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周刊：对时代“成见”负责

　　对时代“成见”负责

　　消除一个时代的“刻板成见”，媒体首先要“以新鲜的视角从细节上看一切事情，杜绝将所有问题一般化、模式化”的倾向。

　　撰稿／展 江

　　3月份，河南草民英雄李学生刚刚在温州为救人而牺牲，深圳的一名警察因为辖区内出现过几个河南籍的敲诈勒索团伙，就悬挂“坚决打击河南籍犯罪团伙”的横幅，结果被李学生的两位同乡以歧视为由告上了法庭。李学生救人和他的同乡告状，都有媒体冠以“为河南人正名”的说法。

　　“正名说”大概是在暗示，“河南人”作为群体，其实更具有舍身精神和法制意识。我却以为，李学生和起诉深圳警方的两位河南居民，无法也无需为他鱼龙混杂的老乡集合体——“河南人”的名声操劳。老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天涯无处不芳草，天下多有小人居。这本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个人始终只能代表个人，任何指向“整体性”的道德评价——就像“河南人”如何如何的说法——不管是侮蔑还是正名，都难免失之偏颇。我们的媒体在倡导“为河南人正名”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从逻辑上已经落进了和“地域歧视”者相同的陷阱——“刻板成见”中去了。

　　美国记者沃尔特·李普曼说过，“刻板成见”就是“将彼此独立的人归入为我们所定义的种类中去”。它常常是歧视的根源。美国另一位资深记者、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梅尔文·门彻教授也说，新闻媒体是刻板印象的制造者，也是它的受害者。中国的新闻事实也证明，李普曼和门彻所言非虚。

　　新闻中的“成见”

　　众所周知，美国黑人长期以来是种族歧视的最大受害者。1902年，老罗斯福总统邀请黑人教育家布克·华盛顿参观白宫，当时的人们为总统款待一位黑人而感到丢脸。直到1930年，另一位黑人才应邀走进白宫。今天，美国黑人领袖杰西·杰克逊仍在指责媒体“每天都设计五种不同的方式，企图致黑人于死地。它们总是认为我们笨、懒、不爱国、无知、暴虐……”

　　虽然美国人普遍认为，经过多少年的努力，种族歧视问题在美国已经消退。但1990年代的轰动一时的“辛普森案”审判中，美国人看同一家电视台的新闻节目，读同一份报纸的新闻报道，却有74%的美国白人同意裁决辛普森谋杀其前妻和前妻男友，而只有23%的非洲裔美国人同意裁决他有罪。这如何解释呢？

　　“刻板成见”是由美国记者沃尔特·李普曼在80多年前系统阐发的一个概念。他在《公众舆论》一书中对人认识事物的过程做了经典的描述：“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是先看东西，后下定义，而是先下定义，后看东西”，“对于外界的混乱嘈杂，我们总会先套用我们已有的文化框架进行解读，我们倾向于用我们已有的文化形式来感受外面的世界。”

　　所谓“刻板成见”，就是人们对特定的事物所持有的固定化、简单化的观念和印象，它通常伴随着对该事物的价值评价和好恶的感情。李普曼说，“刻板成见”可以为人们认识事物提供简便的参考标准，让我们将彼此独立的人归入为我们所定义的种类中去。这样的分类有助于我们节省时间，保护我们在社会中的位置。它还可以“使我们远离那些因试图全面、有规则地认识世界而导致的各种令人困惑的结果”。

　　但是它显然阻碍着我们对陌生事物的接受。“刻板成见”的常见形式之一就是对复杂人群按非黑即白的二分法加以分类。这不仅是种族歧视，也是中国那些“本店招工二人，河南人不要”之类的歧视性故事或刻毒笑话的一个重要根源。

　　李普曼就警告说，“刻板成见”一经形成，就很难消解。避免“刻板成见”的努力将“令人精疲力竭”。几十年后，美国资深记者、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梅尔文·门彻教授也在他的经典教科书《新闻报道与写作》中说：当代美国人在对待不同族裔、宗教、人种的人们时，依旧套用我们自己的刻板成见。事实上，我们一直带着我们既有的态度、假设、偏见、恐惧、渴望、倾向和刻板印象在看问题。我们一直在用我们的父母、朋友、学校、同一族裔、同一宗教社区在潜移默化中带给我们的思维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我们还是我们周围文化环境的产物，这个环境包括我们的工作，我们阅读的读物，我们看的电视节目，我们的政府以及我们的经济体系。

