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卡扎菲的年轻人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秦轩
“大蓬头”——利比亚年轻人给卡扎菲起的绰号——“卡扎菲的思想和执政跟他的发型一样过时”。年轻战士们最喜欢的战斗口号是:我们要给卡扎菲理个发!
平均年龄不到25岁的利比亚国民,正在驱逐统治了42年的“领袖”。年轻人们成为这次运动的主力,他们恰是卡扎菲执政后期有限度改革后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
在人均GDP14000美元的利比亚,生活水平显然不是革命的根本原因。“大蓬头”朝令夕改变幻无常,威权主导下的改革进程跟他的发型一样过时和乱糟糟。后改革一代的年轻人,这些“改革下的蛋”,最终孵出了革命。
21岁的利比亚青年塔哈·本·姆斯巴再也不用背卡扎菲的“第三条道路”理论,不用在考试时必须写出5句赞美卡扎菲的话。这个暑假,一切全变了。
那个利比亚乃至全世界最有名的“大蓬头”的时代结束了。
塔哈每天到家旁边的法塔赫大厦值班,从来自兹利坦地区的战士,也是他的新朋友们那儿领一把AK47,穿着美式的军服和一双大头皮靴守卫大厦,他已经抓住了两个贼。
现在,塔哈以及他的朋友们,都喊卡扎菲叫做“巴尔沙法苏法”(阿拉伯语“大蓬头”)。这是他执政42年来唯一的一个绰号。人们把它编到歌词里,写在墙上,画在漫画上。在的黎波里街头有了秃头卡扎菲的海报。
“他头发乱糟糟的。”塔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是他,也是众多年轻人们讨厌卡扎菲最直接的原因。“革命领袖、利比亚人民的兄长”卡扎菲曾经的标志性革命形象,已不能在这一代喜欢欧洲的足球和美国的可乐的利比亚人中引起共鸣。
卡扎菲的大蓬头,让年轻人们容易想起他在过去四十多年中同样乱糟糟的执政。“他的思想和行为跟他的发型一样过时。”在评价完卡扎菲的发型之后,塔哈接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一场关于“发型”的战争。在班尼沃利德前线,同样年轻的士兵们最喜欢的战斗口号是:我们要给卡扎菲理个发。
在2011年早春,这个国民平均年龄不到25岁的国家,试图赶走统治了他们42年的卡扎菲。塔哈这样的年轻人,成为这次运动的主力。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他们,恰是卡扎菲执政后期有限度改革后,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
2000年后,利比亚开始有限度的经济改革,如今扛着AK47的塔哈一代那时才刚满十岁。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他们经历后“9·11”反恐时代,亲身体验网络浪潮席卷全球,在所有人眼中世界变得越来越平;新的观念连同欧洲足球、好莱坞电影、Google、苹果和Facebook一起涌进这个曾经封闭停滞不前的国家。而“大蓬头”依然朝令夕改变幻无常,威权主导下的改革进程跟卡扎菲的发型一样乱糟糟,“革命的兄长”终于失去了绝大多数人的耐心,最终,塔哈和他的同代人,这些利比亚“改革下的蛋”,终于孵出了革命。
“改革下的蛋”
塔哈出生在1990年,这一年,苏联和美国两大阵营的较量正走向尾声。一年后联合国因为洛克比空难制裁卡扎菲,利比亚的一切开始涨价,房子、粮食。
和他的长辈们不同,塔哈不知道卡扎菲上校年轻时有多迷人,不知道黑白照片上走在卡扎菲前边的高大男人(埃及总统纳赛尔)为什么被认为是阿拉伯世界的大救星。塔哈也难以想象1970年代,利比亚主动提出和埃及、叙利亚合并,会成为什么样的国家。在阿拉伯人把和以色列犹太人打仗的事情统统交给巴勒斯坦人自己处理后,卡扎菲从向东转身向南,把自己的历史意义寄托给非洲的复兴。
于是对于塔哈来说,欧洲人不再是殖民主义者,美国和苏联不再是称王称霸的帝国。塔哈家装上了卫星天线锅,开始看海外的电视节目。塔哈小的时候,联合国很坏,不让利比亚人民吃饱穿暖,但到他念初中的时候,另一个阿拉伯世界的独裁者萨达姆·侯赛因钻进了地洞,利比亚和联合国和解了。塔哈可以在家看到半岛电视台。再过3年,塔哈开始读高中,美国人已经可以到利比亚做生意,卡扎菲和赖斯有了亲切的会见。塔哈心目中的美国已经不是炸了卡扎菲府邸的美国,而是拥有Apple和Facebook的美国。
