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示】
前不久,国家林业局命名了新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治沙英雄”,这名治沙英雄名叫石光银,今年59岁,是陕西定边县的一位普通农民。1984年他成立治沙公司与当地有关部门签订荒沙承包治理合同。十八年过去了,今天他所治理的荒沙上已经成林近二十万亩,林木经济价值高达三千多万元。如果按照当时的合同内容,石光银已经成为千万富翁。但是直到今 天,石光银不仅没有拿到一分钱,反而在治沙的过程当中欠了银行几百万的贷款还不上。
【播出时间】
首播:中央电视台第一套节目2002年8月10日(星期六)21:15-21:55
重播:中央电视台第二套节目2002年8月11日(星期日)18:20-19:00
中央电视台第一套节目2002年8月13日(星期二)10:23-11:03
【调查者】
制片人 陈虻 赛纳 张洁
编导 王猛
出镜记者 董倩
摄像 王小鹏 李季
录音 呼和
统筹 杜晓静 赵慧侠
制作 郑曼茜
监制 李挺 庄殿君
总监制 孙玉胜
【调查对象】
李光熙 西安市小学生
李映边 定边县委副书记
石光银
孙万仁 国营长茂滩林场原场长
高茂成 高志贵 定边县海子梁乡四大号村村民
冯进博 定边县林业局副局长
祝列克 国家林业局副局长
【调查内容】
一、守着“绿色银行”取不出钱来
解说:记者第一次见到石光银,是在今年七月陕西省林业厅组织召开的学习全国治沙英雄石光银先进事迹座谈会上,当时包括定边县委副书记李映边在内的,社会各界人士在会议上发了言。
李光熙:在爸爸妈妈和老师的帮助下,我对石爷爷的感人事迹已经有所了解。他带领村民,在非常艰苦的条件下,克服了重重困难植树治沙,为国家节约了大量的治沙资金,还使群众的生活水平大有改善。
李映边:非常高兴参加学习治沙英雄石光银先进事迹座谈会。石光银同志是我们定边人民的骄傲。目前他的治沙公司拥有固定资产4660万元,年纯收入100万元。
解说:一个承包治理荒沙的治沙英雄,竟然会有四千万元的资产吗?几天之后,我们在定边县十里沙村再次见到了石光银,当时他正在为建起了牛棚却买不起牛而发愁。
记者:那你这个棚就空着?
石光银:空着呢。你看这个棚盖了四五十间,规模很大,就是拴不进来牛。
记者:那您要准备买多少头牛啊,就买不起了?
石光银:现在你就买十头二十头,我买不起。一年挣的钱够还利,把利还了,把护林人员的工资给挣了,再一个把栽树工钱给开了,买树苗钱的钱给开了。
记者:还剩多少钱?
石光银:还就不剩钱了。
记者:那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哪?
石光银:你看,要算资产,树的资产,我是富人。算钱,我是最穷的人。因为咱们只管的是树,所有的财产都是这片树。
解说:石光银所说的树,位于定边县海子梁乡四大号村附近。
记者:这片林子一共有多少亩?
石光银:61,840亩。
记者:合成钱的话,能合多少钱呢?
石光银:97年评估,我的树价值三千多万。
记者:这片林子是您一开始承包的?
石光银:这片林子就是84年开始搞的。
记者:以前是什么样?
石光银:以前明沙窝,以前全明沙窝。我包的时候连草也没有,就是一片大明沙窝。
解说:1984年,石光银承包了定边县海子梁乡和国营长茂滩林场总共六万多亩荒沙进行治理。根据当初的协议,治理完成后,林木效益双方按二八分成,也就是说,今天这片价值三千多万元的树林,百分之八十应该归石光银所有。
石光银:你说那是不是钱?你叫我伐,我一次就成了百万富翁——那算千万富翁了,不算百万富翁了。
记者:可是你现在连牛你都买不起。
石光银:买不起。可是买不起是咋了?一个是,树不能砍,这就是“绿色银行”取不出来钱。钱也可多着呢,拿不出来了。
记者:如果治沙里面没有利益的话,您会不会就这么一直治下去?
石光银:让我砍,我也把那片林子卖了,还是个治沙;不让我砍,我砸锅卖铁弄来钱,还是个治沙。你给钱不给钱,我走在这个路上了,反正非要走到底不行。这是下了这个决心了,不然的话能治理了22万多亩?
