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周刊：浙江中部铅中毒调查(5)

　　铅毒还在徘徊

　　铅毒，固然猛于虎，但比铅毒更可怕的，是我们为了取得短期经济效应而甘做“冷水中被煮熟的青蛙”。

　　撰稿／胡展奋(记者)

　　走马浙江中部诸县市，我们有理由对锡箔业的“蓬勃前景”抱有深深的忧虑。

　　除了急性铅中毒可以导致突然昏厥以及肝硬化和肾病外，慢性铅中毒对人体的危害其实更大，它是那么地隐蔽而缓慢，一如冷水煮青蛙，让你在缓慢的升温过程中悄悄地麻痹死亡。

　　2005年1月17日上午，我们走访了金华市环保局，副局长冷漠而倨傲，不愿意接待，局长正在开会，法宣处的张处长为我们联络了环境管理处，我们反映了我们的所见所闻，答复是：这是下面区县一级的“一线管理问题”，下面没有报上来，因此我们并不知情。

　　兰溪市环保局“环境管理科”的吴科长也表示并不知道详情，“前几年我们禁了‘小造纸’”，她说，广大的农村都在做锡箔，我们是听说了，已经好多年了，农民自己在做，就好像他们自己在割草，养猪，我们好像不能干涉吧？千家万户的，有什么病，他们不上报，我们也没法知道。

　　当天中午，我们在兰溪市疾病控制中心和该中心办公室的蒋主任有过一次坦诚的对话。

　　我们再次反映了我们的所见所闻，询问疾控中心是否了解农村慢性的铅中毒现象。

　　他想了一想，说，我可以告诉你我所了解的实际情况，同时也希望媒体能够客观、公正地看待这件事情。

　　我的老家是兰溪市柏社乡，我知道我们那里也都在做锡箔，很普遍。我就是学职业病防治专业的。常年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工作，慢性铅中毒几乎是难以避免的，最恶劣的后果就是少年儿童的脑血铅中毒，将导致智力下降，而且还会遗传，严重的将出现“一代不如一代”的恶果。

　　但是，作为疾控中心，我们很难。真的很难。临床上，要确定是否铅中毒，体征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更能确诊的必须做血铅检测。

　　我们这里没有做血铅的医院，要做，必须去省城，这么一来，做一例的总费用就得300元左右，且不说农民有没有这个自我保护意识，就是有，他们一般不肯花这个钱，为什么？因为他们太直观了，头疼脑热肚子疼，在他们看来实在不算什么，凡不直接看到后果的事情，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那么，血铅检测这笔费用就必须由疾控中心承担。可兰溪是个穷地方，金华地区最穷的是兰溪。

　　我来摊摊我们的苦经吧，疾控中心一年的总经费应该是300万，但是上面每年的拨款只有130万元，缺口170万必须我们自己解决。

　　那么我们的创收渠道只有靠政策，一，娱乐业、饭店、宾馆等公共场所的卫生检测；二，副食品商店、食品加工业的卫生检测；三，流感、狂犬病疫苗人头费，金华拨过来的人头费是每人100元，上面允许我们每人再加15元而已。

　　上面三项就是我们的全部收入了，勉强维持疾控中心的运转已经是非常吃力，哪里还拿得出每人300元的血铅检测费？

　　兰溪农村，男女老少从事锡箔业的，专业的，业余的，假如有10万人，那就要支出3000万元！1万人也得300万元！

　　对我们，对政府都是一笔灾难性的费用，根本没有启动的可能性。

　　再说操作性。铅中毒现象的确是我们疾控中心的监管范围，但是，他们是汪洋，是一盘散沙，而不是有模有样的工厂单位，你要禁他们吗？那就像禁他们捕鱼摸虾一样，在法理上依据何在？！

　　至于具体的操作，目前的可行性也很小，前几年，我们政府监管了小皮革、小水泥和小电镀，都很有成效，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有场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现在是千家万户的农民，你一家家地去搜？去禁？那可要出事。

