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一个现代钢琴家的深呼吸

　　如果说青春期的叛逆特征是“破”，那么，秦川的叛逆是既能“破”又能“立”，正是在叛逆中，秦川找到了自己应 该努力的方向，并且有了建树。

　　采访-本刊记者韩春丽

　　毒毒的太阳下站着秦川父子俩，瘦瘦的父亲留齐肩长发，额头上顶着墨镜；秦川的头

发很短，穿紫色T恤，手提塑料 袋，里面装着另一件T恤--几个小时前，我们的摄影师通知秦川，准备几件衣服，要为他进棚拍封面--看来，这身上的一 件T恤与手里的一件T恤，便是他准备的全部行头了。

　　握手、寒暄，秦川白皙的额头已经渗满了密密的汗珠。秦川把他身边颇有艺术家风范的父亲介绍给我们：这是作曲家 老秦同志。老秦同志？秦川称他爸为“老秦同志”，我们半天才反应过来。

　　秦川的脖子上系着一新一旧两根红绳，新的一根上系着一个玉坠，旧的一根上什么也没系，他说，旧的一根系坠的地 方断了，换了这根新绳，旧的那根便也没解。

　　在7月流火的南京大街上，我们一行有问有答往摄影棚赶去。

　　与肖邦擦肩而过

　　在中国，秦川还没有红得发紫，所以难免一些读者还不了解秦川何许人也。秦川递给我们的名片上也只印着五个字： 秦川钢琴家。简单点说，秦川，1975年生于南京的一个音乐世家，现在美国纽约从事钢琴演奏事业。

　　说起李云迪，大家耳熟能详。其实，早在1999年12月的第二届中国国际钢琴比赛时，秦川获得第一名，李云迪 获得第三名。也就是说，那时李云迪的名气还不如秦川。但是后来，李云迪又参加了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并摘得桂冠，从而成为 钢琴界的宠儿。

　　而秦川的性格注定他成不了李云迪，他也不是李云迪。

　　从事医务工作的妈妈，从秦川5岁起就背他去学琴。后来，秦川到上海读音乐学院附中时开始喜欢肖邦，肖邦的浪漫 ，肖邦的才情令这个初识艺术甘味的少年如痴如醉。音乐附中的老师曾经建议秦川参加肖邦比赛。15岁时，秦川就随陈燮阳 任指挥的上海交响乐团去香港演出，在由香港政要参加的能容纳几千人的大会堂里，秦川演奏的就是肖邦的作品。秦川至今记 得，当"肖邦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从他指缝间滑脱，全场掌声雷动，他鞠躬谢幕退场，掌声依旧，他再次登场谢 幕......如此反复数次。香港舆论界称他为"具有非凡才能，极有前途的钢琴家"。

　　这是秦川第一次经历如此热烈隆重的场面，在这幅特别的图画中，他人都是星星，你是惟一的月亮。琴房里孤独苦练 十年的秦川，第一次领略了钢琴所带来的另一种美妙。

　　但他并没有过多感激肖邦。沿着这大好的形势，继续在肖邦上登峰造极也未尝不是一条上佳的路。

　　“如果那样选择，未免面太窄，会限制我的发展。”15岁的秦川有着30岁的冷静，他很小就学会了自己思考。

　　说起儿时秦川，南京前线歌舞团的作曲家“老秦同志”有一大堆例子：

　　五六岁的时候，秦川问老爸：人民代表是怎么选举产生的？老爸说：优秀者当代表。想不到儿子说：“应该选那些经 常发牢骚的人当代表！”

　　8岁的时候，秦川写了一首钢琴曲《讽刺巴赫》--前段时间秦川父母搬家，把这首作品不经意给搬了出来，"老秦 同志"拿给上海音乐学院的院长杨立青看，这位钢琴专家惊奇不迭。