解说:从1984年到现在,石光银先后承包了二十二万多亩的荒沙进行治理,这一面积相当于定边全县荒沙面积的五分之一。那么石光银十八年来治沙的收益为何拿不到,见不到利益的石光银又为什么要坚持治沙呢?
二、“自己的血自己疼”
解说:定边县位于毛素沙漠的南端。在二十年前的时候,全县有四分之一的土地被黄沙所淹没。当地的老百姓中流行着这样一首歌谣:“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东,从春种到夏,到秋一场空。”从这首歌谣中,我们不难以想象当时的生存环境是多么地恶劣。
十几年前,定边全县的荒沙面积占到土地总面积的四分之一,有一半以上的人口长年受到风沙的侵害。
石光银:那时候8岁出去放牲口,风沙把我刮到内蒙。30里路,我父亲3天把我找回来。我们村的一个5岁娃娃,和我常在一块玩,被风刮走就给埋了。这个沙就吃人连血都不见,就把你给埋了。
记者:就是你的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了,也是受黄沙的苦。为什么到你这辈,你就受不了这个苦,一定要治沙呢?
石光银:就是我们祖祖辈辈受沙的害,再也不能叫下一代祖祖辈辈,受沙的害了。1984年,正好三中全会政策改革开放以后,就是荒沙荒地,国家无力治理的林场荒山,个人可以(承)包起来。那个时候,我就开始非要治沙不行。
解说:1984年,为了加快荒沙荒地的治理速度,有关部门出台了“允许个人承包荒沙,所造林木谁造谁有”的政策。这一年年底,当时还是定边县四大号一个普通农民的石光银找到了附近的国营长茂滩林场,希望承包两万亩国有荒沙。
记者:为什么选择国营的长茂滩林场?
石光银:这个离我们海子梁四大号村不远,这叫狼窝沙。这块沙就是解放了四五十年,没有造起林,沙比较大,也是长茂滩林场最难啃的骨头,啃不下的骨头。
解说:今年五十八岁的孙万仁,1994年时担任国营长茂滩林场的场长。
孙万仁:当时长茂滩的林场总面积是26万亩,还有十几万亩荒沙。荒沙面积比较大,指(望)国营林场绿化是不可能的。
记者:他向您提出来要承包,国有林场的2万亩荒沙的时候,您对他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孙万仁:1984年以前,咱们国营荒沙,就没有给个人承包过。当时我们对老石并不怎么了解,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农民嘛。
石光银:他们对我有一种耻笑,说:我们搞林的,多少年治沙,拿那么多的票子,也没把沙治住,指(望)你老石能治住?
记者:这个问题你问过自己吗?
石光银:这个我自己想过,就是有钱他干不起,没钱我干得起。
记者:为什么?
石光银:为什么?你长茂滩林场你掏钱,不是你个人出的钱,拿国家的钱,你就造不活。我卖了一头骡子,那是我的钱,就像我这个血淌不来,那是我自己心疼。
解说:国营长茂滩林场是国家投资的治沙单位。84年以前每年都有专门的治沙任务,但是由于治理难度大,管护不力等原因,一直未能征服这块叫做狼窝沙的荒沙。
孙万仁:根据84年、85年的情况,咱们陕西省林业厅对各个林场的荒沙,有一个灭荒的要求,当时好像要求在近五年内,把全部荒沙要治理完毕。我们想,在这里边,如果林是国家的,可能关心的人不太多,那么林如果是自己的,或者是几户承包的,属于个人财产,可能人家管得比我们要好。
解说:1985年1月,石光银与国营长茂滩林场签订了定边县第一份个人承包荒沙的合同书。
记者(手持当时签定的合同):我看了你们当时签订的合同协议书,当时制定的利益分红是二八开。您跟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商定下来的?
石光银:这个你给我念我才能清楚。
记者:您不识字?
石光银:我一个字也不识。
记者:对不起。——那您的这个字怎么签的呀?
石光银:盖章子。
记者:那我给您念——你承包的这个荒沙荒地,在五年之后,长茂滩林场将参与分红。分红这个方式是你八成,长茂滩林场是二成。这个二八分成是怎么制定出来的?