　　我们疾控中心管职业病防治的一共才3个人！

　　对这样的事，我个人觉得政府有对群众进行引导教育的责任，但是没有直接的行政责任，我们从来没有提倡过、推动过这项产业的崛起，都是自发的、仿效的家庭作业，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教育和劝说，劝说他们不要从事这个行业，但几乎没有一点作用，大家只看眼前的。

　　蒋主任的话应该是相当诚恳的，颇能代表当地监管部门的焦虑和无奈，当农村奔富的洪流批亢捣虚，夹带着诸多不测的变数，冲决一切而来时，我们该怎么办呢？

　　铅毒，真的猛于虎吗？

　　上海著名药物毒理学家、第一医科大学药学院教授汪宗俊先生认为，铅毒危害不容小觑，但也不必过于恐慌。

　　铅，灰白色金属，熔点327.5℃，沸点1620℃，加热至400～500℃时，即有大量对人体有害的铅蒸气逸出，并在空气中迅速氧化成氧化亚铅，而凝集为烟尘。

　　他说，工业铅的接触有铅矿的开采，烧结和精炼，含铅金属和合金的熔炼，蓄电池制造，印刷业铸字和浇板，电缆包铅，机械工业铅热处理，自来水管道、食品罐头及电工仪表元件焊接，制造X线和原子辐射防护材料，无线电元件的喷铅，修、拆旧船、桥梁时的焊割。当前国内危害最重的铅毒行业是蓄电池制造，铅熔炼及拆旧船熔割，锡箔业的铅中毒现象倒是第一次听说。

　　铅及其化合物侵入人体的途径，主要是呼吸道，其次是消化道和皮肤吸收。

　　铅毒对人体可直接作用于红细胞，抑制红细胞膜酶活性，影响水钠调节，同时还可能抑制红细胞嘧啶核甘酸酶，以及铅与红细胞膜结合造成机械脆性增加，影响红细胞膜稳定性，在一定情况下，最后导致大量溶血。

　　铅对神经系统的作用，可因GABA的抑制而干扰神经系统功能，如意识、行为及神经效应等改变。铅还能对脑内儿茶酚胺代谢发生严重影响，使脑内和尿中高香草酸(HVA)和香草扁桃酸(VMA)显著增高，最终导致铅毒性脑病和周围神经病。

　　铅毒性脑病，是人们最为关注的，它在病理上常常表现为脑水肿，神经细胞弥漫性变性，此外尚可见小脑颗粒层细胞坏死，脑疝及软脑膜小灶性出血。

　　铅毒，还会危害肾脏，铅对肾脏的作用因为损害线粒体，影响ATP酶而干扰主动运转机制，损害近曲小管内皮细胞及其功能，造成肾小管重吸收功能降低，同时还影响肾小球滤过率降低，导致尿肌酐排出减少，血肌酐、血尿素氮含量增加，尿糖排泄增加，铅还影响肾小球旁器功能，引起肾素合成和释放增加，导致血管痉挛和高血压。

　　最坏的后果就是肾功能衰竭。

　　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校长、我国著名铅中毒研究专家沈晓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铅中毒的后果当然不能漠视，但是铅中毒并不可怕，防治也并不困难，可怕的是我们对它的隐蔽性认识不足。

　　浙江中部地区的炼铅业和如你所说的锡箔业从业人员，按体征看，铅中毒的可能性完全不能排除，但是，临床研究的严谨性在于具体数据和血检报告，对个体来说，是否铅中毒一定要做血铅检测后才能最后“戴上帽子”。

　　不过，从我们掌握的大量案例来看，来自那些地区的铅中毒病人的确不少，例如有一位来自兰溪市“兰江冶炼厂”的铅中毒病人，就在当地长期地被当作贫血症治疗，治疗方法不对路，只能越治越糟，到了我们这里，迅速排铅，很快就痊愈了。

