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育的悲哀(讲演) |
---|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09月22日12:00 新浪观察 |
作者:薛毅 作为一个中文系的教师,我总在想我的工作有什么意义,我上的课,我在课堂上滔滔不绝的话语能给在座的各位带来什么。这也应该是诸位要考虑的问题,诸位以后要毕业,师范大学的学生按道理说是要做中学教师的,你们以后在课堂上的滔滔不绝能给中学生带来什么呢?当然,我完全知道.诸位中大多数是不愿当教书匠的(笑),这就使我的工作的意义失去了一大半,我今天的演讲也没有多少作用(笑)。但我不想为此而谴责诸位,不当中学教师有很多理由,除了工资收入问题外.有一个理由不可忽视:在这个岗位上,没有多少自由发挥的余地,也不需要什么文学感悟力、想象力,一本教科书,一本教学参考书,就是一切,你必须按照上面的要求来讲,不能有任何不同,要不然,领导不愿意,学生和家长也不会放心,以后会考、高考出问题了怎么办?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你自己的才能还有机会发挥吗?以前,我总对学生把当中学教师这件事看得太容易而不满,现在看来,他们说得有道理,书上什么都有,碰到生词可以查词典,学生询问课外问题你回答不出也无伤大雅,那还不容易?只要刻板地照搬照抄就行了。但这里面没有趣味,没有生命,没有任何文学所应该具备的丰富的意昧。(台下:大学里不也这样吗?)我完全同意。有一个诗人李亚伟写了一首诗《中文系》:“中文系是一条洒满钓饵的大河/浅滩边,一个教授和一群讲师正在撒网/网住的鱼儿/上岸就当助教,然后/当屈原的秘书,当李白的随从/然后再去撤网……”我就算是被网住的鱼儿。鱼儿离开了水,没有什么活力了(笑)。客观地说,大学稍好一点,你们的自由度比中学要大,有些鱼儿比较灵活,没有被网住(笑),但整体上没有大的变化。昨天,我听说一件事,一个学生顶撞了一位领导,她说:“为什么只给我们压力,不给我们魁力?”这话我听了非常难受,我们,包括我目已,在大学课堂上所讲的文字,还有多少文学魅力呢?几十年来,文学教育变成了这么一种东西,它在使人的心灵变得超来越简单、狭窄,越来越教条、刻板。而我们大家已经非常习惯了,简直就是牢不可破的传统了,大家都自觉不自觉地使它延续下去。本人同样是这种文学教育的产物,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尽管时时在反抗,但个人的力量无法与一种庞大的传统相较量。诸位也在反抗,比如,逃课就是一种反抗,看武侠小说,看言情小说,就不看老师指定的作品.也是一种反抗(笑)。但反抗的效果总不理想。 依照李亚伟的说法,本人就是鲁迅的“随从”和“秘书”,是把“鲁迅存进银行,吃他的利息”的人,但有一些人连当秘书和随从的力气也不愿花,对鲁迅作品的解释简直荒唐透顶。比如对(药》的解释,你们每一位都知道,说它的主题是反省辛亥革命,辛亥革命这帖“药’失效了,因为它脱离群众,所以革命应该另求新药。我在中学里都相信了这种说法。我们还能感受那些细节所包含的震憾力吗?那黑夜中观看杀头的场面,那演着血的人血馒头,那阴冷的坟场……本来我们能够感知这一切的,但那种解释却破坏了我们的感觉系统.使我们都患上神经官能症,都变得麻木了,我们的皮肤成了一层厚厚的围墙铁壁,丧失感知力了。崔健有一首歌唱道,“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跑在那逃出医院的路/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快让我在这雪地里撒点野…”注意,没有感觉是几代人的大病:对《孔乙己》我们仿佛有感觉。老师强调他是科举制度的受害者,一面津津有味地讲述他的可笑行为,课堂气氛很活跃。我们在课堂上与老师一起笑,笑他的“多乎哉,不多也”笑他又穷又酸,像酒店里的吃客们一样地笑他。但是,鲁迅在这篇小说中.要揭示的就是那些吃客和我们这种人是如何对待一个苦人的。我们没有能力感觉到他人精神上的痛苦,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我们实在冷漠得可以,这篇揭示社会冷漠的小说也无法唤醒我们,反而在小说中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我们和吃客们一起在嘲讽他,挖苦他,欺负他。