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最有效的武器

　　潘锐的选择，让人们开始关心那些被损害被遗忘的无助者，关注那个本来愈来愈疏离的世界。他让他们相信：你从不 曾被遗忘……

　　采访-本刊记者陈敏

　　爱心导航文化交流中心位于北京大兴区旧宫镇南小街村。下了哐当作响的公车，找到

农贸市场的铁门，拐进去就看见 那个小小的招牌。

　　是栋矮层建筑一楼的一间，门外走廊还堆着几辆灰扑扑的单车。不足70平米的办公室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接见访客 ，桌椅简单，显眼的是幅两米高的毛主席巨像；里间是卧室兼工作室，拥挤地堆放着电脑、沙发床等等。

　　中心的创办者潘锐就在这里工作生活。自称喜欢“毛主席的大气”，这位31岁的高大男人也不乏细腻善良："看到 一张忧伤的脸会笑了，觉得快乐。"

　　是谁说过，“你让我知道，人心可以像大自然一样景色万千美不胜收。一个人要是懂得了这个，就会对生活永不厌倦 。”也许，就是写给曾经跌倒、正在扶起他人的潘锐。

　　窗外有什么？

　　1999年，辽宁某劳改农场的犯人宿舍。潘锐躺在铁架床上，听着大通间里100多号人此起彼伏的鼾声，数着绵 羊："386、387......"

　　往事还是从数字的间隙跃出，一刀一刀地割他。

　　从北京某大学法律专科毕业后，潘锐凭借过人的能力，很快成立了律师事务所。接手的几件案子都比较棘手，但他完 成得出人意料的漂亮，很快给自己买了辆吉普……事业大好，潘锐又得到机遇出国留学。拿到护照的当天，潘锐被一帮朋友前 呼后拥地去了餐厅，闹到凌晨。

　　坐到驾驶座时，潘锐有些头晕，脚踩浮云似的，甚至没有看清前面的交警正在进行交通管制——因为逆行驾驶，撞到 警车，并且误伤行人，1999年6月26日，本该飞往悉尼的清晨，潘锐被扣押在北京海淀区看守所，等候最终判决。

　　还能回忆什么？双亲？更不能碰。身为医生的父亲，三年前就死于交通意外，而潘锐被羁押期间，母亲又因病重撒手 西去……是事后才通知他，他愣在那里像截木头，哭不出声，几天吃不下一粒米。

　　生活还要继续，就从两年零八个月的劳改开始。

　　970天每天都不容易。潘锐不知道文化人在监狱受排斥，还和人讲法，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躺了一个月才能动弹 。正打算看点书，下铺的弟兄一听就笑，说："劳改农场的宝贝是大锤、铁锹、大洋镐，可没有书！"

　　那时，潘锐每早5点就起床，铺石油管道、敲打石头或者挖土，天黑才能回，全身酸疼。躺在床上他还睡不着，眼圈 比熊猫还黑。继续数绵羊吧。

　　那格小窗户能看见星星，几颗珍贵的光亮，如同朋友亲爱的眼睛。

　　幸好有这帮大学朋友，要不潘锐早就垮掉了。母亲弥留之际，他们亲儿子似的照顾，垫了钱还死不承认；他们的信笺 ，压在他单薄的枕头下，捎来的衣服，紧贴他孤单的心脏……他们探望他时，也会回忆从前的潘锐：戴副墨镜，穿件风衣，谁 有了难处都挺身而出，打架受了伤也满不在乎，是大家的“大哥”。那时，父母也没少为潘锐的仗义操心。

　　“还喜欢收藏各式各样的刀子吗？”有同学问。

　　潘锐笑着摇头，他现在收藏的是父母生前写给他的信。父母曾说：“儿啊，善良的平和更需要力量，不是揣着刀子就 算硬汉。”

　　窗外有什么？黑暗。但是黑暗是另一种光明，能辛辣地照透灵魂……

　　把朋友给我的，传递给他们

　　2002年2月，春寒料峭，潘锐换掉了囚服，心情复杂地走出了那扇大门。

　　世界变了。老板找给潘锐新版的钞票，他不认识；走两步就看见网吧，小孩都懂网络，但他不懂。在吉林老家待了一 个月，潘锐在同学的召唤下，攒足勇气再次来到北京。

　　找工作困难重重。潘锐每次填简历，并不隐瞒劳改农场那段。招聘方却闻之色变，有的当面撂下话来：“监狱出来的 ，能有好人吗？”当然有！但从何解释？潘锐也是在农场与犯人朝夕相处，才知道这种疾“恶”如仇的浅薄。大多犯人是因一 时冲动、过失犯罪，或者误入歧途，只有少部分不可救药。有的犯人谈到从前就痛哭流涕，双手都在发抖……而他自己，又何 尝没有深深地忏悔！