石光银:它不投资一分钱,它就连树苗也不给你投资。可是你老石拿钱投资,你到了五年见利以后,那就二八分成,反正一百块钱里头有它的二十,有我们八十。
孙万仁:当时我们提出来是四六分成。
记者:你们提出来的?
孙万仁:我们说是四六分成:林场四,老石的六。老石说不行,四六不行。
石光银:我说如果你这片地啊,有一棵树、有一点草,你说你看我们还有点草、有点树,那你就四六、对半都能行。可是那是一块明沙,连一点经济价值都没有。我是在你那个明沙窝上,没有财富的地方,我给你创财富,你还要那么大分成。后来我们吵过,最后就定成二八分成。
解说:从1985年开始,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石光银成为了这片荒沙新的主人。
记者:当你决定要治沙的时候,你有治沙的能力吗?
石光银:我有这个决心。我觉得它就是能征服了的。
记者:有决心就能治沙吗?
石光银:有决心就能治沙,因为这个治沙是件比较吃苦的事情。
记者:当您第一次去治荒的时候,需要资金吗?需要多少钱?
石光银:这个算下来需要十来万块钱。
记者:十来万?在84年的时候十来万,对您来说,这是一笔什么样的数字?
石光银:这数字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我当时有84只羊,有一头骡子。我说,反正等把财产卖了,我再借些钱。
记者:就算把您的所有的80多头羊卖了,还有把骡子卖了,能凑得出10来万块钱吗?石光银:凑不出来。我就在海子梁乡贴了海报。这个海报就是说,周围不管你,哪个地区、哪个公社,谁想入我这个治沙公司的话你就来。我把海报往出一贴以后,我就说这股份制。记者:你当时就知道这叫股份制?
石光银:这就是股份制。
记者: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方式?
石光银:不选择这个股份制,咱们当时没有钱。你家卖了一头猪,200块钱;他家卖了一头驴,有1000块钱;你再卖几只羊,有五六百块钱。不通过那样入股,群众的零散资金,集中不过来。
解说:在当年招股的时候,石光银还为村民们描绘了一幅美好的前景。
高茂成和高志贵是海子梁乡四大号村村民。1985年他们入股加入了石光银的治沙公司。
高茂成:他的里面还有一个分成比例,他说是三七开吧。
记者:老石给你们应允的是三七开?
高茂成:三七开。十成,人家长茂滩林场拿两成,他抽一成,剩下七成是我们的。
高志贵:最后我们说,十根椽子我们就有七根。到时候我们能够砍的,卖椽子、卖檩子,有点利润。就是这个概念,还是为点利。
记者:如果当时签的合同里面,不是给你们七成的利益,你们还会跟着老石一起治沙吗?高志贵:没有利益我们不相信老石,对不对?
记者:你们理解什么叫股啊?
高志贵:股就是说,我们投资入股嘛。我们合伙起来造林,一年比一年利润大嘛。
石光银:一报名那个时候,一共来了127户,那样队伍就庞大了。
三、“受的骡马的苦,吃着猪狗的食”
解说:1985年春天,石光银和127户村民进驻了国营林场四十年都治理不了的狼窝沙。
记者:那在治理狼窝沙的时候,那么难治理,你也是知道的。但是你就那么有信心,一定能把它治理住吗?
石光银:当时在那个狼窝沙,我跟你说,白天黑夜都在那儿沙窝睡。我坚持不回家,实际我也知道这沙难治,知道需要很大力量。当时这块能治下来,我就把很多人说服了。
高志贵:那个人魄力真大,坚持不能回。反正你跟上我,就是这么个干到底,我们只好干了。
石光银:那真是受的骡马的苦,吃着猪狗的食。当时我们在那儿一个春季,一个多月。四十来天下来,把人晒得脸上和身上都是泡,皮蜕得一层一层的。
记者:这个树苗栽进去,就保证能够成活吗?
高志贵:成活不了,要几次栽。今天晚上一栽,第二天一场黄风就把树苗刮倒了,再挖得往进栽嘛。最多栽过五次,就在那个沙梁上。
石光银:头一年上了一百多人,才成活了10%还不到。第二年又治,上了二百多人,才成活了20%左右。
高茂成:这茬下去种那茬,那茬下去再种。这个季节过去种那个,那个季节过去种这个,一年根本就没有停止的时间。
记者:就像这样的树都是你们当年栽的?