本来,文学的一种伟大意义就是要使人与人的心靠近一点,一个要饭婆子在雪地里的死亡,某个角落里的婴孩的眼泪,都不应该漠视,“外面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不能将他人的生死拦在窗外,不能将一个人的孤苦无援当作笑话……这是文学的大精神。但是,我们的文学教育往往走在与此相反的道路上,它并不希望我们拥有这种大精神。 我们的文学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呢?让我们回到二十世纪初,梁启超在19O2年发表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先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这篇文章确立了二十世纪中国的文学教育目的,文学,是用于“新民”的,也就是后来所谓培养“新人”的意思。文学承担着这么一个巨大的任务。文学的教育目的一旦确立,用这个标准来看文学,就会发现,有许多文学作品是达不到这个要求的,相反,它们还会添乱。在梁启超看来,小说的力量实在太大了,“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入”,“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只有能用于“新民”的,才是好的、善的文学,才可以被广泛提倡,那些可能会导致亡国灭种的文学,则必须被弃绝。“新民”的目的是什么?是使中国摆脱落后挨打的局面,使中国走在世界的前列。这是二十世纪中国的“第一急务”。“新民”必须做到哪些?梁启超在《新民说》中排列了许多要求,要有公德,有国家思想.能进取冒险,合群,自尊,等等。请注意,梁启超没有为精神自由提供任何空间,在他的“新民”框架中,体验、想象、心灵的丰富性是没有位置的。这和世纪初的王国维、蔡元培的思路完全不同。在他们看来,文学艺术之所以重要,在于能给予国民以心灵的慰藉,陶冶人的情感,使人与人能建立起一种非功利的精神联系,拓展人的精神空间。但是,二十世纪中国没有选择王国维、蔡元培的思想,那些好像与中国的“第一急务”无关,梁启超的想法却影响了整整一个世纪,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意识形态。一直到现在,把文学与培养“新人”联系在一起,这个思路没有变化,把文学的作用抬得很高,但对文学的要求中又不包含文学性,相反,根本漠视它存在的意义,这一点也没有变化。“第一急务’并不要求人有文学素质,那东西似乎太次要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是雕虫小技,是吃饱饭没事干的人做的,但它又不想放弃文学,而要把它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中,因为意识形态认为可以通过文学来教育人,所以我们的文学教育不是文学的教育,而是以文学为手段的教育,就是所谓“寓教于乐”。但总是乐不起来(笑)。 对“新人”的设计,聚集了意识形态对人的要求,也主宰着文学教育如何进行。它不是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的理论,而是一帖“救亡图存”的药方。在新文化运动中,这两个方面曾经被统一起来,鲁迅就认为“人立而后凡事举”。但后来,意识形态发现人的全面发展会妨碍“救亡图存”目标的实现,“新人”必须是直接为这个目标服务的人,随着历史的发展,对“新人”的构想越来越单一化,渐渐地,性质发生了大变,自由、爱情、个性、独立意志、“特立独行”,这一些都成了“新人”的敌人。你不能我行我素,你不能有欲望,因为这与那个伟大目标无关。你必须努力学习,为那个目标而学习,你必须努力劳动,创造财富,你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你要把一切奉献出来,你的精神和肉体,都不属于你自已,而要由那个目标来支配。最后,对“新人”的要求走向极端,一言以蔽之!听话:你要听我的话,跟着我走,做我的好孩子。我从小学开始,接受的是这样一种“新人”形象:一手拿着语录,表示听话,一手拿着红缨枪、斧子、镰刀,那是劳动和斗争的象征。眼睛警觉地观察四方有没有敌情,凡是贼眉鼠眼的都一定是敌人.亡我之心不死,凡是有靡靡之音、男男女女的地方都是要提高瞥惕的。男的没有老婆,女的没有丈夫,这些都可能腐化人的心灵。嘴里吃的是忆苦饭,脚上穿的是草鞋。晚上最好不睡觉,节假日最好不休息。