧令人惊叹。而对“内行人”兴叔来说,动作协调和唱腔技巧并非表演的难点。让兴叔感到困难又兴奋的,在于其独特的唱词。
翻看兴叔手抄的唱本便能发现,其中仅有人物关系和故事梗概、叙事脉络。直播一场,三小时的戏演下来,过半数唱词靠的是民间艺人的即兴演绎。按现在的话说,“现挂”只是高州木偶戏表演者的基本功。
这正是高州木偶戏的精髓。其传承数百年依靠的是口口相传。走街串巷的艺人,不求识字,但历史典故、传奇、神话、公案等却了熟于胸。更重要的是能察言观色、归纳总结。百场不重词的即兴表演,其背后蕴含着对舞台的高度掌控能力,以及对人性的把握。
兴叔也是这么学来的。
早在七十年代,兴叔已偷偷拜师学艺,“白天耕田,晚上学戏,一共就这两件事”,兴叔说。这也是他仅用一年多就能出师登台的原因——单调、简陋的环境迫使他专注于此。
“学戏用了一年多,师傅带着我到处演戏。我就看师傅怎么唱词,怎么表演。”在兴叔看来,即兴本领的习得,在于观察,“当年同行聊天,也会交流‘做戏’的技巧”。见多识广,自然信心满满,“自己演出的前两场会有些生疏,后面就完全不怕了。”像《薛仁贵征东》《孟丽君》《胡奎卖人头》等传统的高州木偶戏曲目,兴叔脑海里有着超过100部的“库存”。
“当代年轻人可能完全无法想象,即使要学,似乎也无从下手。”兴叔的儿子车清华有意跟父亲学习木偶戏。自幼学习小提琴的他,不怵音律也不怵操纵木偶。但一想到每场戏都要即兴编词,不禁为之咋舌。
从光辉岁月到“冇得揾食”
在被称为“叔”之前,十里八乡,阿兴这个小名因为木偶戏而叫得更响。
兴叔初次登台是在1976年。正值万象更新,有着年例传统的茂名人迫不及待将木偶戏迎回了舞台。在电视尚未普及前,木偶戏一度是粤西农村地区最主要的娱乐方式。80年代,茂名地区戏班子多达上千,高手如云。香港海燕唱片还曾慕名专程来到高州,录制录音带销往海外。
在兴叔所在的高州里麻村,木偶戏艺人不下十几人。兴叔则凭精湛技艺出了名。即使在今天,里麻村几十公里外村落里的老人,仍有不少能认出已年迈的“阿兴。
传统的小班高州木偶戏台,是可折叠为一根扁担挑着的箱子。交通不便的年代,艺人们肩挑一根扁担,双腿踏遍了各个舞台,走上百公里都不罕见。兴叔最远曾走到江门台山,只为演一出传统高州木偶戏。
唱戏不到三年,兴叔就因为演出,娶到了媳妇——台下的姑娘看上了台上意气风发的小伙儿。兴叔回忆片刻,腼腆一笑,说:“那也是有人来说媒的。”
上世纪80年代是兴叔的“黄金时代”。粤西地区村村都请戏班子,除了农忙的三个月,全是演出季。上千人看戏的大场面,兴叔已见怪不怪。忙碌时,三小时一场的戏,一天能唱上两三场。那时,兴叔每月能挣100块,是耕田远远不能比的。
但儿子车清华的记忆里,已没有兴叔唱戏时的“高光时刻”。他还记得1995年,父亲带他去过唱戏的现场。后来,兴叔几乎再没开过嗓。市场需求减少,失去了养家糊口的功能,新人也不再入行。似乎一夜之间,木偶戏不见了。
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兴叔一个转身回到了稻田里。
车清华说,父亲此后从未提过唱戏,“那时想必经济压力大,唱戏冇得揾食,他只好回去耕田。那正是他年富力强的岁月,这种落差的滋味,能体会到吧”。车清华后来接触学习小提琴,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兴叔尝尽了“艺人”的种种滋味,生怕儿子以后走上艺术之路,最终也落个“冇得揾食”。
田里的兴叔沉默寡言,但他心里始终挂念着舞台。“还是心痒,‘想做戏’”,兴叔腼腆一笑,说道。
直播间里,老戏新生
“再坚持唱三天,要是没观众,就不播了。”——@兴叔木偶戏 的直播差一点没坚持下去。