高志贵:就是我们栽的,都是亲手栽的,亲手栽的。
记者:你们心里惦不惦记着你们那七成的利益呢?
高茂成:肯定惦记。我们就是算这个经济账,就是有利。
解说:1997年,定边县林业局组织专家对石光银治沙公司先后承包的六万多亩荒沙进行了踏查,认定治理区内共有各种林木七百多万株,按当年木材价格计算,总价高达三千多万元。石光银和他的治沙公司,用了十八年的时间,在寸草不生的荒沙上建起了自己的“绿色银行”。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树苗已经长成了大树。沙漠被一点一点地治理成为绿洲。但是当有一天,他想从“绿色银行”里面取出一些钱进行再投资的时候,却发现由于政策方面的一些调整,他连一分钱也取不出来了。
从1984年筹借十万多元开始,石光银投入在治沙方面的资金越来越多,他不仅卖掉了自己几乎全部的家当,甚至还欠了别人上百万的债。
记者:之所以栽这个林子,一方面是治沙,但另一方面还是要回本儿啊,还是要把本收回来,那么您有什么计划吗?
石光银:这个从我开始那个时候是有计划的。等到投到89年,把栽树的成本拿回来,能间伐一部分,起码把成材的间伐出去,成椽的、成檩子的,把这批砍出去,就把你的债务摆脱了。
解说:1989年,第一批种下的树苗已经长大成材,石光银希望按照当时的合同间伐其中的部分树木。
记者:那89年您有没有间伐呢?
石光银:没间伐。政策就是不能乱砍乱伐,就是自己栽下的树,也不能乱砍乱伐。你就像我们这儿,就是房前房后的那些树,要砍还要林业局要批呢。
记者:有什么相关的政策条款,不允许老石砍伐,自己所种的这些林子呢?
冯进博(定边县林业局副局长):当时政策按国家规定是,承包是允许砍伐。
记者:采访的过程中,老石跟我们讲,他无法采伐。他林子里的任何一棵树木,他个人不能采伐,必须要申请办理采伐许可证。
解说:按照当时《陕西省森林管理条例》的规定,个人采伐林木,必须办理采伐许可证,也就是说,虽然当年合同上写明了利益分成的条款,但是能不能得到钱,要由林业局说了算。
记者:假如他是出于盈利的目的,申请砍伐证的话,县林业局会给他这个证吗?冯进博:当时陕西省管理得很严。也就是,按照国家有关林业法规和政策,限额采伐,审批程序比较严格。
记者:从您第一次申请想间伐开始,一直到现在,您多长时间申请一次?
石光银:每年申请也不顶事。
记者:每年申请得到的都是拒绝?
石光银:拒绝。
记者:每次拒绝的原因都一样吗?
石光银:原因都是一个问题。就这是三北防护林体系,这个林不能间伐,包括国营林地的话,也不能间伐。我说:那我这应该是个人的嘛,这应该不是国营林。(他们)说:你包国营荒沙,也就算国营的。
记者:这是谁说的?
石光银:这是我们林业局说的。我说这还算国营荒沙,我治起的。实际林场的林,都是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造起的。以后,八十年代它就再没有造起。我说,我造下的这片林子,就成了个“死娃子”了。
解说:石光银递交了好几年的间伐申请,一直没能得到林业局的批准。到了1998年,林业局甚至不再接收他的申请,因为从这一年开始,石光银种下的这片林子被国家划成了生态林。
石光银:我说你给我批点。批,国家已经不按这么办了,批还批不成。只好把你弄得没办法的。
记者:你的经济林,已经被国家划成生态林了。这个生态林是什么概念?
石光银:生态林就是砍不成嘛。它只有起生态作用。
冯进博:我们定边这个地方,气候干旱,这个造林比较难成活。年降雨量少,年降雨量只有316毫米。所以我们在采伐上,管理比较严。他造的林主要以生态效益为主,也不是以经济效益为主。
记者:就是说,你不能获得任何经济上的收益?
石光银:就是,这就没办法。再不叫砍,就没办法。
记者:那你现在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石光银:这个问题我向我们林业局,我们省林业厅逐级都请求过他们。
记者:交林,值多少钱?
石光银:这三千万你国家拿走,你得把我的辛苦费给我,就对了。把我家拿出来的钱给我来。
记者:那你觉得应该给你多少辛苦费,算是合适呢?