　　小时候的秦川，除了讽刺巴赫，还时常要向莫扎特挑战，当时儿子少小表现出的“惊世骇俗”，“老秦同志”有惊喜 也有担忧。惊喜儿子有不羁的才华，担忧儿子难与社会相融。但是，“老秦同志”38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所以，给予 秦川的更多是民主与自由。

　　儿子说什么，那基本上就是什么了。

　　也许，无边的原野，更适合自由奔放的骏马。

　　叛逆，是能破也能立

　　如果认为秦川的出语惊人是处于叛逆期少年的必然，那就大错特错了。今年已经29岁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大靠垫看 起来极其温和的秦川，仍然常常"出言不逊"。

　　“在今天，古典音乐仍然占据90%以上的音乐市场，人们一向认为，越古典的东西越好。但我认为，古典音乐如果 不注入现代元素就会慢慢消亡。"

　　“比如贝多芬，他固然带给了我们很多思想和享受，但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作曲家跟贝多芬比拼、竞争，如果把 这些精力用来发展现代音乐，那今天会是另一种音乐景象。”

　　秦川的叛逆已经不是简单的生理叛逆，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精神叛逆。

　　1995年，秦川从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毕业，以全额奖学金赴美国俄亥俄州的一所音乐学院学习。但是，在这所音乐 学院，秦川并不快乐。这里古板又闭塞，绝不是他理想中的美国。他引颈校外，发现了朱丽亚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罗文塔尔。 他冒昧给罗教授打了个电话，不想，罗教授当即邀请他前往朱丽亚音乐学院考试。秦川跳上火车就奔向了朱丽亚的考场，结果 ，他考的成绩奇佳，罗教授痛快收徒，秦川再获全额奖学金。这样，三年级的学生秦川逃离俄亥俄州，成为美国最著名音乐学 府的学生。

　　罗教授每周仅给学生上一堂课，他不是强硬地灌输而更加注重师生间的交流争论，给学生更多自由发挥的空间。这让 秦川想起了上海音乐附中的王晴华教授。从认识王教授的那天起，她就教育大家“不要崇拜任何大师”，所以，她从没给学生 树立过任何典范，而总把大量空白留给学生自己去填充。很显然，中国的王教授与美国的罗教授实行的是一样的开放式教育， 这正对了秦川的脾胃。

　　所以，秦川在朱丽亚音乐学院如鱼得水，他读完了学士读硕士直到取得演奏家文凭。2002年，因为表现优异，秦 川还获得该学院的最高荣誉"鲁宾斯坦奖"。

　　实际上在美国这些年，秦川多次在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得第一名，比如：1996年的美国金丝维尔国际钢琴比赛第一 名，1998年的德克萨斯国际钢琴比赛第一名，1999年的美国吉纳·巴考尔国际钢琴比赛第一名......

　　对于比赛，秦川也有自己的看法：“参加比赛是这个时代的悲哀，因为音乐是无法用量化的标准去衡量的；但是我同 时也认为，比赛是任何有志于音乐的人的最好途径。因为在现阶段，只有在比赛中你才能显山露水，才能获得更多的机会。”

　　秦川的叛逆不是“不规”，也不是“愤青”，他虽然拒绝全盘接受，但并非一概否决。他在叛逆中思考，在思考中叛 逆；在成长中叛逆，又在叛逆中成长。叛逆是他与这个社会交流的最有效方式。

　　如果说青春期的叛逆特征是“破”，那么，秦川的叛逆是既能“破”又能“立”，正是在叛逆中，秦川找到了自己应 该努力的方向，并且有了建树。

　　爱上梅西安

　　秦川形容说，整个20世纪都徘徊在莫扎特与贝多芬之间，他们是不可侵犯的圣坛。

　　但是，秦川也直言不讳地表白自己的态度：别人都喜欢弹的东西我倒不愿弹。

　　那么，秦川弹什么呢？

　　秦川的老师，美国的罗教授一直鼓励学生弹“冷僻的作品”，这给了秦川许多启迪。

　　七八年前，秦川参加一场音乐会，偶尔听到了梅西安的作品，先是美丽，再是庄严，接着是缤纷的色彩，音乐会现场 一时像有魔瓶被打翻，那些美妙的感觉汩汩倾泻，令秦川觉得味蕾、嗅觉、神经仿佛都不够用了。