家里有病人最好不要管,工作要紧。洪流中飘来一段烂木头一定得跳河去捞,因为那是国家财产(笑)。这时候的“新人”已经没有任何灵魂和肉体可言了,它是一架机器.一只螺丝钉,一块任什么人搬来搬去的砖头。时间早巳证明,这种“新人”的设计和培养是完全失效了的,所培养出来的人根本无法“担负起天下的兴亡”,看几代知识分子的学养和能力就可以知道,未受或少受这种教育的人比“新人”们不知道高出多少。你们接受的“新人”形象与我的不一样了,不过,听话的要求不会变,只是适度放开而已。我读过一篇童话,叫做《谁是木偶人》,在木偶剧团里,一个小木偶逃跑了,导演非常气恼,发动人们到处寻找,结果把一个孩子抓来了,因为这孩子非常听话,路口的信号灯坏了,总亮着红灯,他站在路口等了半天,就是不走。导演试一下,果然,他比真的木偶还听话,于是,他加入剧团,成了一个非常受观众欢迎的木偶明星。--我很重视这个童话,我觉得,这个孩子是继潘冬子之后的又一个“典型”。听说也有人想把这童话改编成电影,但有关方面感到,这种片子出来,会引起思想混乱,所以制止了。再怎么着,听话还是要的。听话的具体内容么可以变通一下。 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文学,合格的,就是思想性好的,就可以用来教育我们。文学教育感兴趣的就是这种思想性,文学性只是传递它的手段,是外在的、附加的,教师在分析完思想主题之后,才会附加地分析一下它的艺术特征--那是陈年老调,千人一面的东西,什么地方都用得上,叫做语言流畅、结构严谨、刻画细腻、以情动人,还有夹叙夹议(笑),比喻啦,排比啦,象征啦……文学教育教给我们的文学性就是这些,我相信,受过文学教育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中国人还是这样理解文学的。那么,思想性就会分析得很好吗?更糟!有一个全国通用的句式,通用于每一篇作品:本文通过什么什么,叙述了什么什么,表达了什么什么,反映了什么什么,揭示了什么什么,赞美了什么什么,抨击了什么什么,完了(笑)。诸位不要笑,请回忆一下诸位在大学里的作业,有的很可能还这样写。反正我总是读到这样的大作(笑)。请不要小看它,文学教育就是采用了这种阐释方式,它非常简单,一学就会,不用费多少脑子,所以它流传得很快,而且战无不胜,不管多么复杂的作品,都可以这样对付,把一切都可以搞得简简单单,明明白白,没有任何问题。你一旦习惯了这种方式,就会发现其他的阐释都是胡扯蛋,都是不知所云的。前几年,北大的钱理群教授在《语文学习》上引用曹禹最初写的文章重新阐释了《雷雨》,不算复杂,马上,一位中学教师出来反驳,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第一句话是:“这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因钱理群教授提出‘新看法’而又成了问题’。是阿,《雷雨》中阶级斗争这么明显,还谈“蛮性的遗留”,“宇宙像一口残酷的井”干什么?即便是曹禹说的也不能算。如果要投票表决,我估计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教师会赞同对钱理群的反驳意见。 文学教育在文学之上,建立了一套顽固、强大的阐释体系。它刻板、教条、贫乏、单一,它把我们与文学的联系隔开了,它取代了文学,在我们这个精神已经极度匮乏的社会里发挥着使其更为匮乏的作用。与它相匹配的是在同一时期创作出的所谓文学作品,那是文学教育的首选作品,我们都很熟悉的所谓当代散文几大家的作品,几首歌颂圣人圣地的诗,几篇忆往昔的小说.这些是文学教育的宝贝。它们的主要意思是,少吃饭,少睡觉,多听话,多干活,游玩时别忘了忆苦思甜,困难时要记住英雄伟人,看看过去,想想现在,展望未来,频繁地叩头表示感谢,天天赞美壮丽伟大。有一篇赞美松树的散文,说松树的根可以派什么用场,松树的枝可以派什么用场,叶可以派什么用场,然后号召我们大家要向松树学习,不如在座的各位学得如何?(笑)也不知那些编教材的和教书的学得如何,没听说他们集体捐献心脏肝脏。(笑)也许自己没学好,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笑)奉献难道不好吗?奉献是一种很好的行为,但不是唯一的,否则,人就不完整了,人和牛就没有区别了。但文学教育就是要求人们做一头老黄牛,还说那是鲁迅精神。 文学教育还得选择一些其他时代其他地方写的作品,当然,还是用其原来的标准。你我都明白,这一些,比刚才所说的要好得多,更像文学作品。