石光银:你就像那五万八千多亩,连种苗费、栽种费,带反复造林的费用,我们县上也算过,六七百万块钱。
四、“我知道,他们叫我‘石灰锤’”
解说:1998年,石光银向林业主管部门提出了移交六万多亩林木的申请,并希望林业部门能对他十几年来的投入做出相应的补偿,但这一申请遭到了拒绝。
冯进博:那是要经过省地,还有国家要立项。
记者:定边县林业局有没有给老石进行相应的补偿?
冯进博:那就是微不足道。
记者:您能说详细一点吗?
冯进博:就给一些技术上指导。就我们县林业局经费和国家项目上,还是有一定困难的。
石光银:我的意思就是,你能给上点儿种苗费跟栽种费,就给上点儿,要给不上,我白给你也是白给你了。
记者:白给他们,那你不就亏了吗?
石光银:亏也是亏了。
记者:那如果你留着它不是更好吗?
石光银:留着还要一个劲往里投资嘛。你又要管护费,每年护林费给护林人员就给四五万。我还得一股劲往里投,不是照样把账背一身了?!
李映边(定边县委副书记):一段时间石光银提出来,能不能把这个林子交给县上?但是县上究竟怎么收,也还是一个问题。
记者:怎么面对这个问题?县里怎么解决?
李映边:(如果)收回这个林子,然后每年再拿出来,两万甚至三万的钱再管护。县上收回来能不能管护好。咱们有多少国有林场,那么大的管护范围,管护的效果究竟怎样?
石光银:不敢接受。它不敢接受的一个问题,它接受了以后,它怕把这个林子破坏了,怕犯错误。
解说:一方面交回国有遭到了拒绝,另一方面又不能从中获得一分钱的利益,正当石光银为这片林子发愁的时候,原先入股的127户村民又纷纷提出退股。
高志贵:等以后这个林子国家一交以后,我们连这个钱也没了。最后我们一算账,已经投这些钱,连利润都没有。就这样退了以后,还赔着呢。后来想,抓现成吧,谁知道老石以后怎么弄啊?
石光银:当时有些人就提出来退股。栽下树见不着利嘛。
记者:一直到1997年,始终没有见利?
石光银:没。
记者:没有见到现金?
石光银:没。
记者:您是承包了多少亩?
高志贵:我承包了二百多亩。
记者:您是承包了……?
高茂成:四百来亩。
记者:如果要把你们的这些亩数,合成钱的话,分别能合多少钱呢?
高茂成:光看那个林子的话,他们就是一眼看过去,就算不值钱,也可能值个十万八万的吧。
高志贵:有坏的有好的,八九万。
石光银:给他退了个什么?只退了个劳务费。就是你跟我干这多年的劳务费。可是你说,这个林上有三四千万,你等着,如果你等着了,看国家什么时候叫砍呢,一批砍了,咱都分了,你等不住了,你就拿上就走吧。
记者:退股的时候,一人退了多少?
高志贵:我退了是五千几。
高茂成:我的四千几。
记者:那当他们提出退股要求的时候,你怎么办呢,你也没钱呢?
石光银:我没有钱我又贷款嘛,再贷款。
记者:本来可以得到那么多钱,但是拿到手上的只有四五千块钱?
高茂成:对,就是这个概念。
高志贵:老婆娃娃一说,说你跟上老石,一年造林好几回,我们本地话说,你跟上那个“石灰锤”。你们现在才拿回这么几个钱啊!
记者:当时您在说服这些村民,入您公司的股的时候,可以说是给他们描绘了一个特别美好的前景:你跟着我干,我可以给你什么,给你什么。
石光银:对。
记者:但到头来,只给了人家几千块钱,您对得起人家吗?
石光银:这个从我良心上来讲,人家也是吃亏了。跟上咱们造林也吃亏了,可是反过来说,我的亏比他吃的还大。他还挣几千块钱,我什么也没得上,连什么回报也没有。
解说:从1984年承包荒沙到现在,石光银不仅没有得到一分钱,反倒欠了一身的债。
记者:你前后一共贷过多少次款?
石光银:我现在一共贷了国家的,贷了360来万。我投资进去的钱就不要算数了,就是欠个人的和国家的,一共是五百来万块钱。
记者:您贷了国家那么多钱,您觉得能还上吗?