卡扎菲不再像1970年代那样呼吁文化革命,反对人民学习外语看世界,也不在国际社会上制造新的事端,至少和阿尔及利亚、埃及不再打仗。用的黎波里老城金店老板萨戴克·卡黑勒的话说,那代利比亚的年轻人让卡扎菲给误导了。那代人没有机会学英语,也不会有Facebook账号。
事实上,多少在“皇储”赛伊夫的辅佐下,塔哈经历了卡扎菲治下最开明的时代。和以前的卡扎菲相比,不变的只是他奇特的发型和永远上扬的下巴。
1999年,利比亚同意交出洛克比空难的疑凶,与世界关系走向缓和后,内部改革也开始了。100家国营企业在21世纪初被私有化,而且对国际资本开放。很多流亡国外的利比亚精英在这时开始回国效力。包括那份英文报纸《的黎波里邮报》的主编加老板萨伊德·拉斯瓦德。他原本在马耳他做政治学教授。
紧接着,“皇储”赛伊夫甚至召集人马要重新制定一部宪法。对于1972年以后全面废除宪法和现代政党体系的利比亚来说是破天荒的大事。
正在为国家过渡委员会服务的的黎波里老牌政客阿布杜拉姆聂姆·斯贝塔当年就参与了赛伊夫的立宪,他说那套宪法甚至是后卡扎菲时代新宪法的参考样本。
最近几年,卡扎菲政府搞了大规模的开发运动,的黎波里的基础设施兴建速度很快,看上去也有模有样,塔哈家附近的马里奥特酒店今年刚刚建成,原本打算在2月17日开张。
塔哈家这几年的日子也过得不错,父亲在石油公司,自己有2个弟弟和1个妹妹。上了大学,塔哈自己还有了一辆汽车。而看上去,的黎波里的贫富差距并没有周围国家大。利比亚的石油很多,人口很少。石油占全国出口的95%,全国国民收入的25%和政府收入的80%,摊到600万的国民身上,利比亚的人均GDP是14000美元,超过埃及两倍。
与非洲大陆上的邻国相比,利比亚人要有钱得多。的黎波里街头,可以看到最新款的双座敞篷车,或者宝马X6。汽油0.15第纳尔一公升,相当于人民币7毛钱,比水便宜。
而且,街头几乎没有乞丐。虽说失业率几年前曾达到30%,但餐馆招待、环卫工人这些活大多数还是国外来的打工仔在干。
可以肯定,生活水平,不是人们反对卡扎菲的根本原因。
“大蓬头”不属于年轻人
不过塔哈还是不喜欢卡扎菲。越是在和平的环境里,卡扎菲对他来说越是个古怪的产物,跟不上塔哈的时代。
国家过渡委员会的贾里勒、总是穿得像英国绅士的老政客阿布杜拉姆聂姆·斯贝塔、知识分子萨伊德·拉斯瓦德以及巴扎里的金器店老板萨戴克·卡黑勒都知道,利比亚这场革命的主要力量是塔哈这样的青年人。
对塔哈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卡扎菲的统治首先太恐怖。比如从1969年上台以来,从来没有利比亚人敢给卡扎菲起外号,坊间也没有关于这位领导人的政治笑话。不像隔壁的埃及人或者前苏联。据说这是因为到处都是秘密警察,如果说对卡扎菲不满的话被邻居听到,都可能被抓。
过去,卡扎菲喜欢在电视上直播绞死罪犯的画面。甚至在革命不久前,卡扎菲政府抓了5名女记者,导致像苏雷曼·道格哈这样愿意和体制合作的民主派精英失望,宣布“和体制离婚”。
塔哈能在电视上看到卡扎菲去绿色广场,有很多人会在那里向领导人献爱心。但这些电视宣传对塔哈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说教能力。“(这些电视里讨好领导人的)很多人是在做戏,有的是收了钱。”塔哈私下和朋友们说。
卡扎菲也会拿民主说事,按照卡扎菲设计的政治制度,每个城镇都有人民大会委员会,如果你对自己的生活或者城镇有意见,可以去提。“但是这么做一点用没有。”塔哈和他兹利坦的朋友们都知道。
的黎波里的人民大会委员会已经基本形同虚设。在绿色广场东侧就有一个人民大会的委员会,可是附近的居民却没听说过。
腐败是卡扎菲政权的另一个问题。从班加西到的黎波里,所有人会告诉你卡扎菲很腐败。的黎波里中央医院的医生阿迈勒医生介绍,医药系统腐败在卡扎菲时期是很严重的,由政府派发到地方的药品会被贪污,医院的负责人必须是忠诚于卡扎菲的人,而不必考虑医学水平。阿迈勒到医院2年,头一年半没有任何工资,但比起无法进入医院的同学来说,她已经算幸运的。
政客阿布杜拉姆聂姆·斯贝塔说,当年最高层的政客都会受贿。“我都不好意思提他们的名字。”他说。在他看来,卡扎菲是利比亚人的羞耻。“我们为卡扎菲做的事情向全世界道歉。”
由于不良的政策,市民对于医院的治疗并不认可。有钱人会去国外看病,或者想办法去私人诊所。而医院的医生,也得以到私人诊所赚外快,发点小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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