　　夸张点说，秦川从两岁就有了音乐感觉。小时候的秦川不爱洗澡，每次妈妈给他洗澡他都会又哭又闹，有一次，当他 被捉进浴盆，正在哭闹之时，邻居家忽然传来了《天鹅湖》的曲调，秦川的妈妈当即发现，儿子很快安静下来，并且支棱起耳 朵。不用说，再后来每次洗澡，秦川的妈妈都要先放音乐。

　　更有神奇的，有一次秦川感冒发烧，但他在朋友家听了李斯特的《爱之梦》后，烧竟然不知不觉退了。

　　这是不是说，上帝在造秦川之前，已经先期为他备下了良好的音乐天赋？秦川对音乐的确有着先天的感悟力和超强的 领受力。

　　在从事音乐十多年后，在一场音乐会上，秦川被梅西安的音乐击中。秦川一下子觉得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梅西安是法国作曲大师，被称为现代音乐之父。他于上世纪60年代，创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梅西安现代国际钢琴 比赛并亲自担任评委，1992年去世。梅西安的作品向来以演奏技巧的高难度卓然于世。因此，若仅以演奏技巧的难度而言 ，梅西安国际比赛超过了历史上所有重大的国际钢琴比赛，所以很多钢琴家只能"望而却步"。

　　在秦川家里，秦川摊开两本曲谱集，一本是古典音乐的，一本是梅西安现代音乐的，我们这些外行也一目了然：古典 乐谱规则、齐整、简洁，而现代乐谱则蝌蚪、蚂蚁密布，秦川说，通常背一首现代作品要比背一首等量的古典作品多花费十几 倍的精力。弹奏一首古典奏鸣曲也许只要一个礼拜，但弹一首梅西安的《圣婴·回望》竟然用了五个月。

　　秦川不是有平路不走非要爬山越坡的傻子，他实言相告，其实初弹梅西安，几个月拿不下一首曲子时，他也曾经灰心 丧气。他跑开去，躲开钢琴老远。但是，终于他还是不死心，因为他从来还不曾被困难吓倒。因为年轻，他也不服气。拿下了 一首曲子，又拿下了一首曲子，秦川信心倍增，觉得自己离梅西安越来越近。

　　2003年，离11月的梅西安钢琴比赛只有一个月时，因为夜以继日地练琴，秦川患上了腱鞘炎，吃了很多药仍然 不管用。比赛还剩一周了，疼痛加剧，每天只能弹十几分钟。没办法，秦川只好请大夫开了一周的类固醇，暂缓疼痛。

　　前往参加比赛的只有20名选手，但是，敢去参加比赛，能去参加比赛本身就表明，演奏者的水平已经相当高了。

　　在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佼佼者中，秦川以高超的技巧和对梅西安作品的深刻理解，在决赛中他背谱和世界指挥大师郑 明勋合作，演奏了梅西安的作品《鸟的苏醒》，震惊了巴黎音乐界。欧美人一向对亚洲演奏家持有这样的偏见，认为我们技巧 好，但音乐表现不好。但秦川彻底颠覆了这种偏见。

　　比赛之后，梅西安的夫人对秦川赞不绝口：“他不仅有令人生畏的演奏技巧，更有非同凡响的音色变化，且极富诗意 ，他是一位极有前程的钢琴演奏家……”