石光银:哎呀,不好还。因为一年利息就28万,光利息也够你还了,甭说本儿了。
解说:十几年的治沙虽然让石光银背了一身的债,但是也给他带来了许多人无法得到的荣誉。也就是在他最为困难的几年中,国家有关部门先后授予他“全国绿化标兵”、“全国扶贫状元、”、“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治沙英雄”等近百个荣誉称号。
石光银:1999年在北京开扶贫状元会,我们去了十个扶贫状元。人家都带着秘书,说:你不带秘书、办公室主任?我说这面(肩膀)是办公室主任,这面(肩膀)是秘书。因为咋了,咱们这个公司穷嘛,没钱公司。还有些新闻单位,前几年说:给你报道一下,你给我们弄点钱。我说:我给你弄点树,你看是要五万亩树呢,还是要一万亩树?我给你备一捆树。
解说:十八年的治沙给石光银带来的是动不了的财富。由于原先合股经营的127户村民相继退出,现在石光银面临的不仅是几百万的银行贷款还不上,而且他还要自己花钱去请人养护这些树林。石光银在很多人眼里是有名的千万富翁,他在面临眼下这些麻烦和困难的时候,他又将如何去做呢?
1997年,已经治理了六万多亩荒沙的石光银再次承包了近十万亩荒沙进行治理。记者:为什么在这种比较困难的经济状况下,您还要不断地投资呢?
石光银:没办法,咱们的一份家业,都弄在这个沙子上了。给钱不给钱都是个弄。
解说:今年七月,当记者来到定边的时候,石光银97年承包的近十万亩荒沙正在治理当中。
记者:这个沙原来就是,是沙丘还是推平的?
石光银:是沙丘。全是沙丘推平的。
记者:什么时候推平的?
石光银:这是今年春季才推平的。
记者:那您在这片沙地上撒过草籽吗?
石光银:都种上了。那不是——
记者:就那个绿的,薄薄的一层?
石光银:那都是种出来的。
记者:那要不断地浇水啊。
石光银:不断浇。
记者:那您投资可真够大的。
石光银:就是,投资大。你知道连打井到(撒籽),这么一亩地要投两千块钱。
记者:哪儿来的钱?
石光银:这个钱一个问题就是,靠从其它地方贷。二一个问题是,从我们的砖厂、养羊场、食品加工厂,其它的企业,把这个收入,一年我们公司,能收入八九十万到一百万,除过给这些人开过工资,栽树工资、种草工资,(剩下的)都花在这沙里头了。
解说:为了弥补治理资金的不足,从98年开始,石光银兴建了养羊场等经营项目,同时,对治沙种植结构也做了相应调整。
记者:这叫什么,老石?
石光银:沙打旺。
记者:沙打旺。这是你们种的?
石光银:这是全我们种的。
记者:种这个的意义在哪儿呢
石光银:这个是经济作物,就是能喂羊、喂牛、喂猪,全能喂。
记者:多少钱一公斤?
石光银:这个一公斤,我们这儿湿的才二毛钱,干的话才五毛钱。
记者:种草和种树,在治沙的效果上有什么不同吗?
石光银:草的防沙(作用),没有树的防沙作用大。
记者:为什么在海子梁那个五万多亩地,种的都是树;但是1997年以后,这五万多亩地,您种的大多数都是草?
石光银:这个就是,一个问题就是改变观念。原来的话光知道栽树,把树栽上,结果人家不叫砍了。你再不种一部分经济作物和草,你再治沙就扩大不了面积,(承包治沙)也是一句假话了。就是咱发展不了了。
解说:目前靠种植牧草和多种经营,石光银的治沙公司每年能有近百万元的收入。但是这笔钱仅够维持他治沙的投入和支付银行贷款的利息。
记者:治沙一方面要解决祖祖辈辈受苦这个问题,但另一方面,您有没有利益方面的考虑?石光银:哪一个人不想赚钱?哪一个人也想赚钱。咱们当时承包治沙,那肯定有效益。治出来就是效益,长成檩子、椽子那就是效益。那就是钱嘛,对不对?国家制定的很多些政策,前前后后也矛盾。你要按这个合同的话,谁造谁有。
记者:这是国家保护的。
石光银:你保护的,可是你又不给(补偿),这就没办法。
记者:现在您处在这样一个处境,就是比较困难的处境,您觉得一些具体的政策,有哪些是让您觉得难以理解、难以适应的?