　　他们多么渴望重新做人！可是有谁肯谅解他们？他还有很铁的朋友，而他们呢？

　　“成立一个爱心组织吧，无偿帮助出狱者在社会立足，等他们有了经济能力再回报。”潘锐决定尽快攒够资金。为此 ，他第一次隐瞒实情，顺利当上了某公司培训师，并在某武打学校兼散打教练。他口才好，风度佳，学生都喜欢，月薪也从5 000涨到近万。

　　生活仿佛开始明媚，却总会和人聊到从前，对方一问潘锐就慌。说谎？还是实话实说？随便支吾过去了，他夜里都睡 不塌实。他讨厌遮遮掩掩地生活，挣扎了半年，潘锐放弃高薪，不辞而别。

　　还是借住在朋友那里，借用朋友的电话，每次去交话费，总有人捷足先登……这些点点滴滴，让潘锐更加急迫地想要 做事，去报答，去给予。去年年底，潘锐曾利用专业特长，无偿帮助海淀的20多名民工索要工资；又代为大兴西红门乡某村 民书写诉状，制止了村民的过激行为。

　　资金问题也迫在眉睫。2003年冬天，潘锐去了趟东北，考察参茸土特产市场。办完事赶回火车站还有时间，潘锐 就去逛附近小书店。谁知这一转悠，他碰见了正在整理书架的她。

　　“请问，这书不是盗版的吧？”他随意问。“当然不是。”她笑了，一双大眼睛干净得不经尘世。一聊，原来两人都 是吉林老乡，女孩也学法律，半工半读的大四生。离别时，潘锐给她留了电话。上了火车，他靠在座位闭上眼睛，默念她的名 字：周巍巍。

　　漂亮女孩总是被人“搭讪”的，不过那个男人却和学校里晃来荡去的男生不同，周巍巍后来对记者坦白：“我比较欣 赏成熟男人。他给我安全感，善良坦诚，也有能力。”

　　当时，潘锐正在筹划的爱心组织也让巍巍心动。他对她说：“尽管资金不够，也要创办。很多人太需要帮助了，就像 当初的我一样……要把朋友给我的，传递给他们。”

　　2004年5月，熬红眼睛、跑细了腿的潘锐揣着借来的3万元，在大兴区工商局注册成立"爱心导航文化交流中心 "。这份方案很用心思，中心下面设有心理辅导部、法律帮助部、职业培训就业部、青少部、热线救助部等七个服务机构，工 作内容包括刑满释放人员就业培训安置、青少年犯罪预防、心理咨询与矫治、法律援助等等。

　　同时，潘锐在网上公布了自己的手机、中心热线电话号码，标明：“24小时守候"。

　　那个夏天，刚毕业的周巍巍来到北京，牵住潘锐的手，成为爱心导航的第二个义工。

　　起初父母也反对，但周巍巍很坚持，对方收入不稳定、大7岁又有什么关系？有些东西更重要：每次散步，他都护着 她走内车道，半夜她饿了，他立马儿爬起来煮面；他看到乞丐习惯掏钱，尽管一个夏天他仅有的两双袜子都已穿破；他对朋友 和朋友对他，都特别仗义......

　　爱是最有效的武器

　　“爱心导航”真正运作起来，潘锐百感交集。之前也许就想作个情感的回赠，现在他才觉得担子不轻，还卸不掉，放 不下。

　　2004年6月，正在河南的潘锐收到短信："哥哥！我好想再也不要醒来！"是名失恋的大学生。潘锐立刻搭车赶 回北京，一路不停地发短信、打电话安慰他，在某网吧找到他时已是凌晨。一见面，男生就抱住潘锐，哭了。

　　“素未谋面你都这样帮我，我真该好好活着！”

　　中心每天都会接到三四十个电话。有天，潘锐凌晨才睡下，电话响了。那人说自己21岁进监狱，出来已经36岁， 几个月了，都没开过口，因为根本无法和外人沟通，也找不到工作......说着，那个声音哽住了。潘锐赶紧说："我明 白你，这是种心理障碍。我就待了两年多，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

　　搁下电话，已经是凌晨6点，足足三个小时，潘锐的手都麻了。还是坚持24小时守候，他怕错过任何一个深夜无助 的人。

　　不光是寻求救助的，还有恣意挑衅的。18岁的女孩吧，说话特别老成，"你们到底干吗的？帮人，太虚了吧... ..."女孩谈什么都无所谓，摇头丸？性经历？嗨，都小菜，看破红尘似的。越听，潘锐的心越揪着疼。他问："你可以当 我是假的，是疯的，但你的时尚追求，最终伤害自己，有什么意义？下次你跟我们一起去参观少管所和戒毒所......"

