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谢秋田，记者以为自己弄错了采访对象：眼前这个满口白话的汉子会是湖南人么？

　　谢秋田说是，他是地地道道的湖南人，家住湘乡市潭市镇柏门村。他接下来努力用家乡方言跟记者交谈，但言谈中仍旧夹杂着让记者老半天闹不明白的当地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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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摇头苦笑，9年追讨血汗钱，最后连自己的口音都被同化了。

　　广东乳源县与湖南宜章县紧邻，“翻过一座山就到了自己的家。”虽然家乡近在咫尺，但谢秋田却有家难回。他告诉记者，当年他带着30名老乡来到这里，名份上挣下了67万元的工资，但这些民工至今没拿到一分钱。

　　想家的时候，他说自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对面那座山发呆。

　　据谢秋田介绍，在工程建设过程中，他当年曾请人担保向湘乡信用社借了1.7万元钱，垫付民工生活费。工程结束后，谢秋田因无力按时支付借款，他被湘乡市公安部门拘留了15天。不仅如此，他从此还背上了欠债不还的骂名，那些没有拿到工资的民工后来席卷了他家所有值钱的东西。

　　“回家没地方去啊！”谢秋田叹着气告诉记者，“钱拿不回，人就别想回去，就只有死在广东。”

　　和谢秋田一样，衡阳双溪乡胡井村村民刘好生于1994年初来到乳源。

　　那一年，40多名衡阳人跟着刘好生一起来到这里，参与国道323线乳源县城段的建设。该工程于1997年10月全线竣工，但跟刘好生一起来的40多名衡阳民工至今分文未得。

　　在此后的日子里，40多名衡阳民工为了要回自己的工钱，曾几次险些要了刘好生的命。刘指着自己的门牙说，这4颗门牙是刚刚镶好的。6年前，跟自己来的那些民工为要回自己的血汗钱，曾一怒砸掉他4颗门牙。

　　“现在，这些民工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都指望我帮他们要回自己的血汗钱。”

　　从湖南来到乳源的第二年，湘潭民工彭昨生最小的女儿彭雪梅在工地上出生。眼下女儿已有8岁，但彭昨生至今还在为当年的5000多元工资苦苦奔波。

　　9年讨薪，洒下一路心酸。眼看女儿已到了上学的年龄，彭昨生却无力供她上学。“我们一家就像讨饭一样，女儿到现在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彭昨生说自己最大的愿望是：“工钱到手后，帮孩子买件好一点的衣服。”

　　和这个家庭一样，来自湖南衡阳、邵阳、湘潭等地的150多名湖南民工，在乳源县城生活了整整9年。在乳源县城城郊，记者见到，这些民工挤住在一间间简陋的屋子里，他们手中拿着的还是那些已破烂的欠条。记者粗略估算了一下，仅谢秋田、刘好生两人手中握有的欠条，其欠款就达100多万元。

　　2003年11月，彭昨生等众多民工的遭遇引起了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及中央有关部门的关注。但令人深感奇怪的是，在总理作出批示半年多后，这些民工不仅至今没有拿到自己的工钱，“现在反而更加不敢回家了。”刘好生说。

　　问为什么，刘好生回答：“总理为我们讨工资，这么大一件事情谁不知道。电视、报纸上都报道了，家里人也都看到了，谁还会相信我们到现在没有拿到呢？家乡民工和信用社如果认定我们拿到工钱后想自己独吞，还不把我们给吃了？”

　　(层层承包)债务无形转嫁给包工头和民工

　　那么，这些湖南民工参与建设的究竟是一项什么样的工程呢？

　　据当地人介绍，323国道乳源段是进出广东北部的一个咽喉要道。自从1997年改建完工后，这个工程引发的纠纷和诉讼就接连不断。到2002年止，韶关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及下面的县区级法院，共受理了56宗与该工程有关的纠纷案，其中大多数都与民工工资有关。

　　据当地劳动部门调查，这条路是1994年8月上马的，当时乳源县政府以招商引资的方式，引来广西梧州明兴房地产开发公司、深圳建设集团公司珠海西区工区，三方约定：工程总投资5800万元，由甲方乳源县政府以征地、拆迁等形式出资580万元，乙方广西梧州方出资1000万元，丙方深圳珠海工区方自筹其余工程款4220万元，并以大包干的形式负责工程项目的全部施工建设。但丙方实际并不具备出资4220万元的实力。该工程上马后，甲方还增加了1000多万元的工程款。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工程又是怎么完成的呢？

　　据了解，负责工程项目全部施工建设的丙方通过以上劳力投入、材料投入和代资入股的方式，把工程分包了出去，从而形成了这样一个金字塔式的层层承包的格局：丙方名义上投入工程款，分包给曾达成、吴祝文等5名承包者，5名承包者再分包给下面60多个包工头，60多个包工头再在全国7个省市组织了600多民工垫付劳力施工。

　　就这样，该工程建设完工后，丙方已无形中把债务转嫁到了包工头和民工身上。

　　其时，谢秋田等150多名湖南民工就在包工头吴祝文手下干活。当谢秋田等人手持欠条，找吴祝文结账的时候，吴突然消失。

　　(部分偿还)湖南民工仍未拿到工钱

　　要不到钱，谢秋田等湖南民工很自然地找到了丙方。但丙方代表林景惠跟这些民工说，丙方早已付清吴所有的工程款。

　　麻纱很快扯到了法院。在法院的调解下，林景惠最终爽快答应，吴祝文所欠民工的这些工钱，他都认了。谢秋田等人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但另一个问题接下来摆在了谢秋田等人的面前，林景惠说自己手头没钱，无法立即兑现他们的工资。林景惠跟这些民工说，按乳源县政府、广西梧州明兴房地产开发公司、深圳建设集团公司珠海西区工区三方合同约定，公路建成后，三方在15年内通过收取车辆过路费来回收建设资金和按股分红。这就是说，谢秋田等民工想要回自己的工资，必须从收费站收取的费用中逐年收取。