但色彩并不丰富,因为有许多作品,离标准太远,不应该接触,要读一些所谓“健康”、“向上”的作品,不然会引起思想混乱。在他们所选的作品中,哪怕有一点点异样的声音,也得提示一下。我学《荷塘月色》的时侯,老师就说明,这里有一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苦闷情绪,然后分析道,那是当时当地的问题,我们要正确对待,换言之,我们不能有苦闷。学苏拭的《赤壁怀古》,老师就着重批判“人间如梦”一句,调子低沉,过分悲观。人面对时间的流逝、历史的变迁而感慨生命的短暂、江月的永恒,也不行,他们可能在想,要是学生都有“人间如梦”的想法,那我们的建设事业靠谁?(笑)朱自清《温州的踪迹》里面的《绿》一文,那几句把潭水比作姑娘的文字,我们那时是删掉的,可能怕我们浮想联翩,心存邪念,于我们成长不利吧,现在倒是补回来了,可见大有进步。我猜想是删是补,专家们大概要讨论一番。有时怕人家心存邪念,主要是由于自己已有了邪念,周作人把这叫做“老流氓的变态心理”,(笑)这种心理最好不要存在。问题更严重的是,那套阐释体系也能把经典作品讲偏,讲歪,讲得味同嚼蜡、刻板无趣。仿佛全世界所有的作品都可以用反对封建主义、批判资产阶级、同情人民大众诸如此类的大词来概括,再加上阶级局限、消极面,就完事大吉,天衣无缝了。里面就是没有人,没有人的丰富感情,没有对人的处境的体验、同情、理解、悲悯。教师教学生们高高在上,指手画脚,像上帝一样审判芸芸众生。他们说,《项链》是批判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是批判享乐主义腐朽思想。这样一来,那个女主人简直活该倒霉。这样—来,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大概也都是自作自受;我们无法体会小人物的辛酸处境,无法理解小人物的挣扎和被命运作弄的悲哀,我们连起码的同情心也没有得到培养,那套阐释体系反而摧残了我们本来可能有的同情心。 (台下递上来一张纸条)这里有一张纸条:“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对新人的设计和文学阐释体系中都缺乏人道主义?”--很对!我们反了几十年的人道主义,反得连起码的人情味都没有了。没有人情还怎么能理解文学?文学本来能够使人的心灵得到沟通,使我们体会到他人有不幸,有苦恼,有无奈,有希望和绝望,有欲求和矛盾,有奋进和退缩,有欢喜和惆怅,那都是人的生活,人的色彩,人的气息。这些,却被我们的文学教育挤压得踪影全无。在大学讲坛上,说到鲁迅的《在酒楼上》,最可能讲的是吕纬甫如何背叛自己,向封建主义投降。说到《伤逝》,准是批判小资产阶级的恋爱观,仿佛主人公不参加革命就不能谈恋爱。说到老舍的《骆驼样子》,那就是个人奋斗没出路。你看,所有不符合他们“新人”标准的人,都是倒霉蛋。你听信了这种说教,还能被文学作品所打动吗?你还能有丰富的人生感受吗?……(台下递上纸条)这一张纸条说:“在后现代的语境里谈论人道主义,你不感觉到可笑吗?人道主义是一种死亡了的思想。”这样说来是有点可笑,人道主义也从来没活过。很有趣,我们这个社会从前现代一下子变为后现代,人道主义时代被跳过了。以前只要听话,奉献就可以,不要人道,现在据说只要欲望,就怎么都行,也不要人道,所以它还没活,就又死了(笑)。人道主义有两种意思,一种其实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宣称人类是宇宙万物的主人,有权改造一切,征服一切,结果把地球改造了,征服了,也就破坏得差不多了,把人也控制和征服得如此这般,20世纪哲人们对这种思想反思得很厉害。另一种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它不是一种具体系统的思想,我认为它首先是思想的前提,它强调要关怀每个具体的人的命运,人与人应该相爱,不应该互相残杀,一部分人不应该奴役另一部分人,不能把人当做手段、工具、畜生。9O年代中国的“后现代”将士们善于利用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资源来围剿人道主义。所以他们一个劲地宣布死亡的消息,人道主义死了,启蒙主义死了。知识分子死了……当然,惟独他们还活着(笑)。有人说他们的“后现代”不符合中国的实际,这话说错了,他们太符合实际了,由于他们的努力,前现代终于与后现代接轨了。(台下有人举手,问:“请问,人道主义能解决一切问题吗?为什么说它是思想的前提?”)