　　秦川获得梅西安现代国际钢琴比赛“巴黎市大奖”，同时获得演奏梅西安作品特别奖，成为首次在国际乐坛演奏现代 音乐作品达到世界顶尖水平的中国钢琴家。

　　对此，秦川说，获奖并不是他的惟一目的，他更大的目的是要向世人表明：他在一步步摆脱保守、僵化，向现代生活 、向年轻观众靠拢。

　　年轻的秦川是希望他的琴键上跳荡着朝阳，闪烁着21世纪的光芒。

　　如此朴素又如此另类

　　夏天的时候，秦川从美国回到南京，此次他是应深圳一家音像公司之邀录制自己的首张专辑。秦川弹奏的大部分是梅 西安作品，其中有一首匈牙利作曲家利盖蒂的作品《魔鬼的阶梯》，被当代演奏家认为是最难演奏的作品。

　　在秦川录音之前，有另一位钢琴家刚刚也录过这首乐曲。因此，录制之前，负责人问秦川要不要听听前面这位的小样 儿。秦川没有同意。结果，秦川一遍到底，一次录制成功。这高效率和高水平令在场的人大跌眼镜。负责人即刻不好意思地表 示，录过秦川，前面那位简直再也无法听了。

　　秦川被称为现代音乐的代言人，并不过分。

　　进入9月，秦川返回了美国，因为巴黎有一场音乐会还在等着他。在欧洲，每每举行音乐会，秦川都要加演两三支曲 子，观众才肯罢休。秦川自嘲地说，欧洲有更多的"秦川迷"和守望者。

　　作为专业演奏家的秦川现住纽约，他喜欢那里的都市感与包容性。秦川没有住别墅也没有几部车子，但是有空调有电 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秦川一年大约有十几场演出，与每年有上百场演出的郎朗无法相比，但秦川并没有露出多少羡慕。他说，他很富有， 因为他有大把的时间属于自己打发。每天除了固定五个小时的练琴时间，秦川多数时间都在读书。从《共产党宣言》到《飞碟 UFO》到《古罗马皇帝私生活》甚至《厕所革命》等等，不管高雅的还是低俗的他都喜欢读。回国的时候，他特意上街买了 大量的古装与武打系列书籍，带回美国去看。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的几个版本他全部看了。经年累月地阅读，秦川算得上一 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的人。

　　功夫在诗外，谁敢肯定，秦川钢琴艺术的进展里没有金庸的功劳？

　　10岁的时候秦川就开始写爱情小说(当然没能完稿)，但他至今尚无女朋友。采访完毕，我们一起吃饭，秦川独自 一连喝了四罐椰汁。他说，"音乐家都是些很自我的家伙，再加平时练琴太忙，没时间和心思伺候女孩子，所以美国的音乐家 大多是光棍！"他不加掩饰的真实和风趣，引得大家差点喷饭。

　　其实，十几分钟前，他还坐在家中钢琴厂特别赠他的钢琴前，为我们即兴舒缓一曲。他修长而柔韧的手指若即若离地 抚着琴键，一会像海浪拍打着海面，一会儿像母亲轻抚着婴儿稚嫩的脸，他的身体随手型微微俯仰起伏，那样专注，那样坚定 又是那样温情，像个优雅十足的贵族。在琴盖镜面样的映照里，他说：“钢琴就像一个交响乐队，那88个键有各自的角色， 这是长号，这是黑管，那是小提琴......"

　　但离开了钢琴，他又完全像邻家的一个大男孩儿：“我从不认为古典音乐就高人一等，通俗音乐就低人一头。”所以 ，弹钢琴之余，他也喜欢听流行音乐，喜欢听摇滚。从麦当娜到小甜甜，从窦唯到三宝，他都能评头品足一番。

　　但他绝对有着十分明确的思想主张：“我不想当偶像钢琴家，反对包装，更不急功近利！”他当然十分清楚：“任何 社会都不喜欢有个性、有独创性的人，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但我记得苏格拉底在临死之前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愿做社会的苍蝇 ’，就是那种总飞来飞去嗡嗡作响令众人讨厌的‘絮叨’。因为如果没有这种与众不同的声音，我们的社会早就完蛋了。”

　　分明如此朴素，却又是如此地另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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