　　排铅疗法并不复杂。在我的病人中，不少来自浙江温岭和江苏南通，那里的拆船业发达，急性铅中毒现象相当普遍，患者往往在工作时突然昏迷，原因：为了防止剥落，油漆中往往富含铅剂，拆船时被高温气割一熏，即有大量铅蒸气逸出，中人即倒，很厉害的。

　　“较真地说，铅毒还真猛于虎”，沈教授说，但完全不必产生“铅恐慌”，对慢性铅中毒主要采用驱铅治疗，目前临床治疗手段已经相当成熟。

　　沈晓明校长是上海市政协委员，接受记者采访时，正值他参加市“两会”期间，一向热心公益活动的他，倾听了记者的叙述后，建议锡箔从业人员平时应该多多服用各种保健钙，因为钙能有效地阻挡人体对铅的吸收，“而最大众化的补钙法就是吃豆腐”，他说，各种豆制品都行。

　　他最后甚至表示，只要当地群众需要，适当的时候，他将率领一支力量强大的医疗队伍赴金华地区义诊，并且免费为当地群众做“血铅检测”。

　　铅毒，固然猛于虎，但比铅毒更可怕的，是我们为了取得短期经济效应而甘做“冷水中被煮熟的青蛙”。

　　因为经济高速增长而导致的生态环境整体功能的下降，已经引起党和国家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不久前，国家环境保护总局的有关负责人在谈话中指出，当前我国生态环境整体功能在下降，抵御各种自然灾害的能力在减弱。同时，生态恶化的范围在扩大，程度在加剧，危害在加重。生态环境建设中，边治理边破坏、点上治理面上破坏、治理赶不上破坏的问题仍很突出。

　　环保总局的官员认为，我国生态环境形势如此严峻，主要是由粗放型的经济增长方式造成的。由于经济结构不合理，传统的资源开发利用方式仍未根本转变，重开发轻保护、重建设轻管护的思想仍普遍存在，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换取眼前和局部利益的现象在一些地区依然严重，经济快速增长对生态环境造成了巨大压力。

　　铅毒还在徘徊。

　　中国政策科学研究会铅防治问题研究组副组长苏银琥最近发出警告，早在3年前，国际消除儿童铅中毒联盟的专家就告诫说，中国如不进行儿童铅中毒的防治，20年后中国人平均智力将比美国人低5%。这意味着20年后，1亿多名告别“儿童时代”的中国人中，约有300万至500万人因智力低下成为社会负担，约1000万至1300万人从平常人退化为“庸才”，更有约200万的高智商人才退化为平常人。

　　行文至此，忽然记起“罗马亡于铅”的西谚。

　　在攻占古希腊后，古罗马人发现，涂铅的器皿不再像铜器那样会随时间的推移而生出令人厌恶的绿锈；如果把铅粉加入罗马人爱喝的葡萄酒中，可以除掉酸味并使酒醇香甘美；把蜂蜜加到这类闪光的容器中加热，还可以止泻止痛。

　　更让古罗马美眉狂喜的是，铅粉可以制成化妆品，能使女性的皮肤变得白皙细嫩，更为漂亮。于是，古罗马美眉乐此不疲。

　　但事实上，长期用铅美肤，必定使铅毒沉积在骨骼、软组织、大脑、肾脏、肝脏，导致人体主要脏器病变，少儿智能低下，行为乖张。

　　于是，蓄积在罗马人体内的铅毒在下一代人中爆发了强大的杀伤力。古罗马特洛伊贵族35名结婚的王公有半数不育。其余贵族虽能生育，但所生后代几乎个个都是低能儿和痴呆儿。

　　于是，几代后，骄傲的罗马皇室再也找不到嫡亲的可以传位的继承人了。

　　于是，罗马城固然“不是一天造成的”，但却可以在某一天突然灰飞烟灭。(应当事人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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