不,人道主义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它非常脆弱,自身还困境重重,不是连活的权利都还没有吗?(笑)它绝对不可能包打天下。有人可能要问,它这么没用,还要它干什么?是啊,有了它不能解决问题,它好像反而在制造问题,使得人们顾虑重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但是没有它,会出大问题,我听说一个事件,6O年代初不是反人道主义吗,批人情论、人性论,老师在课堂上也批,结果,造反开始后,一个学校里,学生把一个老师扔进游泳池里,大批学生围在游泳池边上,老师想上岸,学生用脚把他踢回去,老师在水里来回挣扎,半天过后,慢慢地,他沉入水底。没有人救他,甚至也没有叹息,学生们高高兴兴,神采飞扬地观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死去,这一天成了革命的盛大节日。(持久沉默)人道主义不是一种思想,它也不是靠思想的灌输可以建立起来的,它是一种情怀,是长久积累起来的一种情怀。思想家有了这种情怀,他的思想才可能对人类有益处。社会有了这种情怀,一种好的思想的实践才有可能不致于走向反面。本来,文学教育是有助于培养这种情怀的。但我们这里好像总对这种情怀不放心,不怕没它会出什么问题.总怕有了它会造成混乱。 这里还有一张纸条:“那种文学教育模式,我们很早就不相信了,教我们的老师真的相信它吗?”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人相信它。但是,你们尽管不相信,还得听课,复习,参加考试。不要以为你不信就没事了,最多浪费一点时间,千万不要小看话语的力量,你习惯了一种话语表达方式,尽管不信,它还是会占有你的思维。我看,可以试一试,假定现在没有任何压力,请你们写出自己对《祝福》的理解,然后你们自己看看,肯定还会有许多你们自己也不相信的套话、空话、废话,一个学生很悲哀地对我说:“老师,我只会这样写,要不然,我就写不出来。”这就是话语的力量。教师也一样,不一定相信,但是被这套话语支配了几十年,习惯了,要不然不知道该怎么讲。于是,不一定相信的仍然在讲,不一定相信的不得不听,这套话语就一直会传播下去,没完没了。它的弊害早在十几年前就有很多人发现了,它与思想学术界发展的差距也有将近20年,也就是说,将近20年的时间它几乎没有变化,却延续至今。你们将来做了中学教师就敢不那样讲吗?去年有一个毕业生,工作后第一次开公开课,讲解鲁迅的《药》,她告诉我她准备换一套讲法,我很高兴,还回答了几个问题.最后我突然想起,问她:“这会不会对你有压力?”因为人家不习惯,会以为她在胡说八道。她略有所思,……后来,她就按照原来的教科书上的那套讲了。可能她以后会习惯.虽然现在有点厌烦。可能她的学生以后也会问:‘教我们的老师真的相信它吗?” (台下:如果您是中学教师,您怎么做?)您是问我敢不敢与现在的文学教育体制对着干。我要说豪言壮语也没意思,说不定到那时没胆量了。我刚才所说可能太悲观。实际上,在现有的体制和你个人之间,还是有一定的回旋余地的。如果你在许可的范围里,讲一些真正有文学意味的内容,你就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老师,我向你致敬,我希望孩子们都能遇到你这样的好老师。至少,我希望在座的各位以后不要为难孩子,课堂上不要像对付敌人那样对付孩子,课外也不要压制学生的自由发展。我最不能忍受他们用一些刁钻古怪的题目来为难、作弄孩子们,这一句子有什么深刻含义啦,为什么用这个词不用那个词啦,加点的词有什么作用啦,那个东西象征什么啦…,我们每一个都受过这种折磨,你以为此中必定大有深意,冥思苦想,不得而知,其实那个答案,还是套话、空话,或者实在是不着边际的胡话。许多学生,对文学教育所制造的那个“鲁迅”烦得要命,原因就在这里。他们真能把鲁迅当枪使,特别是鲁迅作品中的用词,简直可以把学生整得天昏地转。一个女作家说,她的一篇文章收进了中学课本,可是里面出的思考题,搞得她莫名其妙,她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几个孩子不同意老师对巴金的文章的解释,他们的解释老师又不赞成,孩子们写信给巴金,巴金支持孩子们的观点,但老师还是坚持原来的那一套,因为教学参考书就是这样说的。你看,我们的文学教育体制已经死板、荒唐到这种程度。在这种体制下,如果再碰到一个同样死板的亦步亦趋的老师,孩子们不是活受罪么。