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周刊：浙江中部铅中毒调查(4)

　　“蜡乡”铅源探秘

　　通往“芝英村”的乡间公路上，“铅摊”就像旧时大饥之年的赈灾粥摊一样沿路而设，可以说车行百步必见“铅摊”。

　　撰稿／胡展奋(记者)

　　浙江的民营经济，最大的魅力就是“无中生有”，就是“零资源”启动。

　　海宁无皮革，却是全国屈指可数的皮革制品中心；浦江无水晶，却是全国屈指可数的水晶制品中心；永康也这样，没有有色金属矿源，也没有钢铁资源，却是全国屈指可数的“五金之乡”和有色金属冶炼中心。

　　浦江和兰溪锡箔业的原料，也就是“蜡”来自何方？

　　陈老倌们既然直指永康，我们也只好长途奔袭永康。

　　永康市隶属金华，因为五金机械制造业的蜚声中外而雄踞全国百强县市第46名。

　　永康人喜欢拿五千年前黄帝曾在永康炼铜说事。不知黄帝是不是真的到过永康炼铜铸鼎，反正有史以来，永康的五金冶炼之发达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永康没有锡矿和铅矿，我们的义乌朋友也只知道永康的“芝英镇”是冶炼大户，具体的冶炼厂在哪里，因为不直接采购，他也不知道。

　　但芝英镇事实上就是一个无比庞大的金工车间，走进芝英镇，到处是铁沫子、回丝、机油、冷却液，到处是我们年轻时就熟悉的热处理、锻工车间、模子间，到处是隆隆作响的车、钳、刨、铣、镗、磨、铡，而且百分之九十都是数控机床。

　　我们哪里找“蜡”呢？坐上当地的出租车就什么也解决了。

　　我们说，我们找“做蜡”的，他听不懂，我们说找炼铅的，他就懂了，拉着我们到处转，我们说幸亏你什么都知道，他说哪里，我们都是根据经验，哪条路上冒黑烟，我们就往哪条路跑；哪个村子冒臭气，我们就往哪里跑。

　　芝英镇离开“浙中第一”的国家级的旅游胜景“方岩”仅仅十余里地，但是却笼罩在恐怖的滚滚黑烟中，兰溪、浦江的民间炼铅规模若和芝英镇比，是一定要羞得失语的。

　　在通往“芝英村”的乡间公路上，“铅摊”就像旧时大饥之年的赈灾粥摊一样沿路而设，可以说车行百步必见“铅摊”，垄亩沟渠间，垃圾成堆，到处可见废电缆、废家电、废器材，破冰箱，烂电脑、坏电视——可以说在所有的工业废料和生活废物中，什么东西含锡，什么东西含铅，这里就有什么东西，是垃圾大全，也是铅锡残渣大全，而且五颜六色，光怪陆离，有心人事实上可以在这里淘到所有的“电子文物”。

　　坩埚太多了。方法也实在简单，几乎像野营一样，几块砖支起来，几块焦炭燃起来，把坩埚往上一放，随手就把所有垃圾扔进去，捎带着橡皮套、马甲袋、蛇皮袋一起进去，然后用勺子不停地搅呀搅，慢慢铅水就烊出来了，烈火中它们都得到了永生。

　　芝英村的“铅锡冶炼厂”在当地被叫做“山头下”，而它也的确坐落在山头之下。走近山头，空气辣得像湖南“剁椒”，走进冶炼厂，嗓子眼像堵上了棉花。

　　出租司机说，这一家的实力是附近最有名的了，义乌、东阳、浦江和兰溪的锡箔户都喜欢来这里进货。

　　老板章某不在家，我们和老板娘随便聊。

　　厂子的规模也真不小，三个仓房里堆满了锡锭、铅锭、锌锭和铜锭，另外还有锑、钨、铋、铝等金属锭子。几个民工正在旷地上用坩埚炼铅，蒸汽刺人眼睛。

　　老板娘看上去好客而和善，她介绍说，他们的冶炼厂是有正式经营执照的民营企业，各方面都接受国家有关部门的监管，经营范围较广，为锡箔业提供所需的“蜡”只是其中一个业务，“蜡”有着相当多的规格和等级，在锡铅合金中，锡的含量越高，材料的延伸性就越理想，粘附性也越好，好的锡箔雪白锃亮，烧化以后，一片淡黄色，只剩黄表纸的颜色，那是极品了。常见伪劣锡箔，锡箔和黄表纸之间脱落严重，看上去简直像癞疥疮，一烧之下，灰烬发黑，那就是含锡少了，含铅多了，质量差的往往含锡量35%还不到，有的奸商甚至以铅和锌为主，锡的成分，只是“胡椒粉”，那样的锡箔燃烧以后无法成灰，而且很毒，黑树皮一样。

　　但是我们只负责向客户提供原料，你要什么锡铅比例我们就提供什么比例，这些年，“蜡”的价格(以含锡40%为例)上下浮动非常大，2003年到2004年，仅仅一年间，“蜡”价就从每市斤9元飙升到25元！但是锡箔价的涨幅并不高，所以很多锡箔作坊都破产了。

　　合金的奥妙就像配中药，要讲究配伍，锡铅合金其实不全是锡和铅，要加一些其他微量合金，增加合金的韧性和“黏性”，经得起锻打，打得极薄但又不破裂，不透明，就是优质锡箔，具体加什么，加多少，这就是我们的配方了，一般不公开。

　　芝英村有好几家冶炼厂，我们没有谈环保问题，这个问题太敏感，而且看上去已经一目了然，所有厂家的炼铅车间周围的草木都已经枯焦，来自江西的民工们说，春夏天周围的蛙鸣稀少，鸟也不叫，河里没有鱼虾，想钓鱼，连蚯蚓也挖不到。

　　我们小心地询问从事这个行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老板娘暧昧地笑笑：要看什么人了，“抵抗力不同”，有的生癌，有的生不出孩子，我很好嘛，孩子也那么大了，你们看我脸色有点黄是吧？其实我只是有时候嘴里有点锡箔味，吃点糖或者巧克力，就解了。

　　在拍摄铅雾蒸腾的“浇铅”的工序时，老板娘那已经18岁的儿子突然叫来了七八条大汉，隔着大坩埚怒气勃勃，对摄影记者大声呵斥，眼看行将动粗，我们只能马上撤离。

　　天气晴朗。回望芝英村，山头黑雾、紫霓、黄云如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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