　　不光是黑人，投奔“自由国度”的犹太人在美国也曾屡遭白眼甚至凌辱。门彻教授认为，这些“刻板成见”之所以在美国人头脑中根深蒂固，“全是拜报纸与广播电视台所赐”。20世纪初，随着大批欧洲犹太人移民的涌入，美国反犹情绪迅速高涨，而报纸并没有制止这种不良倾向。在当时，一个刑事犯罪嫌疑人被指为犹太人的现象并不罕见。正如“犹太商店”一样，“犹太银行家”或是“犹太小贩”都是常见的贬义词，而讨价还价也被称作“犹太式砍价”。这一刻板成见导致的结果是明显而确实的。在二次大战期间的1942年，一次民意调查提问：究竟哪个群体对国家的威胁最大。结果犹太人排第三，仅次于德国人和日本人。旅馆和限制出入的地区都会挂上标志：“犹太人与狗禁止入内”。

　　门彻认为，美国的新闻界对这种不正常的社会气氛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政治正确”的新闻

　　还有其他的佐证说明，对于“刻板成见”的扩散，大众传媒难辞其咎。如果说对犹太人和黑人的歧视是由于宗教和族裔因素的话，大众传媒对女性所遭受的荒唐歧视也长期无所作为，甚至主动传播这样的歧视。

　　美国记者从入行之初就受到新闻专业主义和客观性理念的熏陶，“年轻记者一开始就被教导要寻找事实，报道事实，不得为了自己的私利或其他个人与团体的利益而歪曲新闻，要把这当作一个信条去遵守……今天要是有哪个报纸发行人或广播电视台老板试图命令其职员按照他的政治倾向去报道新闻，简直不可想象。”尽管如此，门彻教授仍然认为，记者们在看这个世界上多数事情的时候，都戴着有色眼镜。记者是凭空想象和刻板印象的制造者，同时也是它们的受害者。

　　也正因为如此，从1980年代起，美国知识界和新闻界中人士就发起了一场名称有点奇怪的传播语言净化运动——PC(“政治正确”)，要求大众传媒在报道不同年龄、宗教、族裔和性别群体时避免使用歧视性语言，以创造一个中性、无歧视的传播环境。《纽约时报文风语体手册》在提及种族、宗教或族裔时说：只有在种族与事实确实有关系时，它才应该被明确提及。这项要求同样适用于族裔和宗教。这项指南确立后，该报增加了另一条规则：种族、宗教或族裔的相关性必须在文章里交待清楚。

　　PC运动改革的对象大致可分成三类：(1)约定俗成：对特定种族、宗教、性別、年龄群含有歧视和不公平意味的言词。(2)刻板印象：例如认为黑人比较懒惰，女人比男人愚笨等等。(3)恶意嘲讽：例如一些对同性恋的玩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中性、无歧视意味的词句。如果使用了这些词句，就表示使用者“政治正确”，如果使用了传统词句，就表示政治不正确。检验所使用词句正不正确，叫做“政治正确检验”(PC Check)。以下两组词语显示了这种变化。

　　政治不正确 政治正确

　　黑人(指涉肤色) 非洲裔美国人

　　玻璃 同性恋者

　　印第安人，红番 土生美国人，原住民

　　妓女 性工作者

　　毒虫 麻醉品上瘾者

　　白痴 智能表现弱势者

　　神经病 精神状态障碍者

　　尽管这场运动遭到了包括前总统老布什在内的保守派的反对，但是它在去除语言中因传统而承继下来的偏见方面已经初见成效。例如，耐克公司同意停播一则污蔑把玛雅人描绘成“疯狂、野蛮的战士”和“发狂、嗜血的旁观者”的广告。《明尼阿波利斯明星论坛报》停止在体育报道中用美国印第安人取绰号。印第安武士、酋长、部落、红番、剥皮者等名称纷纷消失。 我们的媒体也应该反思一下，“刻板成见”的扩散是否与自己有关？我们是否可以从大洋彼岸的PC中学习一些东西呢？

　　李普曼为消除“刻板成见”开出的药方是，“以新鲜的视角从细节上看一切事情，杜绝将所有问题一般化、模式化”。任何地方都有敲诈勒索的歹徒，也有舍身救人的勇士，媒体的责任在于杜绝将问题“一般化”和“模式化”，不让他们彼此连累或正名。(作者为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新闻传播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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