教育者们还老是担心学生的课外阅读,担忧学生在课外阅读一些与他们的要求不一样的作品。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学生们这么喜欢流行文学,喜欢琼瑶、三毛,还有流行歌曲,等等。其中一大原因是,与文学教育控制和阐释下的文学相比,这一些要亲切得多,更有人的气息,更有生命活力。在这种地方,他们可以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他们从中能找回身体的感觉,懂得人的七情六欲是合理的,他们可以自由地欣赏人的风采,他们可以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用另一套话语来表达自己。你去看看他们私下来往的信件,私卜传阅的习作,你会发现他们从流行文化中学到的,比文学教育灌输给他们的,要有意思得多。不要轻视流行文化,虽然它为学生们提供的精神空间毕竟有限,但如果下一道圣旨,严禁学生接触流行文化,学生阅读什么全部听从老师的安排,那学生们恐怕会闷死的。教育者们不怕他们会闷死,而总怕他们没有是非鉴别力,怕他们多读书而中毒。读一点讲爱情的,会不会整天就想着男男女女的事,读一点“悲观”的作品,会不会跳楼自杀,读《红与黑》,会不会变成野心家,读《安娜.卡列尼娜》,会不会穿着黑衣服去卧轨。(笑)现在已经管不住了,所以要“正确引导”。可是又不太会引导,因为教师们这类书看得不多(笑)--这不奇怪,教书先生是用不着看多少书的,只要认真研读教学参考书,会翻词典就行。在座中间肯定有不看书的大学生。有一位大学生在毕业前很坦然地告诉我,他四年里没有认真读过一本书,也不怎么听课,就考试前借人家的笔记背一背,混过四年。他现在正在做中学教师呢。据他说,他的一些同学也是如此。这大概也没什么,至少,他读懂教学参考书的水平是有的。我希望这样一些未来的老师们在未来少干一点活,干得越多,越可怕。 如果你想做好一个文学教师,你不愿完全被现有的文学教育体制所控制,你想给学生的精神发展以真正的帮助,那么我建议你,回到王国维、蔡元培的美育思路中去,理解文学和文学教育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我想引用他们两人的话来说明文学和文学教育的意义,来结束这次演讲。王国维在《教育杂感》中说:“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何则?政治家与国民以物质上之利益,而文学家与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于物质,二者孰重?且物质上之利益,一时的也;糟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王国维接着说,我国的文学,比不上西方.我国重视文学的程度,也比不上西方,那么,我们的国人在什么地方能得到精神慰藉呢?中国又没有宗教,艺术又这么匮乏,既然无法找到精神慰藉,那么赌博吸毒就会泛滥,如果不培养国民的精神趣味而禁止赌博吸毒,必然无功而返。而精神趣味,需要千百年的培养,不比物质文明,很快可以从西方引进。王国维说,他搞不懂谈教育的人为什么不考虑这个问题。蔡元培在1930年答《时代画报》记者问时说:“我以为现在的世界,……盲目地祟尚物质,……以至增进贪欲的劣性,从竞争而变成抢夺,我们竟可以说大战的酿成,完全是物质的罪恶。……要知道科学与宗教是根本绝对相反的两件东西。科学祟尚的是物质,宗教注重的是情感。科学愈昌明,宗教愈没落,物质愈发达,情感愈衰颓,人类与人类一天天隔膜起来,而互相残杀。根本是人类制造了机器,而自己反而成了机器的奴隶,受了机器的指挥,不借仇视同类。我们提倡美育,便是使人类能在音乐、雕塑、图画、文学里又找见他们遗失了的情感。我们每每在听了一支歌、看了一张画、一件雕刻,或者读了一首诗,一篇文章以后,常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四周的空气变得更温柔,眼前的对象会变得更甜蜜,似乎觉到自身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伟大的使命。这种使命不仅仅是使人人要有饭吃,有衣裳穿,有房子住,他同时还要使人人能在保持生存以外,还能去享受人生。知道了享受人生的乐趣,同时更知道了人生的可爱,人与人的感情便不期然而然地更加浓厚起来。”我的演讲就此结束。谢谢诸位。(鼓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