转折出现在今年农历大年初三。彼时,兴叔已经在直播间连唱了10多天,观众仍寥寥无几。或许是因为附近乡亲回家过年,偶然中看到了兴叔的直播。于是,儿时的记忆在直播间锣鼓声中逐渐被唤醒。起初,涌入直播间的账号IP多来自高州本地,而后则遍布全国。初三往后的几天内,兴叔直播间的观看量从几百人上升到几万人。
选择做抖音直播,是儿子车清华的建议。平日里,兴叔跟随儿子在东莞生活,看见了直播的形式,便“心痒”想直播做戏。去年底,父子二人回到高州,问遍前辈与同行,终于从老师傅们手里买到了戏台与30多个木偶。
和网友们一样,车清华也是通过抖音直播,才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父亲唱戏的风采。时隔30年,兴叔重新开嗓献唱,昔日演过无数遍的剧本,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从未忘却。
相较过去的线下表演,兴叔木偶戏多了两个小细节。一是每天演出前,两父子会把当晚故事梗概写下,架在戏台上。二是会将姓名牌挂在每个出场的木偶身上。这都来自直播间里观众的建议。不懂粤语或不熟悉木偶戏的观众,也在尝试理解兴叔的唱词与人物故事,寻找共振。
在直播间,兴叔终于收获到久违的认可。茂名本地的观众纷纷直呼,童年记忆被重新唤起。有观众在直播间留言:家里91岁的老人,也有着自己珍藏多年的木偶,可惜已无精力登台。看到兴叔的表演,唏嘘不已。
车清华还发现,直播间里,非粤语地区的观众也出乎意料得多。有位铁粉被车清华悄悄设为直播间的管理员。他每天准时守候在直播间,从未缺席,“有时来的比我这个儿子还早”。车清华曾在留言中询问对方能否听得懂,得到的回答是,现在慢慢也能懂一些了。
兴叔的粉丝来自全国各地。无论是否听得懂唱词,都鼓励支持兴叔继续播下去。
每晚直播间里也有网友送出礼物表达支持。希望兴叔演下去,是大家一致的心声。无论打赏多或少,兴叔最在乎的还是观众的喜爱与肯定。按他的话说:“有没有人看,很重要。”
直播间里络绎不绝的观众,也让父子俩看到了高州木偶戏生存、延续的可能性。虽然早在2006年,高州木偶戏已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后继无人一直是这项民间艺术的大问题。像兴叔一样能演完全本的小班木偶戏艺人,兴叔父子脑海里,甚至想不出别的名字。
“没办法,一人‘做戏’很耗精力,我爸绝对算是同行里面的‘年轻人’了,估计能再演10年,以前的老师傅们,大多80、90岁,现在没办法再唱戏了。”车清华说。
过往的几十年里,“冇得揾食”的市场让车清华从未考虑过子承父业。而今直播间里观众们的鼓舞与肯定,让他心里燃起了研究、继承高州木偶戏的火苗。
按照车清华的理解,高州木偶戏是完全有条件创作出新的剧目,一切皆有规律可循。“现在先将老唱本演一遍,有了观众基础后,我爸就有能力创造新的唱本。说不定等到暑假的时候,我们父子就能将白雪公主搬上舞台。”车清华说。
每晚直播中观众的点赞和打赏,给予了兴叔父子“做戏”的动力。戏能不能更好一点?能不能给观众行个方便?能不能让受众更广?这三问,驱动着年近70的兴叔继续努力着。他们甚至想过搭建一个绿幕舞台,用虚拟的背景创造出更好的直播效果,可惜手边每个木偶的衣裳,都有绿色元素,技术上暂时不能实现。
问兴叔现在最想干什么,老人说:“学普通话”。他构思着,未来在戏中加入普通话的解释性独白。那样,高州木偶戏或许将感染更多的人。
(来源:新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