　　根据乳源县政府提供的资料，自1994年收费站开设以来，收费站收入达8500万元。按理说，这笔钱已接近当年股东投入的资金，但由于工程质量较差，收费站运营成本较高，几年来，该段公路的运营成本已达2500多万元，占了总收入的30%，未能达到三方股东的预期目标，还贷能力由此削弱。更重要的是，丙方在合作中，不完全履行工程款的偿还义务，同时，因丙方公司内部股权发生变更，新股东深圳发展贸易有限公司以种种理由，不完全履行支付民工工钱的义务，从而客观上造成拖欠民工工钱。

　　林景惠告诉记者，到2003年4月，丙方从收费站收取的费用中已收回2300多万元，但这笔钱已全部用于偿还民工工资。由于当初所欠下的工程款较多，致使还有一小部分民工至今仍未拿到自己的工钱。

　　为依法追回拖欠的工程款，部分施工队此后将债务人丙方再一次告上了法庭。韶关市中级人民法院很快将收费站未来得及分成的1300万元收费款冻结。最后，在国务院总理的直接干预下，这1300万元被解冻并用于偿还民工的欠款。

　　可惜的是，由于湖南民工当时没钱到法院起诉，在今年初韶关中院将1300万元判给起诉民工后，湖南民工均不在支付之列。因此，目前基本上只有湖南民工未拿到工钱。

　　就在谢秋田等湖南民工绝望之际，他们又看到了讨回工钱的一线希望。

　　2003年12月，广东省政府作出撤销16个扶贫开发重点县部分公路收费站的决定，国道323线乳源收费站被纳入撤站清偿之列。在撤销该收费站前，经广东省公路局与乳源县政府双方核定，被撤销收费站需补偿的款项总额为5700万元。在达成协议后，广东省公路局随后将这笔补偿款划拨给乳源县，用以补偿收费站的撤并。

　　但林景惠等人说，乳源县政府至今仍拒绝从5700万补偿款中拿出钱来支付给这些民工。

　　乳源县政府派驻工程指挥部的代表冯伟权告诉记者，该县已付清丙方的工程款，县里没理由从补偿款中拿出钱来支付给丙方手下的工程队。“况且，上面划拨的5700万补偿款除了国道323线乳源段外，还包括用以乳(源)桂(头)线的道路建设。在这5700万补偿款里面，用于国道323线乳源段补偿款的实际只有900多万元。”

　　(根本症结)层层拖欠苦了民工

　　林景惠将冯伟权等人的说法斥之为“扯淡”。他情绪有些激动：“这明明是专项拨款，怎么又扯出乳桂线来呢？”

　　他拿出相关证据跟记者一一介绍，整个工程建设造价超过8500万元，按合同约定和工程结算清单，甲方乳源县政府除了已付的款项外，目前至少还欠丙方3000万元，而丙方所欠工程队的款项不超过500万元。这就是说，除了民工的工钱外，他目前尚有2000多万元的投资无法收回。

　　林景惠说问题最根本的症结就在这里。“湖南民工之所以到现在还拿不到钱，从表面上看，是工头欠民工的钱，但是谁欠工头的钱？是这个项目的深圳公司；又是谁欠深圳公司的钱？是公司承揽项目的主办方。当初主导这一工程的乳源县政府在投资极少的情况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造形象工程，一味扩大工程量，到头来他们却不顾事实，想方设法让我们这些承办公司和我们手下的民工血本无归。”

　　林景惠叹着气告诉记者，去年底温家宝总理就此事作出批示后，县政府不是赶紧清理问题，寻求事情的公正合理解决，反而挖空心思，继续用假情况糊弄上级领导，企图蒙混过关。目前，他已就自己掌握的情况再次上报，并已引起中央有关部门的重视。

　　曙光初现：乳源县通过还款方案

　　那么，湖南民工的工钱最终能不能要回？

　　在该县县政府，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负责人十分肯定地回答：“民工的血汗钱哪怕只有一分钱也要给人家，绝对要给。”

　　在采访过程中，林景惠多次向记者表示，此前他曾多次找到乳源县政府，要求以丙方名义，从收费站撤除补偿款中先借款50万元，用来支付湖南民工的工钱。但这一要求遭到了县政府的拒绝。

　　7月18日，记者为此找到了该县政府有关负责人，询问林景惠提出的这一设想是否可行。这位负责人当时跟记者表示，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但必须通过县政府领导小组会议决定。他让记者先期返回长沙，并称在近期内会给记者一个满意的答复。

　　记者返回长沙后获悉，7月28日，韶关市中级人民法院向以上湖南民工发出了书面通知，要求将他们手中掌握的欠条拿到该院一一核对，在视为有效后，法院将责成有关部门予以清偿。韶关市中级人民法院有关负责人当天表示，乳源县政府及林景惠等有关方面应该及时清偿以上被拖欠民工的工资。

　　昨日上午，在这起案件中担任乳源县政府代理人的宾福臻律师与本报记者取得了联系。宾福臻告诉记者，乳源县政府已就记者提出的方案召开专题会议，会议同意并决定由林景惠出具借条，从5700万元补偿款中先预支100万元用于支付湖南民工工资。该县政府要求此款必须专款专用，在林景惠拿到这笔钱后，必须接受政府有关部门及各股东的监督，以保证湖南民工都能拿到自己的血汗钱。

　　本报特派记者 常 乐 摄影 易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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