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达
曾有整整两个星期，美国所有媒体日日夜夜跟踪着特丽·夏沃的命运。当特丽在和死神周旋的时候，美国朝野分成两个阵营，一是特丽父母的阵营，主张让特丽在人工营养管的作用下继续活下去；另一个是特丽丈夫的阵营，主张撤掉特丽的营养管，让其慢慢死去。
美国朝野在特丽之死问题上的对立，要分两个层面来看。一个是社会层面，即大众在有关生命和死亡问题上的分歧；另一个是制度层面，即问题反映到政府结构里面时，政府内部所发生的分裂。
在社会大众层面上，特丽父母一方要特丽活下去，争取“生的权利”，特丽丈夫一方要拔掉特丽的营养管，争取“死的权利”，看上去针锋相对，互相指责不可调和。其实，他们在最基本的地方是一致的，那就是：生命是宝贵的，必须珍惜，宝贵的生命是有尊严的，必须是自主的。独立宣言的第一句，“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是人的天赋权利。人的身体和人的生命必须自己做主。大学生入学时打防疫针，如果出于宗教信仰不愿打，学校就必须给予豁免，即使这会增加传染病的危险。生命的自主和尊严还表现在对他人意愿的尊重。如果有文件或证据证明特丽在这种情况下是想活的，就必须让她活下去；如果她愿意死去，佛罗里达州的法律就允许医生撤除一切人工支持设备，让她死去。在这一点上，两派的民众没有一点分歧。两派分歧的是，特丽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特丽没有留下文件。特丽丈夫一派从自己的理性生命观出发，认为自己如果在此处境下，将选择死亡，所以他们相信特丽是要死；而特丽父母一派从自己的传统基督教生命观出发，认为生命是上帝创造的奇迹，即使在此处境下也要活着，所以相信特丽是要活。他们的分歧是对特丽本人意愿的判断，和“安乐死”之类的东西没有关系。
在制度层面上，这是特丽父母和特丽丈夫之间的一桩民事诉讼。特丽丈夫一方认为佛罗里达州法庭经过七年诉讼，法官判决已成定局；而特丽父母一方认为佛罗里达州法庭判断失误，通过游说要联邦政府出面干涉。这种干涉，等于是变更美国政府结构中的权力分配，变更游戏规则，而且有开创先例的意味，在美国政治中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特丽一案又一次显示了民主党和共和党的不同，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对抗，宗教和世俗的对立，弥漫着政治斗争的火药味。可是，他们在制度层面上的一致性，其实远远高出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美国政界精英从来不马虎的一致认识是，这是一个“法治”的国家，不是一个“人治”的国家，任何权力都必须有限制，联邦制和三权分立，制约平衡，是美国制度的根本。这种根本性是决不可破坏的。
于是，当国会共和党领袖设法在参众两院提出一个紧急救济法案。这是一个只对特丽父母有效的救济法案，只是授权联邦司法分支对特丽一案进行复审，并且规定此法案不改变原有的权力分配，不改变原有的相关法律。布什总统在签字以后说，这是一个有很大疑问的案件，在这样的时候，最好是“偏向生命一边”(err on the side of life)。他用了一个口语中不常用的词：err。这个词的意思有两重，一是犯了错误，二是打破常规。以后的十天里，布什和他的弟弟——佛罗里达州州长多次用这个词来为自己的决定辩护。可见，立法和行政分支的共和党人内心都明白，他们这次干预踩到了三权分立的分权线，弄不好就犯下了破坏游戏规则，破坏制度的大忌。在联邦和州司法分支统统作出对夏沃父母不利的裁决以后，布什总统和他的州长弟弟，在民众压力之下，都明确表示，他们已无能为力，他们不能超出法律规定的权限行动。
特丽·夏沃之死，在十三天的时间里，惊动了联邦和州两个等级的立法，行政和司法分支。特丽父母在十天时间里，不分昼夜，两次奔走联邦地区、上诉和最高法院三大法院四个层次的法庭，统统遭遇不利的裁决。这是一场异常惨烈的司法抗争，特丽一案总共五次被联邦最高法院拒绝。特丽父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到最后一分钟也不言放弃，把为人父母对儿女的骨肉之爱坚持到极致。这就叫“热爱生命，尊重生命。”而联邦和州的法官们面对巨大压力，坚持只以法律为判断标准，把来自大众和立法行政分支的压力统统打了回去，把美国的联邦制和分权制衡体制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特丽之死，让我们看到了美国社会和制度内部的矛盾分裂冲突，但是，更让我们看到美国大众生命价值观在根本点上的高度一致，美国的精英们对制度和游戏规则的高度认同。分歧和冲突使美国具有变革的活力，而一致和认同，就是美国社会及制度呈现令外界羡慕的稳定性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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