石光银:国家鼓励我,国家和政府鼓励大家都承包(治沙)。这是一件好事。可是人家造起林以后,国家不管,什么也不给人家补偿,砍不让人家砍,再以后没有人签这个合同,包这个了。
记者:如果按您的想法,怎么解决是比较妥当的?
石光银:这个从我来讲,一个,不识字;二一个,我也请求过多次,我说你起,你给我你不管怎么着按退耕还林补,再一个你划成天(然林)保(护)工程,一个不行你按三北防护林。
解说:2001年,国家启动了三北防护林第四期工程,每亩人工造林投资为200元,如果按照这一标准,石光银应获补偿一千多万元;1998年,国家启动了天然林保护工程,每亩人工造林投资为300元,如果按照这一标准,石光银应获补偿二千多万元;2000年,国家出台了退耕还林政策,规定每亩退耕地补助粮食200斤,现金20元,如果按照这一政策,石光银应获补偿一千多万元。
石光银:可是各级政府都说,国家没有这个大政策,我们就不敢弄。想给你补都没办法补。人家说,你这块是另外的一块。但是咱们想不通,只好等待国家政策,出来以后再说。
解说:石光银辛苦了十几年,想砍伐其中的一些林木以换取经济上的收益,可以说是天经地义。但是另一方面,国家出于对生态环境保护方面的长远考虑,把石光银栽种的经济林划归为生态林似乎也无可厚非。但问题是:石光银当初投入在治沙方面的资金由谁来补偿?按照协议,石光银应当获得的利益又由谁来进行支付呢?
今年七月,记者在北京采访了国家林业总局副局长祝列克。
记者:1984年开始,石光银签订了第一份治沙合同之后,当他开始可以从他种植的这些林木中,受益的时候,发现政策好像又有些许的调整,让他无法动自己的林子一棵树了?祝列克:当时只是主要就是农村的一些政策,也就是说,造林谁造谁有。这个政策是有。过去人们对树的认识,主要是获取它的木材。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我们种树的收益问题。但是随着国际、国内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和对树的生态效益认识以后,觉得这个树啊,实际上它的主要收益,在于它的生态方面。特别像在长江上游和黄河中上游,包括石光银的一大片地区,我们都进行严格的保护。
记者:关键是石光银,他在种植他的这些林木的时候,他是打着木材林也就是经济林的这个想法去种的,结果要收益的时候才被告知,这成生态林了,那么对于石光银个人来说,他的经济利益怎么进行补偿?
祝列克:当你造的商品林,国家认为它的生态效益已经远远高于它的木材效益的时候,我们也是采取,国家等于掏钱买它的生态效益。从这个方面,给他长期给予补偿。记者:这笔钱是国家出?
祝列克:国家出。
记者:就我们这次采访的结果来看,好像石光银并没有从这笔钱里面获益。
祝列克:是,石光银没有获得。因为这个面,毕竟要在试点的基础上再扩大。对于生态林,我们去年国家拿出了一定的钱,10个亿左右,支持了11个省进行试点。就是用这个钱买这个生态效益。
解说:目前国家正在就建立生态补偿机制进行试点,石光银将在不久的将来拿到他自己应得的那部分钱。
记者:如果你有了这笔钱,你准备干什么呢?
石光银:有了这笔钱,把债务给人家还完,把群众的账不要再欠。多出来的,再治沙,还投入治沙,反正我只有那么个想法。政策不管怎么制定,它不管给不给我补偿,反正我不要有点钱,只要有点钱,我就造林。不然为何人们叫我“石灰锤”呢?只有“傻人”才干这个事。
记者:跟您干的乡亲们有人给您起外号,叫“石灰锤”,也有管您叫“石疯子”,您都知道啊?
石光银:都知道。问三岁娃娃也知道。
记者:都什么意思啊?
石光银:“二杆子”,脑子不够用。
记者:那你干了这么多年,你现在回过头去看,你这二十多年,你觉得你是不是干了一件傻事?
石光银:我,要是拿我个人来讲,我干了件傻事;可按人活一生的人生价值来讲,我做了件好事。因为给后代人造下福来了,而且咱社会效益、生态效益有了。我老石再是个穷光蛋也无所谓。你们说我傻,我看不傻。人傻些还好比精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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