　　每次对方好转了，潘锐却失眠了，安慰有点，更多的是沉重。

　　有天上午来了位白净斯文的年轻人表示要和潘锐私下谈，结果聊到下午才走。谁也看不出，他竟是特暴力的人，随身 带刀，多疑又抑郁，总憋不住想发泄。潘锐至今记得年轻人颤颤的声音：“我真想问问为什么？我至今都挺爱我妈的，但打小 她就打击我，嫌我不如别人优秀，一做错事就是一顿暴打……”

　　当天的第二位求助者是个秀气的女孩。她一见潘锐就垂下眼睛：“我害怕和外人对视，尤其是男人……”“病因”也 很简单：读小学时她坐在窗边，有个男生总爱偏过脑袋看她，她有时也会回望。有天男生不耐烦了：“你总瞅我干啥？我只想 看窗外的风景！”当天教室爆发的笑声，一直纠缠她到今天。

　　潘锐请女孩看着他的眼睛，然后问：“你还害怕吗？没有人会再误解你的目光，甚至耻笑你。”

　　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需要救助的越来越多，从出狱者、心理疾患病人到残疾人等，潘锐也会觉得疲惫不堪，接受采 访的时候，他不时揉揉明显失眠的眼睛。

　　“我有时也会觉得很无力。其实，不管你学法律专业还是心理专业，爱都是最有力、最有效的武器。很多人变得人格 扭曲，就是因为某一段爱的缺失。”

　　第三个义工和更多的

　　中心很快来了第三个义工——小武。

　　小武是北京人，14岁因为抢劫伤人被判入狱五年，出来后处处遭受冷遇，心情很糟糕。看到潘锐在报纸上"招募志 愿者，刑满释放人员优先"的告示，他来了。没收入他不在乎，特想干点事，摆脱"混混"生涯。他很快就成为潘锐的得力助 手。

　　有天，中心接到一个异常的电话：“我恨透社会，想炸飞机场去！”“为什么？”潘锐尽量镇静地问。“我老婆被撞 成重伤至今没有合理赔偿，我就要搞点事！反正我懂爆破，也进过两次监狱了！”在劝导当中，潘锐问到对方的姓名地址，搁 下电话立刻和周巍巍、小武商量对策：决定每天派人去他家，再帮他争取赔偿。

　　小武本来要去参加朋友婚礼，这时主动请命，平静地说：“这里潘哥走不开，姐是女孩。放心，我和他聊，反正不让 他做坏事。万一有危险，舍小保大。”

　　当时潘锐眼眶红了。

　　最近有朋友给小武介绍工作，月薪1200元，小武拒绝了："跟潘哥一起工作特别有劲，也算是对以前做的傻事的 赎罪吧。"今后会有正式工作，小武表示"兼职也会一直干下去"。

　　感动潘锐的还有很多人，他常收到各种手机短信：“真有这种机构？但愿我的怀疑是错的，天下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 ！”“一句话或抬下手指个方向，就能改写一个人的一生。一位出狱者。”宋德军在北京某建筑工地做木工活儿，领到工钱后 顶着烈日赶到中心，硬是将皱巴巴的100元钱塞给潘锐。后来，他还帮着潘锐介绍了几位出狱者去建筑工地干活儿。

　　当天记者还碰到一位青年律师，特意来加入“爱心导航志愿者协会”。他说：“接触到的阴暗太多了。怕自己从前那 颗心彻底丢失，所以才来这里。帮别人，更是在帮自己。”

　　中心成立以来，已经帮助30多名出狱者就业，拯救有自杀倾向的人，预防犯罪......同时，志愿者协会发展 了200多名会员，从心理医生、刑警警员到私企老板，不定时参加活动。7月10日傍晚，潘锐组织志愿者们在"红房子" 托老所义演，每个人重温感动；11月初，潘锐约请心理学教授开展"狱中帮教"活动，报名者络绎不绝......

　　如今，潘锐头疼的是，中心缺少“造血”功能，每月开支4000多元(包括房租、活动费、网站维护费用等)全靠 朋友周济筹措。有些保健品厂家的代表来谈合作，潘锐每次都婉言谢绝："中心现在确实需要钱，但不能为钱变味儿。"他正 在加紧筹划一家东北参茸土特产公司，并想尽快考下律师证："最苦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我对明天有信心。"

　　潘锐相信，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双手臂愿意帮助无助的人，也希望“爱心导航”作为民间社会公益机构，能有更 多的人认可参与。

　　没有人将被遗忘，这个世界因此会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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